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是D市永恒的叹息。
浑浊的雨滴,带着工业废料特有的粘稠和刺鼻气味,永无休止地从铅灰色的天穹坠落,冲刷着这座名为“底渣层”的钢铁坟场。它们敲打在扭曲裸露的钢筋上,发出单调沉闷的嗒嗒声;汇聚在锈蚀的管道凹槽里,变成污浊的细流,裹挟着油污、铁锈碎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有机物的气息,蜿蜒着淌过地面龟裂的合成混凝土地面,最终消失在下方深不见底的排污竖井黑洞里。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劣质机油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金属氧化的酸腐,以及一种更为原始、更为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的甜腥与廉价消毒水刺鼻的化学芬芳。那是从几个街区外、被扭曲管道和废弃集装箱半掩着的“黑市节点”飘散过来的味道。那里是“供养区”的心脏,也是底渣层苟延残喘的脐带——器官交易的血腥集散地。
林启言蜷缩在一座巨大废弃冷凝塔投下的、仿佛凝固的阴影里。这座锈迹斑斑的钢铁巨兽曾是旧时代的遗骸,如今成了他摇摇欲坠的“家”——几块锈蚀的波纹钢板和塑料布勉强搭成的棚户,依附在冷凝塔冰冷的外壳上。雨水无情地从棚顶的破洞滴落,在他脚边肮脏的水洼里溅起微小、浑浊的涟漪。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被酸雨浸透的合成纤维外套,冰冷地紧贴着他嶙峋的背脊,吸走仅存的热量。寒冷像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但他似乎已经麻木,只是机械地、全神贯注地用一块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的金属碎片——可能是某个报废义体的残骸——用力刮擦着面前一块从垃圾山里刨出来的、布满黄褐色厚锈的合金板。
刮擦。用力。再刮擦。金属碎片与锈蚀表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单调的雨声中顽强地切割着寂静。碎屑簌簌落下,混入地面的泥泞。这不是艺术,甚至不是工作。这是生存。这块巴掌大小的合金板,如果能清理得足够“干净”,露出底下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或许能在三条街外那个独眼的瘸子老乔的“修理铺”里,换到半管灰绿色的合成营养糊。那是足以让他再苟活两三天的东西。老乔是这片腐烂沼泽里,少数几个还勉强讲点“旧日规矩”的人,前提是你得拿出他看得上眼的东西,或者……支付得起他开出的另一种“价格”。
远处黑市节点的方向,声音透过雨幕变得模糊而扭曲。一阵压抑的、野兽般的嚎叫陡然拔高,又戛然而止,只剩下隐约的、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脆响。接着是几句零星的、被距离拉扯得变形的对话碎片飘过来:
“……右肾……G级……切口还算干净……”
“……眼角膜……一对……C级……勉强……”
“……营养液……三天的量……再加半支止痛剂……”
林启言刮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对周遭的一切声音、气味、潜在的混乱都无动于衷。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是空洞的,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焦点散在面前那片不断被刮下的锈迹上。只有偶尔,当沉重的、不属于这片区域的脚步声在不远处的垃圾堆中响起,或是某种低沉而危险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时,他那刮擦的动作才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像警惕的兽类捕捉着风中细微的异响。身体姿态看似松弛地蜷缩着,但包裹在湿冷衣物下的肌肉,却处于一种随时可以爆发出力量的紧绷状态。疲惫刻在他的骨子里,每一次手臂的挥动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滞涩感,但他每一次下压的力道却偏执得近乎疯狂。这是他的锚,是他在这片污浊泥潭里,除了呼吸之外,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方式——一种不依靠贩卖自身血肉的、卑微却固执的生存方式。
在他身后棚户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一块被雨水浸透、颜色模糊的硬纸板下,压着一张小小的、几乎被揉烂的塑封照片。照片上两张年轻模糊的笑脸早已褪色,边缘卷曲。那是他从不触碰、却又无法丢弃的遗迹,一个关于“曾经”的冰冷墓碑。棚户外,更远一点的地方,突然响起一阵孩童嘶哑而无助的啼哭,穿透雨幕,带着纯粹的恐惧。哭声只持续了几秒,就被一个粗暴的呵斥和拖拽声掐断。就在那哭声尖锐拔高的瞬间,林启言刮擦金属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挫了那么零点一秒。深潭般死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难以捕捉的波澜,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旋即又迅速归于彻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那哭声从未存在过。
“启言老弟!还在跟这堆破烂铁疙瘩较劲呢?”
一个粗嘎、油腻、带着刻意亲昵的嗓音猛地撕裂了棚户里单调的刮擦声和雨声。一个壮硕的身影几乎堵住了狭小的入口,带来一股更浓烈的劣质酒精、汗臭和烟草混合的浊气。是疤脸张。他脸上那道从额角斜劈到下巴的狰狞疤痕,在冷凝塔阴影和棚户的昏暗光线下,像一条盘踞的蜈蚣,随着他夸张的笑容扭曲蠕动。他穿着相对“体面”的合成皮夹克,但同样沾满油污,敞开的领口露出粗壮的脖颈。
林启言没有抬头,手上的金属碎片依旧稳定地刮着锈迹,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扰人的穿堂风。
疤脸张毫不在意这无声的抗拒,像走进自己家一样大大咧咧地挤进来,棚户的空间顿时显得更加逼仄窒息。他唾沫横飞,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气喷向林启言:“听哥一句劝!别他妈瞎忙活了!去‘老疤’那儿验个身!就你这身板——”他粗糙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林启言包裹在湿冷衣物下的身体,“骨相匀称,没病没灾,皮子底下包着的绝对是好货!肝、肾、眼角膜,随便摘一样,评个C级稳稳当当!一锤子买卖,够你舒舒坦坦躺上小半年!不比你这吭哧吭哧强?”他猛地伸出手,那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肥厚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就要拍上林启言的肩膀——一个看似亲昵实则充满压迫的标记动作。
就在那手掌即将落下的瞬间,林启言的肩膀极其轻微地向内侧一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侧身,那只油腻的手掌便拍了个空,尴尬地悬在半空。金属碎片在合金板上刮出一道格外刺耳的尖啸。
疤脸张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堆砌的笑容瞬间冻结,眼底闪过一丝被冒犯的阴鸷。“没兴趣。”三个字,像三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平平地砸在地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林启言只是继续专注于手下那块锈迹斑斑的金属,仿佛疤脸张只是一团令人厌烦的空气。
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咒骂或恐惧的哀求都更具力量,也更让疤脸张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暴怒。他脸上的疤痕涨得发紫,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湿冷的、带着铁锈气息的味道。“小子,”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像毒蛇吐信,充满了赤裸裸的恶意,“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年头,连垃圾堆里的耗子都比你有用!耗子还能塞进实验罐子里听个响呢!‘红刀会’!”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满意地看着林启言刮擦的动作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凝滞,“红刀会最近手头紧得很,缺的就是你这种‘干净货’!没根没底,皮实耐造,拆开了里面件件都是新鲜好肉!你是想等着被他们‘请’去,还是自个儿识相点,给自己留点‘体面’?”
当“红刀会”这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耳膜的瞬间,林启言的心脏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尖锐、冰冷的悸动!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像一根无形的冰针狠狠扎了一下,带来短暂的麻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沉睡之物惊醒的悚然。这悸动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握着金属碎片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刮擦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沾着锈屑的黑发黏在他苍白的额角,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多年、积满冰冷雨水的深井。里面没有疤脸张期待的恐惧,没有愤怒的火焰,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片纯粹的、冻结万物的、死寂的漠然。那目光穿透了疤脸张狰狞的面孔,仿佛在凝视一块路边的顽石,一片飘落的垃圾,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死物。
这种眼神,疤脸张见过愤怒,见过绝望的疯狂,见过摇尾乞怜的懦弱,却极少见到如此彻底的、剥离了所有人气的平静。它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像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了疤脸张血管里沸腾的怒火,甚至让他心底莫名地滋生出一丝寒意。他脸上的横肉僵硬地抖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再放出几句更狠的威胁,却在对上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时,卡在了喉咙里。
“妈的!”他最终只是恶狠狠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林启言脚边的泥水里。“不识抬举的玩意儿!等着烂在这里吧!”他咒骂着,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身,粗壮的身体撞开摇摇欲坠的棚户塑料布,带着一身戾气,一头扎进了外面永不停歇的酸雨之中。
棚户内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剩下单调的雨声和金属碎片被重新握紧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林启言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合金板。刚才那阵强烈的心悸已经消失无踪,快得像一个幻觉,只在冰冷的胸腔里留下一片更深的、难以名状的空洞。疤脸张的威胁,像毒蛇留下的粘液,冰冷地缠绕在意识边缘。留在这里?疤脸张不会放过他,红刀会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绞索。饥饿和寒冷是钝刀子,终将把他磨成一具枯骨。
他的目光越过棚户破开的塑料布边缘,穿透重重雨幕和扭曲的钢铁丛林,投向远方。那里,大地仿佛被一只巨斧劈开,形成一个巨大、幽深、弥漫着不祥雾气的裂口——锈蚀峡谷。那是D市底渣层的尽头,通往传说中更恐怖、更致命荒野的唯一入口。变异生物、吞噬一切的流沙、足以瞬间碳化血肉的光蚀残留区……死亡的代名词。但“九死一生”,总好过留在这里,面对“十死无生”的绝望。
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像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粒火星,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极其艰难地,挣扎着跳动了一下。
他握紧了手中那块刮得相对干净、边缘锋利的合金板。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衣物,清晰地烙印在掌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凸起的骨节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白。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铁锈的腥甜、雨水的酸腐和底层垃圾特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味道。
该走了。去找老乔,用这块冰冷的金属,换回延续几天生命的、同样冰冷的营养糊。然后,离开这个腐烂的巢穴。
他站起身,准备踏入外面那片灰蒙蒙的、永无止境的雨幕。
就在他身体前倾,重心即将移动的刹那——
“呜——嗡——!”
一种低沉、厚重、带着强烈机械韵律感的轰鸣,如同沉睡巨兽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单调的雨声,从锈蚀峡谷的方向滚滚传来!那声音并非单一,而是混杂着沉重金属履带碾过地面的“咔嚓”巨响,以及一种高频、锐利、令人牙酸的引擎尖啸!
与此同时!
林启言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比刚才强烈十倍、百倍的冰冷悸动,像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剧痛!尖锐的耳鸣如同钢针刺穿鼓膜!眼前猛地一黑,视野里炸开一片混乱的白噪点!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棚户的死寂。
那块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寄托着短暂生存希望的冰冷金属板,终究还是从他瞬间麻痹僵硬的手指间滑脱,重重地跌落在地,滚入浑浊的泥水洼中,溅起几滴肮脏的水花。
林启言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塑。一只手还保持着前伸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捂住了剧痛抽搐的胸口。他的瞳孔因这突如其来的双重冲击而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不断滑落,带来更深的寒意。
远处的机械轰鸣越来越近,沉重得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而掌心残留的、金属板跌落前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印般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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