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追着灰鸽跑出院门时，李昭白正捏着那方被雨水洇湿的碎帛。
月光从葡萄叶的缝隙漏下来，将"范阳"两个字浸成暗红，像极了前世叛军屠城时溅在城墙上的血。
"哥哥！
灵姐姐的信鸽！"清歌的声音裹着晚风飘进来。
李昭白抬头，正看见另一只白羽信鸽扑棱着落在她肩头，爪间系着的竹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接过竹筒的手微微发紧。
苏灵的信鸽向来只传紧要消息，上回送的还是终南山剑派要收徒的风声——那消息让他赶在武惠妃的人之前，给清歌求了张记名帖。
竹筒里的密信展开时，李昭白的瞳孔骤然收缩。
泛黄的麻纸上，苏灵用朱砂画了只振翅的鹦鹉，爪下压着半行小字："铁衣总舵西库，暗室藏三箱账。"字迹边缘还洇着几点墨迹，像是她写的时候手在抖。
"清歌，去把苏灵送你的蜜饯拿出来。"李昭白将密信折成极小的方块，塞进袖中暗袋，声音却放得极轻，"再让王伯把后门栓子换成铜的。"
清歌蹦蹦跳跳跑进屋的刹那，他已摸到腰间的玉扳指。
前世铁衣会在安史之乱时给叛军运过粮草，杜千山那老匹夫还亲手砍了替他挡刀的老卒——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伙人竟在开元二十三年就把触手伸到了长安商路。
更要紧的是，苏灵在信尾画了朵半开的茉莉——那是苏妩的暗号，说明这消息是从醉月楼的客人嘴里套来的。
李昭白指尖抵着太阳穴，前世记忆如潮水翻涌：铁衣会总舵的暗室他曾在叛军档案里见过，藏着与地方官勾结的证据，可具体位置...
"哥哥，蜜饯在这儿！"清歌举着青瓷罐跑出来，发间的茉莉被夜风吹得轻颤。
李昭白喉结滚动，伸手替她理了理碎发："明日让苏灵教你驯鸽子时，记得离后巷的狗远点。"
清歌重重点头，抱着罐子回屋了。
李昭白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转身走向马厩。
枣红马的马蹄铁是他今早刚换的，踩着青石板路不会发出声响——正如他今夜要做的事，必须无声无息。
铁衣会总舵在城西废寺里。
前世他跟着叛军打进长安时，这儿的断墙还挂着"普济寺"的残匾，如今却被杜千山用青砖补了，门楣上悬着块黑底金字的"铁衣堂"。
李昭白缩在街角阴影里，望着两个持刀守卫在门前踱步。
他摸了摸腰间的铁牌——这是今早用半块蓝田玉跟西市赌坊的刘三换的，铁衣会新晋管事的腰牌，边角还留着刘三赌输时咬的牙印。
"张四，去灶房端碗热汤！"门内传来粗哑的吆喝，守卫应了声，踢着石子往侧门走。
李昭白猫腰贴着墙根，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里闪了进去。
总舵的院子比他想象中更暗，只有正厅还亮着灯，隐约能听见骰子碰撞的脆响。
他熟门熟路地绕到西库房，前世叛军的地图在脑海里清晰展开：暗室入口应该在第三排货架的砖缝里，机关是...
"砰！"
李昭白的手刚触到第三块青砖，身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他迅速转身，看见梁上垂下根麻绳，末端绑着个酒坛——这是铁衣会的暗哨机关。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他屏住呼吸，借着月光数到第七块砖，指尖用力一按——"咔嗒"，青砖下陷三寸，露出个半人高的石门。
门内霉味扑鼻，李昭白摸出火折子，昏黄的光映出三排檀木箱子。
他掀开最上面那箱，整整齐齐码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叠叠盖着京兆尹大印的文书。
"姚知节的私印？"李昭白抽了张纸，烛火下，"西市粮行月贡五十贯"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
前世姚知节在潼关失守后投了安禄山，原来早就在给铁衣会当保护伞。
他正要把箱子里的账本往怀里塞，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李公子好手段。"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李昭白转身，正看见吴铁面倚在石门上，手里把玩着他方才落下的火折子，刀疤从左眼尾斜贯到下颌，在火光里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二当家这是查夜？"李昭白将账本往身后一藏，面上却挂着笑，"我还以为铁衣会的规矩是，自家兄弟进库房不用通报。"
吴铁面的刀疤跳了跳。
他一步步逼近，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砖："你怎么知道暗室的位置？"
"二当家忘了？"李昭白从袖中抽出本泛黄的册子，"前日在赌坊，你喝多了说'总舵暗室的机关，跟当年在边军埋火药的法子一样'。"
吴铁面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他最不愿想起的往事——开元十年，他还是安西军的百夫长，因上司克扣军粮带人闹饷，被当作逃兵通缉，是杜千山救了他，条件是永远做铁衣会的刀。
"你到底要什么？"吴铁面的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发白。
李昭白将账本摊开，露出第一页："我要你帮我劫一次镖。"
月光爬上正厅屋檐时，李昭白已站在总舵外的老槐树上。
吴铁面的刀疤在他眼前晃了最后一次，说"三日后卯时，西市南巷"，便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清晨，西市的茶摊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有人要运波斯香料，一船能换半条街的铺子！"
"我亲眼看见货栈的伙计往车上搬檀木箱，那锁头比我的拳头还大！"
李昭白蹲在对面茶楼二楼，看着几个戴斗笠的汉子混在人群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信鸽，苏灵的暗号是对的——铁衣会果然坐不住了。
子时三刻，西市南巷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李昭白从茶楼后窗翻出，正看见五个蒙面人举着刀砸向货栈，而早等在暗处的百姓们一拥而上，用扁担、菜筐将他们死死按住。
"官差！
官差在这儿！"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巡城卫的灯笼从巷口涌来。
李昭白退进阴影，看着为首的裴仲堪冲他使了个眼色——那是御史台张允之给他的人情。
天刚蒙蒙亮，李昭白又站在了铁衣会总舵门口。
他往门房塞了块碎银，看着老仆颤巍巍捧着他留的信往正厅去。
信纸上只有一行字："铁衣会已无退路，要么臣服，要么灭亡。"
杜千山的怒吼隔着院墙都能听见："把吴铁面给我叫过来！"
李昭白转身要走，袖中暗袋的信鸽突然扑棱起来。
他摸出苏灵新送的密报，月光下，"三日后押送一批"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他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嘴角勾起抹淡笑。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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