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浅悠客栈

无定洲,南浔郡。

白帝城的轮廓在远方只余一抹淡青的剪影。而真正让这片土地名动八洲的,是城边那绵延无尽的——枫烬天。

时值八洲历10052年深秋。

十万大山层峦叠嶂,此刻却并非青黛,而是泼天盖地的红。不是娇嫩的桃红,不是艳丽的朱砂红,是仿佛天火焚烧过后,余烬未熄、带着灼热生命力的红。阳光穿透稀薄的山岚,洒在起伏的枫林之海上,亿万片枫叶反射着光芒,远望去,真如九天残火坠落凡尘,将整个天际都染成了壮烈而凄美的烬色。风掠过山谷,带起林涛阵阵,那沙沙声仿佛万千火星在低语,诉说着秋的极致浓烈与凋零前最后的绚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气与泥土的芬芳,那是枫烬天独有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能醉人。

就在这片燃烧的山脚之下,偎依着一处炊烟袅袅的村落——梦庄。庄如其名,宁静祥和,仿佛被群山温柔的臂弯拢在怀中,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千百年来,梦庄人依山而居,依山而生。那漫山遍野的枫树,不仅是绝世的风景,更是庄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枫叶可染出世间最绚丽的红绸,枫脂糖浆则是梦庄最珍贵的馈赠。

山脚通往梦庄的主路旁,一栋两层木楼分外热闹。雕花的木檐下悬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书“浅悠客栈”四个清秀的字。客栈不大,此刻却人声鼎沸。正值枫红最盛,游客如织,八方来客只为亲眼目睹“枫烬长空”的奇景。客栈大堂几乎坐满了人,操着不同口音的旅人围坐在一张张方桌旁,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是对眼前即将展开的壮丽画卷的兴奋与期待。

“小二!再来一壶枫茶!”

“小哥,我们的菜好了没?”

“哎哟,挤一挤,挤一挤!”

嘈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一个穿着半旧青色短褂的少年,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桌椅和人流的缝隙间快速穿梭。他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但动作却异常敏捷。清秀的脸上嵌着一双灵动异常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不耐烦和一丝狡黠。他便是梦浅。

梦浅手里稳稳托着一个大木托盘,上面放着三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琥珀色茶水。他嘴里飞快地应着:“来啦来啦!客官稍等,马上就好!”脚下却丝毫不停,灵巧地避开一个突然站起的胖大婶,又侧身让过一个扛着大包袱的客商。好不容易挤到最里面靠窗的一桌,利落地将三碗枫茶放下。

“三位客官,您要的枫茶,慢用!”他脸上挤出职业化的笑容,声音清脆。这枫茶,正是浅悠客栈扬名立万的根本。梦浅知道,这茶用的是山中上等的枫脂糖浆。那东西刚采下来时甜得齁人,能把牙都粘掉。但他那位无所不能的姐姐梦悠,不知用了什么独门秘方,竟能将那霸道的甜腻化去大半,转而激发出一种清雅馥郁、令人闻之忘俗的奇香。这枫茶入口微甜,回味悠长,带着枫叶特有的清冽,饮后口齿生香,心神舒畅,是驱散秋寒、提神醒脑的绝佳饮品,也是旅人跋涉至此最好的慰藉。靠着这独一无二的枫茶,浅悠客栈才能在旺季众多客栈中脱颖而出,生意如此火爆。

放下茶碗,梦浅刚想喘口气,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后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那是个身形窈窕的少女,约莫二十六七岁,穿着素净的细棉布衣裙,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乌黑的头发简单挽了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丽温婉的脸庞。只是此刻,那双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嗔怪和无奈。她便是梦浅的姐姐,浅悠客栈真正的顶梁柱——梦悠。

“梦浅!”梦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杵在那儿发什么呆?后厨堆的碗碟快成山了!还有,东厢房刚退房,赶紧去收拾干净,下一波客人马上就到!”

梦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肩膀一垮,脸上那点职业假笑瞬间垮掉,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知道了知道了!”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又小声嘟囔着“跟学堂的夫子一样啰嗦”,脚下却不敢怠慢,认命地朝后厨方向挪去。经过梦悠身边时,还故意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你做什么,想挨收拾了嘛!?”梦悠伸出手,作势要拧他的耳朵,手腕的银铃碰撞发出清响。

梦浅“哎呦”一声,抱着头飞快地溜进了后厨。

后厨里蒸汽氤氲,灶火烧得正旺,案板上堆满了待洗的碗碟,油腻腻的。后厨帮工头子阿福正忙得满头大汗。梦浅哀叹一声,认命地挽起袖子加入进去。冰冷的水和油腻的碗碟让他更加烦躁。

“浅娃儿哟,好好的书不读,偏要跑到勒个烟锅巴脑嘞(译:烟熏火燎的)地方来,未必站起比坐到还安逸嗦?”阿福手上的活不停,眼却盯着梦浅。

阿福是外来客,干活利落,但操着一嘴奇怪的方言,梦庄人为了听懂可花了不少工夫。

“学堂…学堂…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好学的!”他一边机械地刷着碗,一边反驳着阿福。梦庄也有小小的学堂,教些识字算数。梦浅不是笨,相反,他脑子转得很快,学东西也不慢。可他就是坐不住。方寸之间,一坐就是半天,听着夫子摇头晃脑地念那些之乎者也,简直比被绑在椅子上还难受。他总觉得那些方块字像蚂蚁一样在眼前爬,窗外飘过的一片枫叶,远处山林的一声鸟叫,甚至厨房里飘来的饭香,都比夫子的声音有吸引力一百倍。

为此,姐姐没少操心,托人找关系把他塞进去,又被他找各种理由逃出来,气得梦悠柳眉倒竖,不知揪过他多少次耳朵,骂他“没出息”、“朽木不可雕”。梦浅每次都梗着脖子顶回去:“我就喜欢在客栈帮忙!自在!学堂里闷死人了!”

刀子嘴,豆腐心。梦浅心里清楚得很。每次他顶嘴把姐姐气得够呛,回头姐姐总会默默把他最喜欢吃的枫糖糕放在他床头。他偶尔帮忙采枫叶割糖浆回来晚了,姐姐一定会在灶上给他温着饭菜。他知道姐姐是为他好,怕他将来没本事养活自己。可他就是…就是受不了那份拘束。客栈里虽然累,但人来人往,热闹鲜活,能看到天南地北的客人,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还能漫山遍野地跑,多好!

好不容易把堆积如山的碗碟刷洗干净,梦浅累得腰酸背痛。刚想靠着灶台偷会儿懒,姐姐的声音又追魂般响起:“梦浅!碗洗完了?东厢房收拾了吗?还有,前厅三号桌客人的枫茶续水!”

“来了来了!催命呐!”梦浅哀嚎一声,抓起一块抹布,认命地冲向刚退出来的东厢房。他一边麻利地撤下脏污的床单被褥,换上干净的,擦拭桌椅,一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就知道使唤我…报复!赤裸裸的报复!等我哪天……”

“等哪天你怎样?”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梦浅吓得一激灵,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回头一看,梦悠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双手抱胸,打趣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促狭。

“没…没什么!”梦浅赶紧低头,用力擦着桌子,“我说等哪天我发财了,给姐姐买个大金镯子!”他信口胡诌。

“贫嘴!”梦悠嗔了一句,走过来,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活计,帮他一起整理床铺。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小浅,下午麻烦阿福和几个伙计,咱俩得空,上山一趟。”

“上山?”梦浅眼睛一亮,来了精神“采枫叶还是割糖浆?”这两样活计虽然也累,但好歹能漫山遍野跑,比闷在客栈里强百倍。

“割糖浆,”梦悠将换下的床单叠好,语气平静,“后厨的枫脂糖浆见底了,得赶紧补上。”她顿了顿,侧头看向弟弟,眼神里带着一种梦浅有些陌生的认真:“另外,你也大了,这些营生的本事,该好好学着点了。”

梦浅心里“咯噔”一下。姐姐的话很平常,每年这个时候,糖浆,红枫,或许都要上山采集。可那句“你也大了”、“该好好学着点了”,还有她眼神里那份郑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底漾开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他猛地想起前几天无意间听到庄里婶娘们的闲聊:

“听说了吗?悠丫头和青崖的好日子定下来啦!就在下月初八!啧啧,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是嘛,青崖那孩子稳重能干,在郡城百草堂里当医师,前途好着呢!梦悠这丫头有福气…”

“就是苦了小浅,姐姐嫁人了,以后可就…”

后面的话梦浅没听清,他当时正抱着一捆柴火路过,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闷闷的,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跑开了。

青崖哥…梦青崖。比姐姐大两岁,在郡城最大的药铺“百草堂”当医师,为人沉稳踏实,对姐姐极好。他来客栈时,总会给姐姐带些郡城的新鲜玩意儿,有时是一盒精致的点心,有时是一支素雅的簪子。姐姐每次见到他,脸上都会泛起一种梦浅从未见过的温柔红晕,说话的声音也会不自觉地放轻。梦浅知道姐姐喜欢青崖哥,青崖哥也待姐姐极好。这门亲事,是庄里人人都看好的。

下月初八…是他们订婚的日子,梦悠会离开浅悠客栈,离开这个一起长大的家,离开…他了。梦浅明白,离开这个客栈的一定不会是自己,或许是姐姐会去往更好的郡城,或许,是对自己的牵挂......

自父母离去,梦悠接手了这座客栈,她柔弱的肩膀一点一点撑起这个家,她的聪颖慢慢的让“浅悠客栈”响亮起来,养大了梦浅。

梦浅低下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刚才因为能上山的雀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空落落的感觉,像心口突然缺了一块,凉飕飕的风直往里灌。他偷偷抬眼去看姐姐。梦悠正专注地抚平床单上最后一丝褶皱,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宁静,似乎还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憧憬。那神情很美,却让梦浅的心头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像山间的雾气一样,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

“发什么愣?”梦悠收拾停当,拍了拍手,转头看他,“动作快点,收拾好前厅还得忙一阵。午饭过后我们就上山。”

“哦…哦!知道了!”梦浅猛地回过神,胡乱地应着,抓起抹布冲出了房间,仿佛要逃离那股让他心慌的情绪。

梦悠看着他离去,眼中一直打转的泪水才落下,她内心又怎么像表面上这样的云淡风轻呢,十四年相依,那份牵挂,如何割舍?

世间并不太平,至亲之人终会离去,平凡之人要想谋得一线生机,靠的还得是自己。

客栈前厅依旧人声鼎沸,喧嚣扑面而来。梦浅穿梭在桌椅间,给客人添茶倒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机灵讨喜的笑容,应答如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枫烬点燃的天空,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名为离别的阴翳。姐姐教他打理客栈、采集枫叶糖浆的话语,此刻听起来,不再仅仅是教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托付。他看着姐姐在柜台后娴熟地拨动算盘、温言细语地应对客人,那忙碌而充满活力的身影,忽然觉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遥远。

窗外的枫林如火如荼,燃烧着整个秋天。而梦浅的心湖里,一丝秋的凉意,正随着那漫山遍野的残红,悄然潜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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