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枫烬天的山脊,将十万大山残存的枫红洇成朦胧的水彩。浅悠客栈门前,褪色的枫叶打着旋儿跌落,吻上檐下新悬的绛纱灯笼。灯笼穗子扫过梦浅的额发,沾着清冽的露水。
“左!往左半寸!”
梦停云清亮的喊声惊飞了梁上雀。她踮脚站在石阶,指挥着竹梯上的梦浅贴着“囍”,她桃红裙裾被风卷成绽放的花苞,发间那朵绒制枫叶花簌簌颤动。竹梯高处的梦浅咬着牙,晨光里他绷紧的下颌凝着汗珠
“我说梦大小姐,这左左右右多少次了,不然还是我来看吧”
“急什么,为你姐姐人生大事仔细一点你还不愿意!?”少女环抱着双手,嘴上不满道,但眼神里却有着狡黠。
“愿意.....自然愿意。”梦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浅啊,不是小云不想上去贴”李婶的糨糊刷子“啪”地甩在窗棂,眉眼间的皱纹藏着笑意“记得上一回俺那妞妞结婚时候,小云自告奋勇上竹梯,好不神气,结果上得去,下不来,挂了了灯笼却腿软,一下没扶稳,“扑通”跌在那鸡舍上,吓得俺那老母鸡三日不下蛋!”
李婶一句引起了满院哄笑,梦浅趴在竹梯上笑的直不起腰。梦怀仁更是毫不客气的放声大笑
“李婶!!!”梦停云尖呼一声,耳尖瞬间红得透亮,像被晚霞染红的云絮。双手慌乱地捂住发烫的脸颊,指缝间却漏出潋滟眸光,睫毛扑闪得比蜻蜓翅膀还急。
“丫头,这事瞒的挺紧的嘛”梦怀仁满脸笑意。
"才、才没有呢!"梦停云脚尖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小圈,裙摆随着转身的动作绽开一朵慌张的涟漪。整个人像只被戳破藏松果的小松鼠。
满院哄笑声中,阿福正指挥伙计搬合欢酒。紫檀酒坛沿青石阶排成长龙,他腰间药囊叮当作响:“停云丫头,封坛的红绸备好了?”
“嗯,嗯,备好了。”梦停云回过神,忙答道
厢房里弥漫着暖融的甜香。梦悠端坐镜前,由着喜娘梳拢青丝。铜镜映出窗外景象:梦浅听着梦停云的指挥,正弓腰调整灯笼方位,后颈晒成麦色的皮肤上,汗珠粒粒滚落。
“再歪些。”她忽然开口。
喜娘的金梳停在半空:“灯笼?”
“嗯,告诉他们,左边灯笼低了。”镜中人唇角微扬。待喜娘转身,她飞快从妆匣底层摸出个油纸包——里头龙须酥已碎成小粒,梦悠捏了一些放进嘴里,香腻在舌尖化开,甜在心间。
是时梦挽棠捧着朱漆托盘进来时,正撞见新娘偷嘴。托盘里红绸衬着的银锁流光溢彩,背面錾刻的浅悠客栈惟妙惟肖:歪脖子老枫的虫蛀疤节,二楼支摘窗的冰裂纹,连门前青石阶的缺角都纤毫毕现。
“多大人了,还管不住嘴”挽棠嗔怪道,伸手弹了一下梦悠的额头。
“忙一上午,我饿了嘛”梦悠吐了吐舌头。
“早些年咱们姐妹陆续成婚有了归宿,就你一个倔丫头愣是不结婚拖到现在”看着面前的新娘,梦挽棠缓缓说道,玉手轻轻抚摸着新娘的青丝“旁人总觉着你眼光高,看不上咱梦庄的一般男子,可咱知道,你全是为了梦浅那个长不大的臭小子。”
“可不是嘛,”身旁的喜娘停下手上的活“有时候真觉着你待他像儿子似的,事事操心,”
“别胡说”梦悠看着窗外忙活的梦浅“爹和娘走得仓促,我还好,可他自记事起就没那份情,父母亏欠他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应该补回来。”
“哎,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梦挽棠叹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你一年一年的陪他长大,可也让青崖,百草堂的小医师,就这样等你一年又一年,真是便宜你丫头了……”
梦悠垂下头,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窗外竹梯“哐当”巨响。梦停云的惊叫与阿福的哄笑炸开:“哟喂,浅娃儿在表演耍把戏嗦?楞个高的竹梯梯纵(zòng)到草堆堆高头,硬是凶得很嘛!"”
“混小子一点都不安生……”梦悠摇了摇头,叹道。
院内柴垛旁,梦浅顶着满头草屑跳脚:“谁推的梯子!”
“风推的。”梦停云憋着笑递上帕子。见他后颈被竹竿刮出血痕,连忙从荷包中挖出药膏,“也就我整日整日的在身上装着药膏了,低头。”
冰凉的膏体触到皮肤时,梦浅浑身一僵。少女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脊梁,草药香混着她发间清甜的桂花油,丝丝缕缕往鼻腔里钻。涂罢,梦停云眼中含笑的盯着梦浅。
“谢谢”梦浅躲闪着梦停云的目光,忽然一声唢呐从远方传来,穿透晨雾,惊起林间栖鸟。梦浅猛地抬头,草屑从发间簌簌落下。
"来了来了,接亲嘞队伍拢了(到了)"阿福扯着嗓子喊道,声音传遍了客栈
整个浅悠客栈瞬间沸腾。梦停云满脸欢喜,拽着梦浅的袖子就往院里跑:"快去换衣裳!"
梦浅被推着往厢房走,路过姐姐门前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梦挽棠的声音:"......别哭,喜庆日子不许哭!妆要花了......"接着是姐姐带着鼻音的应答:"谁哭了......是沙子......"
那哭声中,是欢喜,是从未听过的欢喜,梦浅心想。
更衣出来时,迎亲队伍已至门前。八名壮汉抬着朱漆花轿,轿顶鎏金枫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梦青崖一袭大红喜袍跨下骏马,腰间玉带扣上雕着比翼鸟,随着他的动作泛着温润的光。他比平日更显挺拔,只是额角微微见汗,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吉时到——"
李婶拖着长音,浅悠客栈的大门缓缓洞开。梦悠身着百鸟朝凤嫁衣,由梦挽棠搀扶着款款而出。盖头垂落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露出小巧的下巴和一抹朱唇。
梦浅蹲下身时,感觉姐姐的重量轻轻压上来,带着熟悉的枫糖香。他托住她的膝弯,起身时听见耳边极轻的一句:"小浅长大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猛地坠入他心湖,激起难以言说的感情。十步的路程仿佛一生那么长,当他把姐姐送入花轿时,手背突然一凉——是梦悠的眼泪砸在上面,却如重锤打在胸口,沉闷闷的。
"起轿——"
鞭炮炸响,锣鼓喧天。梦浅站在原地,看着花轿渐行渐远。按照规矩,迎亲队伍要绕梦庄一周,最后停在梦青崖在庄东头新置的宅院。
当正午的阳光穿透枫林,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光影。迎亲队伍停在了梦青崖的宅院外,那里张灯结彩,门前两株枫树上上系满祈福的红布条。
……
"一拜天地——"
梦浅站在观礼人群的最外围,看着梦悠与梦青崖对拜。她的盖头微微晃动,露出半截白皙的后颈,在红盖头的映衬下更显细腻。
"夫妻对拜——"
仪式的最后一部,梦青崖的动作郑重,当他的头抬起时,梦浅看见这个向来沉稳的男人眼角闪着水光。
宴席从正屋一直摆到院外,,桌上最中间是梦庄特有的枫脂糖醋鱼,琥珀色的糖浆裹着鲜嫩的鱼肉。
"浅娃儿,尝尝这个。"阿福夹了块鱼放在嘴里,"你姐特意嘱咐厨子做一份多放糖,说你就好这口【四川话版】
"浅娃儿,来告(gáo)一哈(尝尝)这个!你姐专门跟灶房师傅打了招呼,多放了半把糖——晓得你娃就好勒口甜味儿(好这口)。"
梦浅低头扒饭,鱼肉甜中带酸,却莫名尝不出滋味。直到宴席过半,新人终于出来敬酒。梦悠已换下繁重的嫁衣,改穿绣着并蒂莲的绛红常服。
"姐、青崖哥......"梦浅站起身,酒杯在手中微微发抖,面色已然绯红。
梦悠看着他,忽然伸手整理他歪斜的衣领。这个动作她做了千百遍,熟稔得像是本能。"少喝点,"她轻声叮嘱,又看向一旁的梦停云“停云,看着点他。”
“嗯呐。”
日影西斜,宴席进入尾声。梦浅悄悄退了出来,停云跟在身后,看见他摇摇晃晃的走着,然后独自蹲在院外的老枫树下,背影落寞。
“你怎么来了?”梦浅听到脚步声,扭头问道。
梦停云走过来,暖黄的光晕染红了她的裙角。她挨着他坐下,"你姐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大喜的日子,一生一次,可你看看你,一天下来没说过什么祝福,没笑过几次,现在又躲这儿,你知道你姐心里什么感受吗,你这样,能让她放下心吗"梦停云知道梦浅心中的苦,但更希望他也能替梦悠想想。
几滴眼泪滑下,梦浅声音沙哑带着颤音,:"我...知道,我是...不高兴...”梦浅打了个酒嗝“...不成熟,因为我就是...就是...不想让她走...我...我...舍不得她..."
少年的倔强终挡不住如洪水涌来的别离痛,眼泪一滴滴落下,哽咽着,这种别离撕扯着他的心。
“莫哭莫哭”梦停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梦浅啊,人总是要长大的。世间聚散如云,李婶、阿福,还有梦庄的叔伯婶娘们,终会在时光的长河里与我们挥手作别。你看那红枫与树,不也是相聚又分离么?"
她轻轻抚过梦浅的脸庞,指尖沾了些许泪珠。
"既然别离是逃不开的宿命,不如把相逢当作上苍赐予的枫糖。"
少女的声音像沾了枫叶浓香的晚风,将梦浅心中的惆怅都酿成了温柔的甜酒。
“回去吧,送上祝福”
“嗯”梦浅答道,任由梦停云拉着他的手,走回院中。
“红枫飘啊飘,
落款在旧石桥。
多少未封缄的牵挂,
飘过炊烟,飘成枕畔潮......”
院里依然热闹非凡,梦悠抱着酒坛子,高高的站在凳子上,唱着《红枫谣》,梦青崖小心翼翼的虚扶着她,眼中满是幸福,一旁坐着梦挽棠、梦喜,一群姑娘脸色个顶个的红,身旁都有丈夫护着,脸上是幸福的无奈。
“姐”梦停云拉着梦浅来到梦悠身旁,可梦悠好似没听见,转过身,继续唱着,但歌声明显一顿。
“新婚快乐”梦浅声音细小,却透过了歌谣,清晰的传到了梦悠的耳中,她全身一颤,却仍然唱着只是歌声变得很轻,有着颤音,泪水一滴接着一滴的划下。
“姐...”梦浅靠近了些,笑容在脸上绽放大声说道“新婚快乐!”
一阵香风拂面,梦悠扔掉酒坛子,猛地抱住梦浅,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落,沾湿了衣服。
“臭...臭小子,没心没...肺,开心了吧,以后....就没人...管你了......姐走了,你要...好好的。”
梦悠哽咽着说着什么,一会像是欢喜极了,一会像是委屈极了,拍打着梦浅的后背。
“青崖哥......”梦浅喊道,望向梦青崖。
“我姐怕蜘蛛,见到蜘蛛总是吓得跳起来....”
“我姐怕黑,晚上总是在房间里留盏灯.....”
“我姐怕冷,受不起寒,一到冬天手像冰块一样”
……
“我姐喜欢吃龙须酥,特别甜的那种”
“……”
梦浅就这么平静的说着,好像要把所有记忆都倒出来,梦浅安静地抱着梦浅,梦青崖认真地听着。
“青崖哥,照顾好她,我欠你一声对不起......我...让你们等到现在”梦浅顿了顿,努力克制着颤音
“亲人之间没什么可抱歉的,”梦青崖拍了拍梦浅的头,这个沉稳的男人声音中充满的温柔与厚重令人心安“悠悠会一直是你姐,我们的结婚从不是你们的离别。”
梦浅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轻轻的拉开梦悠抱着他的手,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梦青崖的怀里,梦青崖顺势紧紧的搂着她,她那面颊绯红,像抹多了胭脂,像是一朵被酒呵开的花朵,眼神水旺旺的。
“姐,你会幸福的!”梦浅笑着说。
“会幸福的...”梦悠深情地看着身旁的这个男人,嘴角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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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幸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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