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雨秋风入诡驿

阴风如刀,冷雨如泣,又是一个寒秋夜。

山中突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一个青年走来。那青年一身苍青布袍,衣袂被夜风掀起,翻卷如山中雾霭。腰间松松系着一条褪色绦带,挂着一只黄铜铃铛,却诡异地不响一声,青年背上负着一个偌大的书笈,他像个书生,又像个……道人。

他走得极稳,仿佛脚下不是崎岖的山路,而是某种凡人看不见的坦途。月光偶尔穿过林隙,照亮他半张脸——眉目清癯,却透着一股冷寂,不像道人那般仙风道骨,倒像是……

披着人皮的鬼魅!

青年叩响了驿馆的正门,久久没有人回应,但他知道,此处门前常有人打扫,定然没有荒废。

青年退后几步,看向驿馆牌匾——阴马坡官驿。

此时,夜色中突然传来“吱——嘎——”声,门轴锈蚀的声音在死寂中骤然撕裂,像有人用指甲刮过陈年的棺材板。

驿馆大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面容惨白,带着谄笑的一张脸。

“客官可是要住店?”

那人笑眯眯的说着,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青年回应道:“你是此店的小二?”只因为那人穿着打扮看起来就像个下人。

“正是,客官快请进吧,别着了凉。”

小二伸手招呼着青年入内,但身子却始终没有迈出正门半步,那样子就像一条缩在岩洞中的毒蛇,不断挥舞着身躯吸引猎物上钩一般。

但青年却并未感到恐惧,只因为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和目的。

此人名叫云栖鹤,乃七玄宗弟子。此番是他头回下山,目的便是铲除这驿馆之中的邪祟。

随着那小二进门,云栖鹤闻到了一股臭味,直冲天灵盖。那味道仿佛是什么东西腐烂后发酵的腥臭味,但他并未多言,只是问道:“我看这驿馆是官驿,驿丞何在?”

那小二在前带路,听闻此话,愣了片刻,回应道:“我看客官不像官场上的人,怎么打听起这个了?”

“只是好奇罢了。”

店小二没有回头,边走边说:“我们这驿馆,开在阴马坡上,总少不了些怪异传闻,前些年,有个大官来此入住,半夜离奇暴毙了,驿丞就被抓去顶包了,自那之后,小店全靠在下一人打理,县中也不愿再管这里。”

“哦?这么说,你也算半个驿丞了。”

小二似乎冷笑了一声:“不敢不敢,只是一直没人前来上任,我也不能让这店就此荒废不是?客官,入内吧。”

进入驿馆大门那一刻,一股裹挟着霉味与腐木气息的阴风迎面扑来。

前厅像一张干瘪的嘴,在昏暗中无声咧开。柜台上的油灯早已熄灭,只剩半截焦黑的灯芯,灯座旁摊着一本积满灰尘的账簿。

云栖鹤抬头望去,房梁上悬着几盏褪色的纸灯笼,灯罩内壁黏着几缕干枯的头发。无风自动时,投下的影子如无数向上攀爬的指爪,在斑驳的墙面上扭曲蠕动。

“这里毕竟就我一个……人。打扫起来还是颇为费力的,客官不要嫌弃,楼上的客房您挑着住就好,客官肚子可饿了?需要吃点什么吗?”

云栖鹤冷眼看向小二说道:“你这有什么?”

小二道:“小店只有素面罢了,但客官来得巧,刚进了些新鲜牛肉,我倒是可以给客官烫些。”

云栖鹤摆了摆手:“不必了,可有酒?”

小二答:“只有些便宜的烧酒。”

此时夜半三分,荒山野岭也弄不到好酒,便将就些了。

“来一壶。”

“客官是要在房里喝,还是……”

云栖鹤此时却已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并未看到那小二的表情略微有些阴狠。

“我就在此饮酒,你快些上酒。”

小二没有答复,揣着手走进了厨房里。云栖鹤并未感到这驿馆当中有一丝一毫的妖气。

但他师父向来都说,鬼比妖难对付,想到这一茬,云栖鹤不禁也有些心虚。

妖乃万物生灵,受日月精华或偶遇天机所化,又或执念怨气凝妖,少有人为催生。但多数妖都有神智,不会不按常理出牌,可鬼就不一样了,鬼基本上都是人死后执念怨气所化,行为方式要么诡异莫测,要么循规蹈矩,且没有神智,只会一条路走到黑那般行事。

少时,小二端着一壶酒走了过来,将酒放在云栖鹤桌前,同时还端上了一盘皮冻状的点心。

“你不是说,你店里只有牛肉和素面吗?”云栖鹤倒了一杯酒,却并未碰那盘肉冻。

小二笑道:“嘿嘿,方才是小的不周了,这些肉冻是我亲自熬制的,味道香醇,客官可以蘸着这蒜泥尝上几口,也算半个下酒菜了。”

云栖鹤见那皮冻肉色通透,香气扑鼻,居然真有些动了馋念,他自下山以来,也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了。

刚要拿起筷子,突然门外传来异响:“砰,砰,砰。”

是叩门声?今夜居然这么热闹?

那小二不敢怠慢,忙起身前去接待。没过一会,三个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穿着官服,身后跟着的似乎是两个小厮。

“你看,除了咱们,这不是还有别人吗?闹什么鬼闹鬼!这荒郊野岭的,你让我大鸑七品盐课司大使露宿野岭不成?”

“大……大人,这里闹鬼传闻已久,不是小的胆小,实在是怕大人还没赴任,就出了岔子。”其中一小吏话刚说完,脸上就挨了那七品盐课司大使的一个耳光。

“闭嘴,真是晦气,卢二,管好你这兄弟的嘴,进了京要是还这么多屁话,别说我不顾及情面!”

叫卢二的那个男人立马拱手道:“是,大人。”随后他将方才多嘴那小吏拉倒一旁,为他整理了下衣衫,低声道:“蒯娄,我都跟你说几次了,不要多嘴。我是看你老实才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别忘了你怎么答应你娘的!”

“可……可这里确实闹鬼!”

“你还敢胡说八道!”卢二也有些动了怒,狠狠地推搡了那叫蒯娄的小吏一把。

“行了,卢二,别难为他了,要是他真怕鬼,就让他自己出去找个树底下猫一宿。”说话间,那“七品大员”已经找了个地方坐下,招呼小二上前。

小二一脸谄媚的站在那官员跟前,就这么笑眯眯的看着他,云栖鹤看在眼里,只觉得有些渗人,因为那小二的眼神里总透着一股子邪气。

“把你店里最好的酒肉,全拿上来。”说罢,那官员竟然直接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扔出了一枚金锭。

云栖鹤瞪大了眼,要知道那可是一枚金锭。整个大鸑现在能随手拿得出金锭的人,恐怕没有几个,眼前这人到底是何来头,一个七品官都能如此阔绰?

最终,那叫蒯娄的小吏还是服了软,和其他两人一起坐在了桌前,看得出来他仍有些害怕,总是左顾右盼。

“哈哈哈,你看他这个怂样子,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带着他跟我上任了,这种胆小如鼠的家伙,绝对不敢贪,也不敢坏我的事。”

“大哥明鉴!我瞧中的正是他老实胆小这一点,大哥从曹公公手里买下盐课司大使这个肥差,到时免不了公事繁忙,钱多的管不过来,到时候交给他办,你我也都放心不是?”

那官员突然低眉斜眼,冷冷道:“你放什么心?我放心就行了。”

卢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起自己的嘴:“哎哟,您看我这嘴,对对对!大哥放心才是第一位!”

“哈哈哈哈!”那官员突然变脸,拍了拍卢二的肩膀:“跟兄弟你开个玩笑,你我谁跟谁呢。我康鼎龙能有今日,也多亏了你找的路子搭上了曹公公不是?虽然买官的钱是我出的,但兄弟你这份力,我可不能忘。”

云栖鹤听到这也算明白了,原来是个买官赴任的家伙,还是个盐官。虽然看起来只有七品,但其中油水,恐怕比那些朝堂上的二品大员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大鸑国力日渐衰微的现在,想发国难财实在容易。

此时小二已经端上了酒肉,还有两盘肉冻。

三人见状,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推杯交盏不断。

“这是什么东西?这真是肉冻吗?怎么这么香,太好吃了!”蒯娄一块接一块的将那肉冻送入口中,其余两人也如是。

“我在京城的醉月楼里吃的肉冻,都比不上这个,小二,过来。”

那小二听见康鼎龙招呼他,急忙一溜烟小跑赶了过去。

“小二,你这肉冻怎么做的?味道怎么会如此鲜美?”

“回大人的话,这是小店的独家秘方,其实……关键还是原料要新鲜,味道才会鲜美。”

康鼎龙抹了抹嘴巴,从袖中又取出几枚银锭,随手扔给小二。

“再来三盘,要装得满满的。”

小二接了银锭,面露喜色:“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本来云栖鹤方才也想尝尝这肉冻滋味,但见那三人吃得满嘴流油,他却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还站起身,将自己桌上的那盘肉冻,送到了康鼎龙几人桌上。

“三位大哥,在下不爱吃肉,这盘,就算我请几位的,还请不要嫌弃。”

康鼎龙见状,对着云栖鹤拱手道:“那就多谢兄台了!”

云栖鹤回到自己座位上,微微点头示意,随后又独酌起来。至于他为什么不吃这肉冻,倒真不是因为他不爱吃肉,而是他发觉这肉冻或许有问题。方才进驿馆前院,并未看到有圈养家畜的圈子,要知道肉冻这东西熬制起来极为麻烦,需要大量的肉类,他一个小小的官驿,除非地下藏有冰窖,不然一次性进这么多肉皮,如何保存的新鲜?

莫非,此肉有古怪?

云栖鹤也并非什么善人,七玄宗秉持的理念是能救一人则救一人,眼下三人并无性命之忧,戏弄一下倒也无妨。

“小二!小二!人呢?这上个菜人怎么丢了?”

康鼎龙三人此时也已经吃光了云栖鹤送给他们的那盘,仍是意犹未尽,便不断呼唤后堂的小二,但却无一人回应。

“走,去看看。”

康鼎龙招呼二人起身,三人一同前往后堂的厨房。

云栖鹤并未起身,而是喝着酒,静静的看着三人,心中盘算着时间。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果不其然,三人突然惊叫着从厨房跑了出来,康鼎龙为首,卢二其次,蒯娄跟在最后,三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惊慌失措,随后扶着墙就开始呕吐起来!

云栖鹤此时忙站起身,装作无知的模样上前搀扶康鼎龙,还询问道:“这位大哥,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们三位……怎会如此?”

康鼎龙还算是个识理之人,觉得方才云栖鹤是好心将肉冻赠与他,并未多心,只是边吐边说:“兄台去厨房一看便知,呕!”

云栖鹤径直朝厨房走去,刚到帘子口,就闻到一股恶臭。他捂着口鼻,掀开帘子,眼前一幕令他惊骇:潮湿的墙角堆着发霉的麻袋,隐约能看到干瘪的蟑螂尸体嵌在褶皱里。三口铁锅在灶台上咕嘟作响,表面浮着层泛彩虹光的油膜。锅底翻上来成团的蠼螋,它们细密的足肢在热油里蜷曲成芝麻大小的黑点。案板边缘黏着几片半透明的虫翅,在火灶的映照下折射出诡异的磷光。地上散落着被碾碎的潮虫,它们的甲壳碎片和肉冻一起凝在地砖接缝处,形成蜿蜒的暗红色纹路。从房梁顺下的绳上垂着几缕蛛丝,蜘蛛早已死在装满"高汤"的铁桶里,胀成苍白的圆球。

尽管云栖鹤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按耐不住胃中一阵翻动,快步离开厨房,靠着墙壁干呕了起来。

康鼎龙几人此时缓过了些气,地面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呕吐物,看似吐得差不多了。

“兄弟,幸好你不吃肉,不然你也着了这王八蛋的道!我今天非要弄死他不可!”说罢,康鼎龙抽出腰间佩刀,卢二也是如此。

“跟我找!翻遍了这家破店,也要把那小二找出来!”

几人刚要行动,却听到二楼传来飘来幽幽的一句话:“几位官人……找在下有何事啊?”

那小二竟然像个没事人似的,从二楼缓缓踱步到了一楼,直面康鼎龙三人!

“你!你竟然还敢露头!给老子吃这种东西!老子今天非把你砍成十八段!再送去县衙,也算上任前大功一件!”

哪料那小二听闻此话,竟然露出一脸兴奋喜悦之情。

甚至还上前一步,伸出了脖颈,对着三人挑衅道:“来吧!快来吧!快砍死我,就对着这砍!”

那卢二也是个暴脾气,哪里还能容忍这小二放肆,况且他也急需要在康鼎龙面前表现自己,登时就抄起长刀,欲要攻去。

可云栖鹤突然发觉事情不对,急忙要伸手制止,可为时已晚。

下一秒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楞在了原地。

只见卢二手中的刀刃即将在接触小二脖颈前的半寸,突然像是卡在了空气中一样,纹丝不动,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而卢二的口鼻耳眼处,突然开始血流如注,他自己还浑然不知。

直到发觉脸上,脖子窝里一阵温热,他用手扒拉了一下脸颊,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热血。

“这……这是谁的血?”此时站在他身后的康鼎龙和蒯娄,大气不敢喘一口,皆是目瞪口呆。

突然间,卢二的头颅像是陀螺一般的旋转了三周!寂静中只能听到颈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卢二应声倒地,就这么死了。

“桀桀桀桀桀!”小二阴冷的笑声回荡在驿馆的每个角落,他阴笑着朝康鼎龙和蒯娄逼近,嘴里不断叫嚷着:“杀我!杀我!快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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