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青瓦上的脆响,比前世叛军的马蹄声还要清晰。
李昭白猛地从草席上弹起来,额头撞在床楣上的钝痛,混着鼻尖萦绕的霉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盯着头顶漏雨的房梁——这不是现代租的合租房,更不是前世被叛军砍倒时眼前的血雾。
"阿兄?"
微弱的唤声从里间传来。
李昭白转身的动作太急,踢翻了脚边的陶瓮,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他跌坐在竹榻前,看着蜷在薄被里的少女。
李清歌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额角还敷着退热的青布,睫毛沾着未干的泪,正用那双和前世一模一样的杏眼望着他。
那双眼在叛军破城那日,被蒙着血污的手捂住时,也是这样望着他,带着恐惧的呜咽:"阿兄救我......"
"清歌。"李昭白的声音在发抖。
他颤抖着抬手,指尖悬在妹妹发顶半寸处,又轻轻落下,像怕碰碎了什么。
前世最后一幕在眼前闪回——他被叛军长矛刺穿胸口时,看到妹妹被拖上马车,发簪跌在泥里,珠花散了一地。
"阿兄又做噩梦了?"李清歌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烫得惊人。"我不难受的,就是有点渴......"
李昭白猛地起身,撞得竹榻吱呀响。
他抄起案上的粗瓷碗冲出门,雨幕里他仰头灌了一口檐水,又用袖口擦净碗沿。
等他端着水回来时,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顺着下颌砸在青石板上。
"喝。"他半跪着扶妹妹坐起,看她小口饮着水,喉结动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前世此时,他们正住在长安城南的破宅里,父亲早逝,他在国子监当下等监生,每月领三斗米。
三个月后,安禄山的叛军就会杀进长安,而他连给妹妹买一副护心镜的钱都凑不出。
"阿兄,今日要去国子监么?"李清歌扯了扯他的衣袖,"先生说你若是再迟......"
"不去。"李昭白脱口而出。
前世他就是太在乎那点监生的体面,才让赵廷玉之流有机可乘。
可话出口又顿住——国子监每月三斗米,是他们兄妹的命。
他摸了摸妹妹滚烫的额头,轻声道:"我去,很快回来。"
次日清晨的国子监,晨雾还未散尽。
李昭白踩着青石板往讲经堂走,粗布襕衫被露水浸得发沉。
他经过月洞门时,迎面撞上来人。
"哟,这不是李监生么?"赵廷玉晃着腰间的玉牌,金缕暗纹的襕衫在晨光里泛着光。
他身后跟着三个同窗,都是长安城里有名的世家子。"怎么?
昨日又去平康坊听曲,起晚了?"
周围传来低笑。
李昭白垂眼盯着对方靴底的云纹,前世赵廷玉就是这样,总爱拿他的寒门出身作乐。
后来叛军围城时,这人为了保命,把他引去巷口,自己翻墙跑了。
"赵公子。"李昭白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借过。"
"借过?"赵廷玉伸手挡住他的去路,"你可知今日讲的是《春秋》?
寒门小儿读得懂么?
莫不是来混那三斗米?"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我听说令妹病了?
不如求我,我让家里的医婆去瞧瞧——不过嘛,得先学两声狗叫。"
笑声炸开。
李昭白望着赵廷玉得意的脸,前世妹妹断气前的**突然在耳边响起。
他喉结动了动,终究垂下眼:"赵公子说笑了。"
"李昭白!"
讲经堂的铜钟恰在此时响起。
李昭白绕过赵廷玉,能感觉到后背被对方的目光灼得发烫。
他在最末排坐下,指节抵着额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必除名单"四个字在脑海里刻得更深。
午时辩经堂,日头正毒。
"李昭白,你来说说。"赵廷玉晃着手里的《边防策》,"安西四镇自贞观年间设都护府,至开元二十三年,兵制有何变迁?"
满座寂静。
安西四镇的兵制,是今年春闱的冷门考题,连博士都只提过两句。
李昭白抬头,看见赵廷玉眼里的得意——前世此时,他正是答不上来,被赶出讲经堂,连当月的米都没领上。
"贞观年间,四镇行府兵制,每镇设折冲府。"李昭白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的稳。
前世他是历史系研究生,为了写安史之乱的论文,把盛唐兵制翻烂了三本书。"至开元十年,张说主政兵部,改府兵为募兵,四镇设军镇,每镇驻兵八千至一万二不等。"
"那吐蕃与突骑施,近年对安西有何动作?"赵廷玉的笑僵在脸上。
李昭白闭了闭眼。
前世735年,吐蕃攻小勃律,736年突骑施叛安西,这些他在论文里写过整整十页。"吐蕃赞普今年会遣军三万,攻小勃律国;突骑施可汗苏禄,明年春会联合大食,袭扰安西都护府。"
满座哗然。赵廷玉的玉牌"当啷"掉在地上。
"肃静!"
崔元甫的声音像块镇纸,压得堂内鸦雀无声。
这位国子监祭酒扶了扶乌纱,目光如刀扫过李昭白:"去取《开元边防志》来。"
书吏捧着典籍跑进来时,李昭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盯着崔元甫翻书的手指,当看到"小勃律,开元二十三年冬,吐蕃遣军三万来犯"的记载时,后背渗出冷汗——前世他记得是735年,可这里写的是开元二十三年,也就是今年!
"八分吻合。"崔元甫合上典籍,目光在李昭白脸上停留片刻,"李昭白,即日起留监,下一月讲经会主辩由你担任。"
散堂时,赵廷玉撞了他肩膀一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撞进廊柱。
李昭白扶着柱子站稳,望着对方铁青的背影,嘴角终于勾了勾。
夜更深时,李昭白坐在案前,就着豆油灯翻《安禄山事迹》。
泛黄的纸页上,"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安禄山反"的字被他指尖磨得发皱。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漏进来,照在里间的竹榻上——李清歌已经睡熟,呼吸声轻得像片羽毛。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月光。
忽有一声鸟鸣从檐角传来。
李昭白抬头,看见一只白头鹰掠过月亮,爪间系着半截朱红丝绦,在夜色里晃出一道残影。
他盯着那丝绦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袖中——明日该去西市聚宝阁转转了,听说那里的赌坊,能打听到许多有意思的消息。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