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灭门惨案
紫宸殿。
朱红巨柱撑起空旷的大殿,空旷得能听见烛火芯子偶尔的噼啪爆响。新君朱翊端坐在冰冷的鎏金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扶手。
“嗒…嗒…嗒…” 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在死寂的金銮殿内空洞地回荡,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穿透殿内的阴暗,死死锁在丹墀下那唯一的活物身上。
江雪崖立在殿心。一袭浆洗得发白、边缘已然磨损的旧官衫,此刻紧贴在他干瘦的脊背上,已被涔涔冷汗彻底浸透。他手中紧握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悬停在御案上那张铺展开的、象征无上皇权的明黄诏书之上。一滴墨珠在尖锐的笔尖凝聚、膨胀、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地坠落,污了那金贵的帛锦。
空气凝滞如铅。殿内两侧的侍卫,金盔铁甲,如同庙里的泥塑木雕,连眼睫都未曾眨动一下。锦衣卫指挥使雷啸侍立在朱翊侧后方,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在阴影里游移,右手悄然紧握,无声无息地搭在了腰侧那柄绣春刀的刀柄之上,暗哑的吞口花纹摩擦着掌心。
“先生。” 朱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沉甸甸的铁块,压得殿内空气更加稀薄。“这登基诏书,”他身体微微前倾,龙袍上的金线在摇曳烛光下划过一道冷厉的幽光,“还等着你妙笔生花。”
江雪崖的头颅缓缓抬起,深陷的眼窝里像是燃着两簇冰焰,倏然射出两道刺骨的寒光,直刺御座之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嘶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狠狠砸进一片死寂:“殿下要我写什么?”
嘴角竟扯出一丝轻蔑的弧度,森冷的字眼从喉管中滚落:
“写‘谋逆篡位’?”
“唰!”大殿内的空气瞬间被点燃又冻结!所有低垂的头颅骤然抬起,瞳孔因惊骇而极度收缩!“大胆!”雷啸的厉喝如同炸雷,绣春刀噌地一声出鞘半截,雪亮的刀身反射着烛火,映出一片刺目的寒光!
“轰!”朱翊猛地站起身!暴怒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气浪!宽大的玄色龙袍袖风带翻了御案上那盏晶莹剔透的青玉茶盏!
“哐啷——!”薄脆的玉盏在地上炸得粉碎!无数锋利的碎瓷片如同不甘的尖叫,在殿内四处迸溅,几片尖锐的晶莹残骸打着旋儿,落到了江雪崖脚下静止的官靴旁边。
朱翊面沉如铁,牙关紧咬,双目之中燃着滔天的怒火,声音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的:“江雪崖!你好!好得很!”
他一步踏前,靴底重重踩在御阶之上,如同踩在殿中所有人的心脏上,高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光线,俯视着阶下那个渺小的儒生:
“朕倒要看看,”
“是你的骨头硬,”
“还是朕的刀快!”
话音未落,大手已带着血腥的决绝狠狠一挥:
“拖出去!”
“江氏一族!”
“九族尽诛!斩立决!”
雷啸脸上绽开一个狰狞的笑意,大步流星上前。两侧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扑向江雪崖,铁钳般的大手粗暴地反剪、架起他枯瘦的双臂!硬生生将他从冰冷的金砖上拖拽起来!
“陛下——!”江雪崖被拖拽着踉跄倒退,脚下无意识地踩踏着散落的锋利瓷片,顷刻间划破了官靴,暗红的血痕在青白的地面上蜿蜒。他却不顾一切仰起头,发出一串凄厉又癫狂的长笑,字字泣血:
“九族?哈哈哈!”
“纵诛我十族!”
“此心不改!此志不渝!”
朱翊的身体剧烈一震,随即是更狂猛的暴怒!
“好!成全你!”他指着江雪崖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厉吼道:
“十族!就依他!”
“十族尽灭!”
“朕要他亲眼看着!每一刀都要看!”
“拖下去!!!”
七月流火。
金陵城如同一口巨大的蒸笼,闷热的暑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头顶,令人窒息。
鼓楼外的刑场,血腥气、汗臭味、泥土的腥热混杂在一起,在烈日下蒸腾、弥漫,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污浊。
江雪崖被一路拖拽,扔上中央那高高的、木板已被无数血水浸染透成污黑发亮的行刑台。碗口粗、冰冷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死死缠绕上他的身体,深深勒入皮肉,将他如同一块朽木般牢牢锁死在台中央那根被暗红血渍浸透、散发着恶臭的木桩上。
台下黑压压挤满了被驱赶前来“观刑”的百姓。无数颗头颅攒动着,却只换来一片死寂的沉默,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空气中只有苍蝇贪婪的嗡嗡声。
监刑官雷啸按刀而立,身躯挺直如枪,冰冷的目光扫过如同待宰羔羊的人群,声音洪亮而冷酷,如同冰锥扎入每一个人的耳膜:
“逆贼江雪崖!祸乱朝纲,诋毁君上!奉天承运皇帝陛下谕旨——!”他唰地一声展开手中的明黄绢布,声音陡然拔高,宣读着死亡的判决:
“罪及十族!尽数诛戮!”
“以儆效尤!”
“带首犯亲眷!”
第一个被军士粗暴推搡上来的身影,踉跄着几乎跌倒。那是他的胞弟,江雪松。同样的一袭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同样因长久煎熬而憔悴干瘦的面容。他被按倒在刑台中央那巨大的榆木砧板前。砧板厚实,布满刀斧劈砍的深痕,每道裂缝里都浸满了深褐近黑、永远也无法洗净的血垢。
江雪松努力稳住身体,目光穿过飞扬的尘土,望向铁链锁身、浑身血污的兄长。那双被绝望浸透的眼中,悲戚瞬间汹涌,但只在一刹,便被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取代。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用尚自由的双手艰难地、郑重地正了正已经歪斜的儒冠和衣襟。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兄长……”
“……珍重。”
话音未落!
“呼——!”
沉重的破风声骤然袭来!那是刽子手王虎赖以成名的大环刀!刃口在正午烈日下反射出刺眼、冰冷的光!挟裹着腥甜的风与死亡的气息,猛地劈下!
“噗嗤——!”
一声沉闷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那是利刃斩断血肉、斩断骨头的钝响!
江雪崖的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般猛地绷直!双瞳骤然收缩到极致!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压抑着极度痛苦、几乎咬碎牙关的嘶吼!脖颈间青筋暴凸!紧缚的铁链随之剧烈地哐当震响!
咕噜噜……一颗尚带着温热体温的头颅沿着木质刑台滚落下来,带着一道黏稠的血痕。一路滚到了江雪崖被冰冷铁链死死勒住脚踝的旁边。停住。那双尚未闭合的眼睛,空洞地、直勾勾地向上望着他。眼神深处,还凝固着那一刻对兄长的、最终的、无法言说的牵挂。
滚烫的、带着腥气的热血溅了江雪崖满脸!
“松弟——!!!”终于,撕心裂肺的、饱含着无尽痛苦与滔天恨意的咆哮冲破喉咙,响彻了整个沉闷的刑场上空!铁链被他垂死的挣扎拽得铮铮作响,几乎要断裂!
“下一个!”雷啸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念诵今日的菜单。
第二个被两名粗壮军士拖拽上来的,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少年。江雪崖的长子,江临川。年仅十七岁的脸上,尚未褪尽青涩,眼神却异常明亮。刽子手将他按倒在专为腰斩而设的厚重木墩上,冰冷的、染满前几任受刑者血污的硬木贴着少年单薄的胸膛和腹部。
“爹!儿子去了!来世再为您尽孝!”少年猛地昂起头,清朗的声音穿透刑场上空的压抑,面无惧色,只有眼中那点对于死亡的生理性颤抖被强行压下!
“临川!不——!”江雪崖目眦欲裂,声带几欲撕裂!干枯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地挣扎着,锁链勒入血肉,鲜血瞬间浸红了脚下!
高高扬起的沉重巨斧在刽子手的呼喝声中落下,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呜风声!
“咔嚓——!”一声令人骨髓冻结、牙根酸软的清脆碎裂声响彻了整个刑场!那是脊椎被生生斩断的声音!
少年清瘦的上半身伴随着喷射的血泉,重重摔落在污秽的血泊之中!
剧痛瞬间剥夺了意识,却又在下一瞬让他因痛极而苏醒!年轻的脸孔因无法想象的痛楚而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嘶鸣!他用尽身体最后残存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力气,双手十指死死抠抓着身下混合着血浆与泥泞的污秽地面!
他在往前爬!
用断裂的半截身体在粘稠的血泥中挣扎爬行!断裂的伤口在泥土里摩擦拖拽,内脏搅动!
五指深深抠入泥地!拖出三道鲜红刺目、混合着泥土和血浆的深长痕迹!那是生命最后时刻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烙印!
他一直爬!
朝着父亲的方向!那双因剧痛和失血而开始涣散的瞳孔里,执拗地映着木桩上父亲扭曲的身影!
“爹……”微弱的呼唤如同叹息,很快湮灭在卷起血腥气的风里。
那具尚在轻微抽搐的上半身才缓缓停止了最后的挣动。空洞的、失去一切神采的眼睛,依然凝固着望向父亲的方向。
“儿啊——!!!”江雪崖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带着碎块的血雾!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原本挺直的脊背瞬间佝偻下去,仿佛被抽走了全部骨头,所有的嘶吼都堵死在喉咙深处,只余下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时间在烈日的酷刑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中缓慢地、折磨人地爬行。日头西沉,带走最后一丝光亮,又一轮残阳带着如血的光芒重新染红东方。
一个又一个绝望的身影被推搡着押上刑台。
熟悉的:族中叔伯、婶娘、远房侄儿……
陌生的:仅仅是门下启蒙的学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交、甚至只是同乡而无故被牵连的村民……
哀嚎声、怒骂声、祈求的悲鸣声、刽子手手起刀落的叱咤声、刀刃不断劈开骨肉的沉闷断裂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日以继夜,永不停歇,构成了一曲回荡在人间炼狱里的、绝望的交响。
第三日黄昏,夕阳如同凝固的血块挂在城头。
一个格外瘦小、穿着粉色旧衫的身影被力士像拎小鸡般粗暴地拎上了刑台。
“爹爹——!”九岁的江幼沅一眼就看到了木桩上那形销骨立的父亲,尖利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一张小脸早已哭得惨白,被泪水和尘土染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剩下那双盛满恐惧与渴望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江雪崖。
“呜呜呜……爹爹救我!沅沅怕!爹爹——!”看到父亲,小女孩身上猛地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竟然挣脱了拽她的力士那满是汗腻的大手!
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木桩上的父亲!小小的身体带着决绝的力量,重重撞上那冰冷、坚硬、沾染着无数人鲜血的铁链和木头。
她用尽全身力气!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木桩和铁链前显得那么脆弱无助。一双被恐惧冻得发红的小手拼命向上伸着,终于够到了父亲的衣襟下摆——那衣襟早已被各色的血污浸透、干涸、又染上新的颜色。
她死死攥住那片冰冷濡湿的衣角!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尽了生命全部的力气而绷得死紧,透出一片触目的惨白!
“爹爹!爹爹!沅沅怕!沅沅好疼啊爹爹!”她嘶哑的哭喊尖锐地刺破刑场上麻木的死亡嗡鸣,像刀一样剜过每一个尚有知觉的心。
“沅沅…我的孩儿…”江雪崖早已流干的血泪此刻似乎又从心头涌出,浑浊的双目痛苦地紧闭又睁开。他想伸出双臂抱住他的小女儿,想把她搂进怀里,想用身体为她遮挡这一切的恐怖!但冰冷的铁链紧紧锁死了他每一寸可以活动的空间!只能徒劳地让铁链发出绝望的哀鸣!他喉头滚动,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压抑着无尽悲怆的低唤。
两名力士如同凶神般冲上!
“小杂种!滚开!”粗野的咒骂中,蒲扇般的大手覆盖住小女孩那攥紧的小拳头,如同铁箍!
“放开她!!畜生!!!啊——!!!”江雪崖目眦尽裂,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力士冷笑一声,手下猛地发力!狠狠一掰!
“咔吧!”
一个清晰得令人心胆俱寒的骨裂声!
紧接着是“咔吧!咔吧!”更多连续的脆响!
江幼沅猛地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利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那叫声像是垂死幼鸟最后的哀鸣!
剧痛瞬间剥夺了她所有的力气。惨叫声戛然而止,只余下倒抽冷气的、破碎的呜咽。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瘫软下来。
她被力士毫不费力地拖离父亲身边,拖向那块血迹斑斑、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榆木砧板。
小小的身体瘫软着,像一条破败的棉絮。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光泽。巨大的疼痛让她连哭喊的力气都已经消失。
只有那只小手,那只被残忍掰得扭曲变形、指骨断裂刺破皮肤的小手,依旧保持着最后僵硬的姿势,死死攥着那片被撕裂的、沾满父亲血渍的衣角布片。
江雪崖眼球暴凸,牙龈渗血,眼睁睁看着女儿小小的身体被按倒在冰冷的砧板上,那扭曲的小手垂落下来。看着刽子手举起了熟悉的鬼头刀……
一片刀光闪过!
一颗小小的、带着粉色头绳的头颅飞起!
那双曾盛满星辰、好奇打量世界、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空茫和凝固的恐惧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啊——!!!”
木桩上的男人发出一声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咆哮!声音里再也听不出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纯粹的、燃烧一切的毁灭气息。血泪混杂,在他深陷的眼窝里,似乎彻底干涸。
日升,日落。屠杀在酷热和腥风中持续进行。七天七夜,从未停止。
刑台下的土地早已吸饱了鲜血,干涸又再浸透,终于变成了一片深赭色的、粘稠不堪的泥沼,踩上去能带起厚厚的、带血的淤泥。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冲天而起。
成群的绿头苍蝇如同乌云般疯狂盘旋、降落在新鲜的血液和残肢上,发出贪婪的嗡嗡声。这浓重的死亡气息甚至引来了远处野地里的野狗。它们探头探脑,低吼着从巷口伸出肮脏的脑袋,想要靠近这片“盛宴”。
然而,那片刑场区域仿佛被无形的怨气所笼罩,过于浓稠的血液和粘腻的碎肉让最凶悍的野狗也感到本能的恐惧和恶心。它们只在远处焦躁地徘徊、吠叫,却始终不敢真正踏入那片猩红的泥泞之中。
第十日,天色将明未明的惨淡时分。
最后一个被定为“第十族”牵连的无辜乡邻的头颅滚落尘埃。
雷啸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停止这场旷日持久的屠杀。他身上那件代表着皇家尊严与血腥的麒麟袍服,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粘腻腥黑。
他抬步,靴子踩在粘稠血浆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一步步走向刑台中央那个被锁在木桩里的“东西”。
或者说,一堆勉强还有点起伏的、辨别不出形状的腐肉烂皮。只有那被铁链摩擦得深可见骨、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这一息尚存、承受了世间至痛的灵魂仍在炼狱中煎熬。
“江老匹夫,”雷啸的声音冰冷无波,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清晨格外清晰刺耳。他站在近前,目光像审视一块无价值的腐肉:“看着自己的血亲、门生、故旧、乃至千里之外只因同乡便被牵连的无辜乡人……”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味那种掌控死亡的快意:
“因你一句狂悖之言……”
“尽数化为我这刀下亡魂……”
“化为这腐肉蝇蛆……”
“此刻……感觉如何?”
“………”
那堆“烂肉”极为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没有声音。或许是无法发出声音,或许是所有的情感早已在无尽的折磨中化为灰烬。
“陛下仁德,”雷啸嘴角扯起一个残忍而讥诮的弧度,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那团模糊的“人脸”,“念在你曾为故太子教授经义的情分上……”
他特意加重了“故太子”三个字,看着那烂肉又剧烈颤抖了一下,才慢悠悠地续道:
“赐你最后体面……”
“凌迟。”
“千刀万剐,以谢君恩。”
他随意地扬了扬手。
两名早已在旁待命的剐子手立刻捧着轻薄锋利的柳叶刀上前,刀身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死亡的冷芒。
与此同时,金陵城北。
一条僻静而肮脏的后巷深处。
恶臭刺鼻的泔水和堆积的粪桶是这里唯一的风景。一个身穿粗布短褐、面容深深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男人紧贴着冰冷的砖墙缝隙,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背上绑着一个用深蓝粗布仔细包裹着的襁褓。
襁褓里,一个因巨大恐惧和疲惫而陷入沉睡的婴儿微微动了动。小嘴无意识地咂巴着,像是在梦中寻找着早已逝去的母亲乳头。包裹的布角缝隙里,隐约漏出一小片染着暗红、刺目的襁褓残布,边缘已被磨损得发毛。
远处刑场方向,鼎沸的人声和隐约传来的、最后的嘶吼顺风飘来,时断时续。
男人背贴着墙壁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斗笠阴影下那双眼睛,锐利、警惕、又燃烧着深重的痛苦与仇恨,死死盯着巷口唯一的光亮处。
巷口,静静停着一辆装满污秽干草、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破旧粪车。车辕前,一个佝偻着背的车夫,是早已等候在此的接应者。
时间不多了!雷啸行刑完毕,必定即刻回宫复命。随后而来的必定是封锁九门、全城挨家挨户的大搜捕!每一个带着婴儿的人,都将是瓮中之鳖!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腐臭、屎溺味的空气,此刻却如同荒漠甘泉,让他短暂地清醒。
他斗笠微偏,目光落在了背上襁褓露出的那张在睡梦中也紧皱着的小脸上。那稚嫩的五官依稀有着几分熟悉……刻骨的恨意和对生命的珍视在眼底交织翻滚。他嘴唇无声开合,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活下去。”
“活着…才有未来!才有……可能!”
没有一丝犹豫!斗笠男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黑暗的墙角阴影中冲出!动作迅捷如电,精准地扑向巷口那辆粪车!力士般的手掌抓住覆盖着厚厚污浊干草的一角,猛地向上一掀!
他几乎在同一瞬间解开了背上的襁褓,无比小心又极其迅速地将那个沉睡的小生命从背后移到身前。在恶臭浓烈的草堆掀开的瞬间,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那张懵懂无知的小脸——仿佛要将这稚嫩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没有多余的情感流露,只有纯粹的行动。轻柔地将婴儿的身子塞入恶臭干草的最深处,确保被完全覆盖!
几乎在盖上草堆、顺手抹平痕迹的同一瞬间!
“驾!”巷口佝偻的车夫也像是心有灵犀,猛地挥动了手中的鞭绳!
老迈的毛驴吃痛,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
木制的车轮发出刺耳、艰涩的“咯吱”声。满载污秽、散发着浓烈臭气的粪车摇晃着,不疾不徐地驶离了窄小的巷口,缓缓汇入清晨已经苏醒、开始流动起来的浑浊市井人流,最终消失在弥漫着薄雾的街巷尽头。
巷内阴影处。
斗笠男人强撑着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他背靠着冰冷黏腻的墙壁,缓缓滑落,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剧烈起伏,汗如雨下,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短褐。
他猛地仰起头。汗水浸湿的发梢散乱地贴在额角,斗笠半垂,露出了那双布满血丝、赤红如血的眼眸!瞳孔深处,仿佛还倒映着刑台上那七日夜不熄的血光!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八百七十三条生命最后的、无声的、滔天的哭嚎与诅咒!
“血债……”紧握的双拳因巨大的力度而剧烈颤抖,惨白的指骨关节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目。一个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却又如同刀刻斧凿般清晰的誓言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
“……唯有血偿!”
此刻。
高墙之后的奉天殿内。
新帝朱翊正坐在金丝楠木的奢华长案前用早膳。案上精瓷银碟里盛满了珍馐,一道清蒸鲥鱼脩放在最顺手的位置,鱼肉片得晶莹剔透,如同上等美玉。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小太监无声推开。
殿外的血腥气裹挟着一股森冷的杀意,如同有形之物,随着那道大步流星的身影涌了进来。锦衣卫指挥使雷啸带着一身无论怎么清洗也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趋步疾行至御前,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
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混合着刑场沾染的尘土和尚未干涸的暗色血污。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七日七夜未眠的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大功告成的满足感,响亮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卑职复命!”
朱翊手中镶嵌翡翠的银筷,正小心翼翼地伸向那片晶莹剔透的鲥鱼脩。他仿佛沉浸在那柔美的肉色纹理中,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雷啸将头颅伏得更低,额头几乎贴到了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刻意压得平稳:
“江氏一门及其十族牵连逆党……”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刹那,似乎在强调那个庞大而恐怖的数字:
“……八百七十三人……”
“自七日前首犯江雪松行刑始……”
“至今日逆首江雪崖凌迟三千六百刀最后一刀剜心……”
“行刑……”
“……悉毕!”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份量:
“……尽!绝!嗣!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突兀的声音。
朱翊手中的银筷猛地一抖!筷尖挟着的那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鲥鱼脩,似乎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轻轻一个颤动……竟从银筷边缘滑脱了!
那片象征着天下至味与君王口腹之欲的鱼肉,轻飘飘地、打着旋儿,坠落了下去。软软地、无声无息地跌落在长案旁那方织着繁复团龙纹样、灿若云锦的御用地毯上。
在白日的光线下,那团龙纹样金光闪闪。那点深色、油亮的、突兀的污渍,正正落在一条金龙的龙目之旁,显得分外刺眼、不祥。
朱翊执筷的手僵在空中,手指的骨节清晰可见地绷紧了些许。他似乎愣住了,目光直直地落在地毯上那块小小的油渍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过了片刻,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并未落在跪伏在地的雷啸身上,甚至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
他转过头。
越过空阔的大殿。
望向那一排高大的、镶嵌着西洋琉璃的雕花木窗。
雕花窗外。
是奉天殿幽深的庭院。
庭院一角。
一株本该在盛夏七月里枝繁叶茂、绿叶如盖的巨大梧桐树。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那郁郁葱葱的、深绿色的树冠顶上,几片叶子的边缘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圈刺目的焦黄!接着,就在朱翊的注视下,那几片焦黄的叶子悄然脱离了枝头……
打着旋儿……
轻飘飘地……
无声无息地……
落在了紧闭的窗棂之下。
殿内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只有雕花窗缝隙里透进的晨风,卷起那几片不合时宜飘落的焦黄枯叶,在窗下的光影里打着转儿,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得如同幽灵叹息般的声音。
朱翊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那些落叶,目光深沉难辨,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滚、沉浮,最终化为一片深邃复杂的死水。
而此刻。
金陵城北。
通往皖中方向的官道上。
那辆沾满污秽、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粪车,正摇摇晃晃地在初晨的薄雾中一路颠簸前行。肮脏的木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发出持续不断的、单调的咯吱声,打破着清晨郊野的宁静。
厚厚污秽、恶臭的干草堆深处。
那个被深深掩埋的、劫后余生的襁褓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柔软的小拳头无意识地从草堆缝隙里探了出来,似乎在触碰着什么。
小拳头缓缓张开,又捏紧,仿佛要抓住一线生机。随即,那双稚嫩的眼睛还紧紧闭着,小小的嘴唇却轻轻地……咂了咂嘴。像是在吮吸着甜美的乳汁。然后,小手慢慢缩回那片腐臭的庇护所,小小的身躯在缓慢而沉重的颠簸中……
又沉沉睡去了。
在他蜷缩的后心包裹深处。
那片被小心掖在襁褓最里层、一角沾着刺目暗红血渍的破旧残布上。
一个用金线勾勒出的“忠”字……
在粪草腐败的黑暗里……
隐隐约约……
透出了最后一点倔强的、黯淡的印记。
如同不灭的星火。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