广场边缘那幅金光照耀的巨像,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马尔库斯,这个粗壮的鱼贩,似乎总能嗅到我沉默里的压抑。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背上(力道让我往前踉跄一步),咧开嘴,劣质酒气扑面而来:“恩主!别让那些庙堂里的金光晃晕了头!罗马人活着,总得找点乐子,找点…血热的东西!”他眼中闪烁着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兴奋,混杂着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躁动,“走!带你去看看能让整座城都吼起来的地方!”
几天后,卢修斯腿上的痂变得更硬实了些。马尔库斯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块打磨光滑的陶片,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拿着!好位置!”他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得意,仿佛那陶片是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钥匙。
我们被一股巨大的人潮裹挟着前进。人流像被磁石吸引的黑色铁砂,从蛛网般的小巷涌向城市边缘一个庞大的、由灰黄色巨石垒成的椭圆形怪物——竞技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节日气氛:小贩声嘶力竭地兜售着干瘪的果子、浑浊的酒水和粗劣的泥塑小人(那些小人的姿势扭曲,拿着可笑的武器);浓妆艳抹的女人在攒动的人头间穿梭,眼神像钩子;男人们则三五成群,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铜钱在他们手中叮当作响,赌注和某个名字被反复吼出。一股浓烈的、复杂的味道钻进鼻腔——汗臭、劣质香水、尘土,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冰冷的、类似生锈铁钉的气味?我的胃无端地抽紧了一下。
马尔库斯凭借他那身蛮力和那块陶片,硬是在人山人海、硬如冰块的石头看台上为我们“凿”出两个巴掌大的位置。阳光毫无怜悯地直射下来,烫得石头发亮,也烤得人头皮发麻。巨大的圆形沙坑在下方铺开,像一片被诅咒的金色沙漠,四周是高耸的围墙,墙上画着色彩刺眼、动作夸张的神仙打架。看台一层层堆叠上去,像倒扣的蚁丘,塞满了人:穿着体面长袍的,穿着打补丁粗麻布的,甚至光着膀子露出排骨的…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嗡嗡的议论声汇集成一片沉闷的、充满期待的海洋。最高处,猩红短披风的士兵像一排沉默的钉子,冷冷地钉在喧嚣的边缘。
“快看!要开场了!”马尔库斯兴奋地指着沙坑尽头一道沉重的木栅栏。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栅栏缓缓升起,露出后面幽暗的洞口,像怪兽张开了嘴。
最先出来的不是角斗士,而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他们举着画满神像的巨大木板,敲着单调沉闷的鼓点,吹着一种声音尖利刺耳的弯号。这装模作样的仪式,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仿佛在用虚假的“神圣”给即将发生的屠杀开光。
接着,正主登场了。
观众席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狂呼。两个入口(一个看起来普通些,另一个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里,两队人踏着滚烫的沙子走了出来,在中央列队。阳光赤裸裸地照在他们身上——全是男人,几乎赤身裸体,只在腰间缠着布条,浑身涂满了油腻腻的亮光东西。虬结的肌肉上布满深色的旧疤,像地图上的丑陋河流。他们的装备就是身份的标签:
渔 网男:最扎眼的一个。他几乎一丝不挂,只在左肩上套了个小皮垫。右手攥着一把长长的、带着三个尖齿的叉子(像放大版的海王玩具叉),左臂上缠着盘沉重的渔网。他像头豹子一样轻盈地踱步,眼神却像冻僵的毒蛇,扫视着对手。观众对他爆发出巨大的、混乱的声浪——有尖叫的喝彩,也有震耳的嘘声。
铁罐头: 他的对手。整个人被包在厚重的铁壳里!巨大的长方形盾牌像门板,遮住大半身体;头盔像个焊死的铁桶,只在眼睛位置留了两条细缝。他左手持盾,右手握着一把短剑,走起路来沉重缓慢,像个笨重的机器人。他代表力量和防御,也意味着迟钝。
一声刺耳的号响撕裂了空气。整个竞技场瞬间死寂。几万双眼睛像探照灯,死死聚焦在沙坑中心那两个渺小的、涂抹着油彩和阴影的人形生物上。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能压碎肺叶,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开始!”看台高处,一个穿着紫边袍子的胖子(大概是主办方的人)懒洋洋地挥下了一块白布。
渔网男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闪电,第一个动了!他绕着笨重的铁罐头飞快地转圈,身体带着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韵律感。突然,他左臂猛地一甩——那张沉重的渔网如同扑食的蜘蛛,带着风声兜头罩向铁罐头!铁罐头反应惊人,巨大的盾牌猛地向上一顶!
“哗啦!”渔网挂在了盾牌边缘!观众席爆发出巨大的、不知是惋惜还是兴奋的声浪。
渔网男毫不停歇,利用对手被牵制的瞬间,那柄三齿叉如同毒蛇出击,闪电般刺向铁罐头暴露在盾牌外的小腿!铁罐头怒吼一声(声音闷在头盔里像野兽咆哮),盾牌狠狠下砸格挡,短剑带着破风声凶狠地劈向渔网男持网的左臂!
“锵——!”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在空旷的沙坑里炸开,激起一片沙尘。
两人缠斗在一起。渔网男像幽灵,利用速度和渔网不断骚扰、试探,叉子在阳光下划出致命的银线。铁罐头则像移动的堡垒,硬抗攻击,每一次沉重的挥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笨拙却致命地寻找着终结的机会。沙尘被搅起,汗水混着油脂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涂了一层廉价的油彩。
这残酷的“舞蹈”惊心动魄,充满了力量与技巧的原始美感,让人一时忘记了它的本质。每一次惊险的闪避都引得全场倒吸冷气,每一次凶狠的攻击都点燃狂热的呐喊。马尔库斯看得两眼放光,拳头攥得死紧,随着战斗的节奏低吼着,完全沉浸在这场血腥的“艺术”里。他甚至激动地给我讲解:“看!那铁皮罐头在故意卖破绽!好!叉子扫下盘!漂亮!可惜差一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内行人的兴奋。
然而,这份扭曲的“艺术”很快被更赤裸、更原始的暴力碾碎。
第一对选手还在激烈缠斗(铁罐头似乎渐渐找到了节奏,开始反击),另一个不祥的洞口打开了。这次出来的不是装备精良的斗士,而是十几个面无人色、抖得像风中秋叶的男人。他们穿着破烂的麻布片,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的短剑或粗糙的木棒,眼神空洞,只有纯粹的、濒死的恐惧。他们被驱赶着,像一群待宰的牲口,踉踉跄跄地被推进沙坑中央。
“是判了死刑的渣滓!”马尔库斯不屑地撇撇嘴,语气像在谈论一堆垃圾,“给大伙儿垫垫场子,开开胃的。”
紧接着,另一个洞口里走出几个装备整齐、但脸上写满不耐烦的角斗士。他们像驱赶羊群一样,挥舞着武器,逼迫那些绝望的人互相砍杀,或者干脆自己动手。
屠杀开始了。
这不是战斗,是屠宰。锈蚀的钝器砍进皮肉,发出沉闷可怕的“噗噗”声。绝望的、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一个犯人被木棍砸碎了膝盖骨,惨叫着扑倒在滚烫的沙地上,随即被另一个同样绝望的犯人(颤抖着)用生锈的短剑胡乱地捅进肚子,暗红色的内脏混合着黄色的脂肪涌了出来。另一个犯人被一个角斗士像逗弄老鼠一样追着跑,最终被沉重的、带着铁钉的锤子狠狠砸在后脑勺上——红的、白的、黏糊糊的东西像打翻的颜料罐,猛地溅在金色的沙地上!
轰!
一股浓烈到无法形容的血腥味,混合着粪便和内脏破裂的恶臭,被热风猛地卷起,像一只腐烂的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咙!胃袋猛地痉挛,早上勉强咽下的那点硬面包和咸鱼的混合物,带着胃酸的灼烧感,疯狂地涌向喉咙口!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口秽物憋了回去。冷汗瞬间浸透了粗糙的麻布衣,眼前阵阵发黑。
周围的景象让我浑身发冷。有人兴奋得手舞足蹈,指着飞溅的鲜血和抽搐的尸体,发出刺耳的尖笑,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杂耍;有人面无表情,甚至无聊地打着哈欠,仿佛眼前只是寻常的街景;更多的人,包括身边的马尔库斯,带着一种麻木的、看热闹的兴奋,对着笨拙的杀戮指指点点,甚至为刽子手“干净利落”的一击大声叫好。
沙坑里很快铺开了几具扭曲的、不成人形的残骸。金色的沙子被粘稠、暗红的血液贪婪地吞噬,凝结成一块块丑陋、深褐色的硬痂。几个穿着破旧、面无表情的奴隶(他们的眼神比死人还空洞)拿着带钩的长杆,像清理垃圾一样,熟练地钩住尸体的手脚或脖子,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拖向那个张着大嘴的“死亡之门”,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拖拽的、粘稠的血痕。另一些奴隶则沉默地挥舞着铁铲,飞快地铲起浸透鲜血的沙块,像掩盖罪证一样,泼上新的、刺眼的金色沙子。整个过程高效、冷酷、无声,如同流水线上的作业。
阳光依旧毒辣,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刚刚被鲜血浇灌过的沙地,反射出刺目的、令人眩晕的光芒。空气中那浓烈的、甜腻的血腥味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混合着新沙的尘土,形成一种更加令人窒息、作呕的独特气息——死亡与掩盖的味道。然而,观众的喧嚣却在此时达到了新的高潮,充满了对下一场“正餐”的贪婪期待。
马尔库斯意犹未尽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但当他看到我——脸色惨白得像刷了石灰,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眼神涣散,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他那油腻腻的卷发,粗声粗气地试图安慰:“呃…恩主?头一回看?是…是味儿有点冲,场面也…咳!习惯就好!你看,重头戏来了!那俩要分生死了!”
他指向沙坑。那里,第一对缠斗的角斗士终于到了尾声。渔网男的渔网早已成了破布条,三齿叉也飞到了远处。他踉跄着后退,左臂上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脚下的金沙。铁罐头举着短剑,沉重的步伐带着死亡的节奏,一步,一步,逼近无力反抗的对手。头盔细缝里透出的目光,冰冷得像冻原上的石头。
整个竞技场彻底疯狂了!数不清的手臂像地狱里伸出的枯枝,高高举起,无数根拇指(那个代表死亡的手势)疯狂地、整齐地向下戳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汇集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冲击着竞技场的每一块石头,也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胸腔里,砸碎了我最后一丝作为现代人的矜持和理智。在这片被鲜血反复浸染、又被金沙匆忙掩盖的“舞台”上,在这数万人嗜血的、原始而纯粹的狂欢中,我看到了凯撒永恒统治下,罗马那被宏伟建筑和冰冷律法所包裹着的、最真实、最野蛮的心脏。它强壮、冷酷,泵出的血液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在帝国灿烂的阳光下,跳动得如此刺眼,如此惊心动魄。我胃里的翻腾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弯下腰,在马尔库斯错愕的目光和周围狂热的呐喊声中,剧烈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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