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晨雾还未散尽,李昭白已换了身半旧的青衫。
他将《九章算术》往怀里一塞,回头对竹榻上揉眼睛的李清歌笑:"阿妹,今日去西市给你寻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李清歌抱着枕头坐起来,发辫散在肩头:"哥又骗我。"她声音软软的,却让李昭白的心跳漏了一拍——前世也是这样的清晨,他说去书肆买书,再回来时妹妹已被叛军拖上马车。
他蹲到榻前,替她理了理额发:"真的。"指腹碰到她耳后新冒的小痘,喉结动了动,"等阿妹及笄,哥要送你长安最好的头面。"
出了巷子,李昭白的脚步立刻沉下来。
白头鹰爪间的朱红丝绦还在袖中硌着,那是苏灵的暗号——赌坊里有消息。
他绕着西市转了三圈,确认无人尾随,才掀了"聚宝阁"的棉帘。
骰子声、喝彩声撞得人耳膜发疼。
李昭白站在门口,看账房先生拨算盘的手:三指宽的翡翠扳指,指甲缝里沾着金粉——这掌柜的,贪得很。
他摸出半贯铜钱,在押大小的案前坐下。
第一把押大,骰子滚出幺二三;第二把押小,摇出六六六。
连输五把时,掌柜的终于从账房里探出头,鼠须动了动:"这位公子,手气欠佳?"
李昭白把最后一枚铜钱推出去,苦笑着摇头:"本想给妹妹添件冬衣......"话尾带了点哽咽。
掌柜的眼睛亮了。
这种装落魄的穷书生他见得多,等输红了眼自然要当东西——可等李昭白摸出块羊脂玉佩时,他又眯起了眼。
那玉水头足得能照见人,刻着"昭"字,分明是官宦人家的信物。
"当十贯。"李昭白把玉佩推过去,"明日来赎。"
掌柜的指尖刚碰到玉佩,李昭白突然按住他手背:"听说终南山有处铁矿要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家表舅在商州开铁铺,托我问问行情。"
掌柜的手猛地一缩。
李昭白瞥见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墙角那个抱刀的护院——二流武师的腰板,说明这消息确实紧要。
"哪来的野路子消息。"掌柜的干笑,"终南山那破矿,石头比铁多,谁买谁亏......"
李昭白突然笑了。
他想起前世在旧档案里翻到的《天宝矿录》:"开元二十三年冬,终南山西麓发现赤铁矿脉,藏量可支十万军器。"当时他还在论文里批注"民间误传",如今想来,怕是被官府压了消息。
"我表舅说,那矿离子午谷近。"他压低声音,"要是能打通商路......"
掌柜的脸色变了。
子午谷是连通长安与汉中的险道,若铁矿在谷口,运铁南下比走陆路快三倍。
他左右张望一番,凑过来:"月底亥时,城西破庙。
底价三千贯,现银交割。"
李昭白攥紧袖中玉佩,掌心沁出冷汗——三千贯,够他卖十套祖宅,可前世安禄山的兵器作坊,用的正是终南山的铁。
出赌坊时已近黄昏。
李昭白沿着青石板路往家走,路过染坊时,酸浆水的臭味突然窜进鼻腔。
他脚步一顿——前世妹妹被掳前,他也闻见了这种酸臭,然后就被人从背后打晕。
"小子,站住。"
三个持棍的地痞从巷口转出来,领头的刀疤脸吐着瓜子壳:"赵公子说,读书人骨头软,得帮你松松。"
李昭白后退两步,后背抵上青砖墙。
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前世就是这样的巷子,他被砍断腿,只能看着妹妹被拖走。
但这一世,他的手指在砖缝里抠出了着力处。
"大爷们饶命......"他声音发颤,趁刀疤脸逼近时突然蹬墙。
青砖硌得掌心生疼,他翻上墙头的瞬间,听见木棍砸在墙上的闷响。
"往哪跑!"
李昭白刚要跳下去,却见墙根站着个穿旧棉袍的青年。
对方头发乱得像鸡窝,腰间挂着个酒葫芦,可眼神清明得惊人:"跳下来砸着我,赔酒钱。"
地痞们已经冲上墙根。
李昭白心一横,闭着眼跳下去——预想中的疼痛没到,反而被人捞了把胳膊。
他踉跄站稳,转头看那青年:酒气裹着铁锈味,腰间的剑穗是安西军特有的狼头纹。
"裴仲堪。"青年摸出块缺角的腰牌,"前安西节度使裴宽第三子。"
刀疤脸的棍子已经劈下来。
裴仲堪反手拔剑,剑鞘磕在棍头,"咔"的一声,木棍断成两截。
另外两人刚要扑,他脚尖点地旋身,剑穗扫过他们手腕,两根木棍"当啷"落地。
"赵廷玉的人?"裴仲堪把剑插回鞘里,"他爹是司农寺少卿,上个月我在平康坊听他骂你抢了讲经会主辩。"
李昭白盯着他腰间的狼头剑穗——前世史料里,裴宽的儿子因军功被追赠为骁卫将军,却在安史之乱前失踪。
他心里一动:"裴公子为何流落市井?"
"朝堂容不下罪臣之后。"裴仲堪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狼头纹上,"我爹当年替郭子仪将军挡过箭,如今郭将军在朔方练兵,可我连军门都进不去。"
李昭白摸出块碎银抛过去:"我家缺个护院,月钱五贯。"
裴仲堪接住银子,酒葫芦"咚"地砸在地上:"五贯?
够买十坛西州葡萄酒。"他弯腰捡酒葫芦,嘴角勾出笑,"成交。"
第二日辰时,李昭白带着裴仲堪进了平康坊。
青瓦白墙的宅院里,户部小吏王九正捏着茶盏打盹。
李昭白把百贯钱票拍在案上时,王九的眼睛立刻瞪成了铜铃。
"终南山铁矿的拍卖。"李昭白推了推钱票,"时间、底价、买主名单。"
王九的手指在钱票上蹭了蹭,压低声音:"月底亥时,城西破庙。
底价三千贯,现银。
买主......"他突然凑近,"听说左金吾卫的参军也在打听,怕是要给安禄山的范阳军备铁。"
李昭白的指甲掐进掌心——安禄山的人果然动手了。
他收起钱票,起身时撞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王九的青衫上晕开,像朵狰狞的花。
深夜归家时,李清歌还在案前补衣裳。
烛火映得她眼尾泛红,见他进来,立刻把半旧的襦裙藏到背后:"哥,我......"
"阿妹又在补我的旧衣服?"李昭白走过去,指尖碰到她冻得通红的耳垂,"明日让裴大哥去布庄扯两匹蜀锦。"
李清歌咬着嘴唇摇头:"家里钱......"
"哥在赚大钱。"李昭白蹲下来,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等阿妹及笄那日,我要让长安所有姑娘都羡慕你。"他说着笑了,可转身时,目光扫过案头的《安禄山事迹》,眼底像淬了冰。
月光爬上窗棂时,李昭白翻出藏在房梁的地契——这是他用前世记忆换来的第一笔钱:三年前低价买下的城南荒地,如今因西市扩建涨了十倍。
他数着地契上的朱印,听见隔壁传来裴仲堪的鼾声,混着李清歌均匀的呼吸。
"明日去终南山。"他对着月光轻声说,手指抚过袖中裴仲堪的狼头剑穗,"看看那座铁矿,到底能炼出多少护我阿妹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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