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羸抬眼时,两侧士兵铁盔上的红缨正被夜风吹得轻晃,在廊下织成浮动的红丝。
前方梨木椅上坐着的绯衣男子捏着枚扳指,边缘的蟠龙纹随指尖转动,一下下磕在案几边缘,鎏金茶盏随之发出细碎的清响。
“你是谁?”那人又问,扳指恰好碾过茶盏沿,溅出两滴冷透的茶汤。
“梅羸。”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男子忽然倾身,一股茶气随之涌来,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冰霜。
“回大人的话,我有急事要禀告龙扬将军!”
梅羸膝盖一软,额头磕得生疼,砖缝里的冰碴子也扎进了掌心。
此话一出,那人手掌猛的一拍,茶盏里的水晃出涟漪。
“放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引荐将军大人?”他的语气重了几分。
梅羸指尖攥紧衣摆:“大批未央军突然而至,老爷被围在正堂,我等拼了命才杀出重围……”
他声音发颤,额头磕在青砖上时,触到砖面透着的一丝凉意。
“求大人引我见将军,再晚恐怕……”
那人猛地拍案而起,鎏金茶盏“砰”地翻倒,琥珀色茶汤顺着案几边缘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洇成深褐的痕。
他踉跄半步,袖口在灯笼下晃成模糊的影。
“你是说……未央军?”
这话落进夜风里,灯笼被吹得左右摇晃。
他看见那人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搓着案几上的茶渍,半晌才道:“若此事当真……”
“小的不敢有半句虚言!”
梅羸重重叩下头去,额头碰在青砖上发出“咚”的闷响,瞬间沁出细汗。
“愿用性命担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远处的狼嚎,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人离去时,甲胄碰撞声渐远,留下两名守卫抱臂而立,铁盔上的红缨晃成两簇跳动的火。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
梅羸被押进一座军营大帐,牛油灯芯爆响,居中而坐的中年男子脸色青白。
“松绑!”
那人话音未落,镣铐已“当啷”落地,梅羸伤口处,血珠正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
“小子,你是府上什么人?”
男子指尖捏着梅羸递上的沾血信封,擦过封口残缺的蜡印,忽然触到信笺边缘的毛边。
“这信……”
只见他瞳孔骤缩,喉间溢出压抑的哽咽。
“这是……父亲的笔迹……”
中年男子呕出一口鲜血,身形剧烈晃荡撞向案几。
“刘欲!你欺我太甚!”
他的声音带着血丝的沙哑,尾音在帐内撞出回音。
“若家人有半分闪失,我必提剑踏平你大燕朝堂,教你满朝文武,为我龙家血债血偿!”
“将军息怒!”一旁银衣男子跪地,袍角扫过地面的草屑。
“未央军调动年丰,此事或有蹊跷。”
龙扬怒焰在眼底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下,唯有此人面前,他的急躁能暂敛锋芒。
“韩军师,这事你怎么看?”
那人被他搀着站起身:“将军且宽心。”
他捻着胡髯沉吟,眸中闪过精光:“朝中欲夺兵权是真,却断不会拿老人家的安危做文章,纵有军士围府,依我看,更像……是个局。”
见龙扬眉峰骤舒,他又补了句:“当年老爷为陛下出生入死,差点交代在了长河岸边,这层香火情,总还剩下几分。”
“依我所见,这其中定有转机。”
龙扬闭眸深吸,指节终于从信件上松开。
他忽然转头,目光锁定远处一道银甲长枪的身影。
“南衣!”
银甲男子应声而来,枪头红缨扫过积雪,留下一道长痕。
“见过将军。”他单膝跪地时,护心镜映出龙扬紧蹙的眉峰。
“南衣,你与这位少侠南下,暗中调查龙府情况。”
龙扬将一袋黄金塞进梅羸手中,凉意透过布囊传来。
梅羸指尖微蜷,原本要去央司洞,此刻却只能跟着南衣南下,与原定的方向背道而驰。
夜色里,两道身影御器而起,剑光枪影在风中飞驰,掠过千里山河,直抵年丰城。
守在龙府朱漆大门外,只见此门日夜紧闭,甚是冷清。
梅羸跟着南衣从侧面翻入院落,穿堂风卷着半片碎瓦掠过石阶,惊起廊下一只瘦骨嶙峋的狸花猫。
宅院里落着薄灰,桌椅却摆得齐齐整整,八仙桌的棱角对着正堂中轴。
梅羸指尖蹭过案几,沾了些浅灰,忽然看见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半截断香,却没半个人影晃过竹帘。
龙府三百余口人,像被晨雾卷走般,青石板上连个鞋印都没留下。
“梅兄弟,老爷他们……能被带去哪儿呢?”
南衣盯着穿堂风掀起的帘角,几日的相处戒心渐松时,疑问终是问出了声。
梅羸的动作顿了顿:“明日城门开时,去问问守兵吧,总会有些印子。”
他说话时,头巾随呼吸轻轻晃动,像只敛翅的雀。
第二日辰时三刻,东门守军甲胄上的铜钉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那校尉攥着腰牌,眼皮不住往城楼上瞟:“龙府的人?上个月就押解进京了,三十辆囚车吱呀吱呀碾过青石板,响了半宿呢。”
南衣掐指算着路程,三百人中老弱占了大半,每日顶多行四十里,从年丰城到燕京三千里路,此刻怕刚过长河渡口。
“路程该过半了,全力追,来得及。”
他抬眼望向梅羸,对方已将干粮袋甩上肩头,长剑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银弧。
御剑掠过重重山梁时,半月已在天边凝成银钩,沿途不见浩浩荡荡的车队,连车轮碾过的车辙都淡得像被风揉散的沙。
梅羸忽然按低剑刃,衣摆扫过松针:“南衣将军,前方那是皇城?难道说人已经送到了?”
“不对。”
南衣盯着脚下蜿蜒的官道,这是年丰城进京的必经之路,往年押粮队走过的车辙还嵌在黄土里。
“除非……他们没走陆路。”
话音未落,南衣忽然抬头望向北方天际,喉结动了动:
“还有个地方。”
几日后,御剑停在云雾缭绕的山巅。
脚下一座宫殿依山傍水,飞檐斗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门前两队甲士的银枪尖挑着未熄的灯笼。
南衣扯了扯梅羸袖口,示意小声说话。
“这是刘欲的避暑行宫。”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宫墙四角的望楼。
“往年他带文武百官前来打猎,一向都驻扎在此地。”
梅羸顺着他视线望向山下设防的猎场,远处关隘的旌旗在风中翻卷,隐约可见“五千营”的旗号。
蹲守一日后,月上柳梢时,宫墙传来换防的梆子声。
南衣攥着梅羸手腕掠过滴水瓦当,落地时靴底几乎没沾灰。
空荡的寝殿里,博山炉积着薄灰,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人也不在这里。
正当二人束手无策,不知道从何下手时,梅羸忽然蹲下身,指尖在池塘边的青苔上一抹,半枚“申”字玉佩沾着水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南衣瞳孔骤缩,那是龙府老爷从不离身的贴身玉佩,边缘还留着他握了二十年的弧度。
水面忽然泛起细碎涟漪,他没顾得上解衣,直接扎进刺骨的池水里,指尖在池底石缝间摸索,直到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暗纹里还缠着几缕水草。
尸体漂上来时,南衣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龙申双目微阖,嘴角凝着血沫,腰间那道剑伤深得见骨。
“老爷……”
他跪坐在池边,颤抖着把人抱进怀里,掌心蹭到对方冰凉的耳垂。
作为被龙申从襁褓中抱回的孤儿,二十年来檐下共伞、灯下授剑,早已将对方视作血脉相连的父亲。
此刻望着对方眼睑上凝着的水珠,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半丝声响,腕间那道旧疤,如今连疤痕都凉透了。
背起龙申尸体,轻松踏上长枪,红缨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梅羸看见南衣发间滴下的水珠混着泪,在月光里凝成冰碴。
远方天际划过一道红光,像把烧红的剑劈开夜幕,却在此刻,成了送葬的引魂灯。
山脚下,猎场守兵揉了揉眼:“错觉吧?这深更半夜的打雷了?”
却没人注意到,池塘里的水,依旧渗出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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