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冰冷的针，顽固地钻进鼻腔，试图掩盖那股已经深植在记忆里的焦糊恶臭，却只是徒劳地混合出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泼下来，照在脸上裹缠的厚重纱布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纱布下那片火辣辣的地狱，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
纱布边缘，靠近颧骨的位置，一点深红色的湿痕正缓慢地、不祥地晕染开来。
助理小张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头埋得很低，手指神经质地刷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混杂着未散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过来一瓶冰凉的矿泉水。
“默哥…喝点水吧。医生说要等…等报告…” 他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不敢在我缠着纱布的脸上停留。
我没接水。喉咙里像堵着一把烧红的砂砾。目光落在小张低垂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暗下去的一瞬，光滑的黑色镜面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影子：
半张脸被惨白的纱布吞噬，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抽干了所有光亮的麻木。像一具等待处理的残骸。
这就是现在的我。一个被标记的“危险物”。一个引爆了三百万人围观惨剧的“罪魁祸首”。
嗡——
搁在膝盖上、那部屏幕布满细微裂痕的手机，猛地一震！
不是信息刷新的嗡鸣，而是刺耳、单调、持续不断的来电铃声！
像一把钝刀，狠狠刮过紧绷的神经。
屏幕上，来电显示跳动着两个冰冷的字：房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沉了下去。
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听筒还没凑到耳边，左边脸颊的纱布让这个动作变得困难而疼痛，一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刻意拔高的、带着毫不掩饰嫌恶和急促的嗓音，就迫不及待地炸了进来：
“喂？！林默！是你吧？！” 是房东李太太，那个平时总带着点市侩精明笑容的中年女人，此刻声音尖锐得像砂纸摩擦。
“李太太，我…”
“你什么你！！”她粗暴地打断，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你赶紧给我听着！你那破事现在网上都炸了！热搜！头条！铺天盖地！我电话都快被那些记者和看热闹的打爆了！还有人在小区业主群里问你是不是住这儿！我这房子以后还租不租给别人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却像被水泥封死，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我不管你那个杯子炸了是真的假的！也不管你是不是被人坑了！” 李太太的声音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加斩钉截铁，“我这房子干干净净的，可不想沾上你这种晦气！更不想哪天被人泼油漆堵门！你给我听好：立刻！马上！收拾你所有东西，滚蛋！今天就搬走！一个小时内，我要看到钥匙插在我家信箱里！”
“李太太…我…我现在在医院…” 我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试图抓住一丝转圜的余地，“能不能宽限几天？我…”
“医院？！你就是在太平间也得给我搬！”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决绝，“宽限？一分钟都不可能！谁知道你那破事还会惹出什么天大的麻烦！别连累我！押金？呵！你害我房子以后租不出去，我没找你赔钱就是仁至义尽了！赶紧滚！钥匙放信箱！要是过了点东西还没清干净，我直接叫保安连人带破烂一起扔出去！就这样！”
咔哒！
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冰冷的忙音瞬间灌满了耳朵，比急诊室的消毒水味更刺骨。
最后一点侥幸，被碾得粉碎。
我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听筒里残留的忙音仿佛还在颅内尖叫，混合着李太太那淬毒的驱逐令。
不是商量，是最后通牒。一个小时内，滚出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
押金？那点钱在九百万的索赔面前，连灰尘都算不上。
她怕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身上那个“社会性死亡”的标签，是那些可能随之而来的、汹涌的恶意和麻烦。
我成了一个需要被立刻隔离的“污染源”。
“默哥…是房东？”小张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我没回答。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像两座冰山，一左一右挤压着胸腔，几乎无法呼吸。
脸上伤口的刺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那片灼烧的地域在突突跳动。
“社会性死亡”…原来是这样。
它不只是网络上的谩骂和热搜。
它是房东冰冷的驱逐令，是即将失去的、最后一块遮风挡雨的破瓦。
是把你从正常生活的轨道上彻底剥离，像清除垃圾一样，不容分说地扫进某个阴暗的、无人问津的角落。
嗡——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不是电话，是一条冰冷的短信推送。发件人：【XX银行】。
【账户状态通知】：
尊敬的林默客户，您好。根据法院签发的财产保全裁定书（案号：XXXXXX），您名下尾号XXXX的储蓄账户及关联账户已被冻结，冻结金额以裁定书为准。
账户冻结期间，暂停一切资金转出业务。详情请咨询法律部门或致电我行客服。
银行的短信，像一块精确落下的冰棺盖板，将最后一丝挣扎的可能也彻底封死。
没有钱。没有地方可去。脸上带着可能毁容的伤。四面八方，是汹涌的恶意和冰冷的、系统性的封杀。
深渊的凝视，已化为实质的铁钳，扼住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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