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皇子身边最卑微的影子,陪他读书习武十六年。
那年围猎场冷箭突袭,他本能将我护在身后。
利箭穿胸时我听见他笑:“别怕,我护得住你。”
夺嫡之战愈演愈烈,他被迫卷入漩涡。
太子设局毒杀他最爱的白月光,我亲眼看见他抱着尸体在雨里跪了整夜。
他登基前夜,最信任的老太监在参汤里下了剧毒。
我拼死带他逃出皇宫,他咳着血说:“阿默…替我去看看宫外的天…”
十年后我率十八路义军攻破皇城,龙椅上的新帝竟是被传早已死去的他。
“陈默,你终究…成了我最害怕的样子。”
宫墙内的天,永远被切割成一块块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压抑得喘不过气。浓重的血腥味,像一层黏腻的铁锈,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生疼。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温热的血水,顺着冰冷的金砖缝隙肆意流淌,漫过脚踝,浸透了裤腿,刺骨的寒意一路钻进骨髓。
“殿下…殿下!你撑着!我背你出去!”我的声音劈开了喉咙,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绝望。背上的人,轻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这腥风血雨卷走的枯叶。九皇子赵宸,曾经那么清朗温润的一个人,此刻软软地伏在我肩头,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令人心悸的嗬嗬声,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灼痛皮肤。那件明黄色的、象征至尊的蟒袍,此刻成了最刺眼的裹尸布,被涌出的黑血浸透,黏腻沉重。
他费力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几不可闻。一只冰冷的手,沾满血污,颤巍巍地摸索着,终于碰到了我的手背。那指尖的凉意,比雨水更甚,直透心底。
“阿…默…”他唤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沫,“…别…白费力气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最后一点说话的力气,嘴角却奇异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模糊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替我…去看看…宫外的天…好吗?”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魂飞魄散。
“不!殿下!你看!我们快到了!宫门就在前面!你看啊!”我语无伦次地嘶吼,泪水混着雨水疯狂涌出,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宫门?那扇巨大的、朱红的宫门,在无边雨幕和冲天火光中,扭曲得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遥远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四周是地狱。刀剑的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烈火焚烧木头的噼啪声、叛军狂热的喊杀声……汇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撕扯着每一根神经。
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踏着尸体。有熟悉的侍卫面孔,惊恐凝固在脸上;有宫娥,华丽的衣裙被践踏进血泥;还有叛军,瞪着空洞的眼睛。浓稠的血浆几乎让人滑倒。背上那点微弱的重量,成了压垮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背着他,像背着一座正在崩塌的山岳,在尸山血海里踉跄前行。每一步都踩在深渊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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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猛地被拉回十六年前,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冬日。空气干冷得像刀子,刮得脸颊生疼。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一辆简陋破旧的青布马车,被几名面无表情、甲胄森严的禁军押着,碾过京城外官道厚厚的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驶向那座巍峨得令人窒息的皇城。
马车帘子被一只粗鲁的手猛地掀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缩紧了瘦小的身子,紧紧抱住怀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打着补丁的粗布单衣,是我全部的家当。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色的老太监探进头来,一张脸像是风干的橘子皮,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扫过车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陈家小子,”他的声音尖细干涩,像钝刀子刮过骨头,“到了地方,收起你那点乡下人的野性子。这紫禁城,不是你们陈家村那口土井,容不得半点沙子。你爹在边关犯了事儿,按律当斩九族,是陛下天恩浩荡,念及你年幼无知,才格外开恩,让你入宫侍奉贵人,给陈家留条根脉。这是泼天的造化,懂吗?把尾巴夹紧了,眼睛放亮些!”
造化?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爹…那个总是沉默寡言、会把我扛在肩头看社戏的爹…犯了事?斩九族?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懵懂的意识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寒冷。娘哭晕在门槛上的样子,弟弟妹妹惊恐的嚎啕声,邻居们躲闪的目光……碎片一样在眼前闪回。这冰冷的马车,这深不见底的皇宫,就是我的“造化”?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拼命忍住眼眶里的酸涩,不敢让它流下来。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破包袱,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马车在厚重的宫门前停下。巨大的朱红门扇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碗口大的铜钉,在阴沉的雪天里反射着幽冷的光,如同巨兽紧闭的嘴。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发出沉闷滞涩的“嘎吱”声,像垂死巨兽的叹息。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香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老太监——后来知道他是内务府的一个管事,姓曹——粗鲁地把我拽下车。脚踩在宫门内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冰冷坚硬的感觉透过薄薄的破布鞋底直刺上来。巨大的宫殿群落如同沉默的怪兽匍匐在眼前,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高耸的宫墙隔绝了天空,只留下一道压抑的铅灰色缝隙。
“跟上,别东张西望!这宫里的规矩,多看一步,多说一句,都是死罪!”曹太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背上。我低着头,盯着曹太监那深青色袍服下摆露出的、沾着泥雪的黑色靴尖,亦步亦趋地走着。长长的宫道两旁,站着身穿甲胄的侍卫,像一尊尊冰冷的石雕,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他们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和戒备。
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腿脚早已麻木。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殿侧门停下。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刻着三个清秀的字——“清晖阁”。这里似乎比别处更安静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味。
曹太监将我推进院门,对着里面一个穿着体面些、管事模样的中年太监躬身道:“王公公,人带来了。就是陈家那小子,陈默。”
那王公公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打量了我几眼,微微颔首:“倒是个清秀的孩子。规矩路上都教了?”
“该说的都说了。”曹太监赔着笑。
“嗯。”王公公转向我,声音温和了些,“陈默是吧?从今日起,你就在这清晖阁当差。这里是九皇子殿下读书习字的地方,规矩更重。少看,少听,少说,手脚勤快些,用心服侍殿下,便是你的本分,也是你的活路。明白吗?”
“明…明白。”我嗓子发紧,声音细若蚊呐。
“殿下性子温和,待下宽厚,是你的福气。进去吧,先去偏房安置,自有人教你规矩。”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一个叫小安子的小太监进了偏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有床有被。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小安子约莫比我大一两岁,圆脸,看着挺机灵。
“喏,这床铺是你的了。我叫小安子。”他麻利地帮我放下包袱,“别怕,王公公是好人,殿下更是顶顶好的主子。咱们清晖阁,比别处清净多了。就是…就是殿下身子骨弱些,咱们伺候得更精心点就成。”
“九皇子…殿下?”我怯生生地问,对这个即将决定我命运的人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对呀,”小安子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亲近,“殿下可好啦,从不打骂下人,就是…就是不太爱说话,总一个人看书。你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和一个温和的童声:“王伴伴,今日的字帖可备好了?”
“回殿下,都备齐了。”是王公公的声音。
小安子赶紧拉了我一把,示意我噤声,垂手肃立。我学着他的样子,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我偷偷抬起一点眼皮。一个穿着月白色常服的小小身影站在门口,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像沉静的深潭,清澈却又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和疲惫。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视线淡淡地扫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宸。九皇子赵宸。他像一株生在幽暗角落里的兰草,安静,苍白,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韧性。那双眼睛望过来的瞬间,我心头那无边无际的惶恐和冰冷,似乎奇异地被抚平了一点点。
我的命运,在这一刻,与这双沉静的眼眸,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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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清晖阁缓慢流淌,像屋檐下无声滴落的雨水。我成了九皇子赵宸的影子,一个沉默而卑微的存在。他的书桌旁,永远有我安静研磨的身影;他习武的校场边缘,我抱着他的披风和水囊,目光追随着那个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却依旧显得过分清瘦的身影;他偶尔咳嗽,我会立刻递上温热的药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唤我“阿默”,声音总是温和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待我确实极好,从未因我罪臣之后的身份有过半分轻慢。有时他读书累了,会放下书卷,指着窗外飞过的鸟雀,问我宫外的样子。我只能凭着幼年模糊的记忆,笨拙地描述村口的老槐树、夏夜的萤火虫、冬日里热腾腾的烤红薯……每当这时,他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便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向往的光彩,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
“宫墙外的天,一定很蓝吧?”他有一次望着被屋檐切割成方块的灰色天空,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像叹息,落在我心上,沉甸甸的。
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容易。太子赵睿的跋扈,二皇子赵厉的阴鸷,其他皇子们若有似无的窥探和排挤……这座看似平静的清晖阁,不过是风暴中心一块脆弱的礁石。他从不抱怨,只是读书习武越发用功,人也越发沉默。那份沉静下,藏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
变故发生在三年后,一次皇家秋狝。皇家猎场旌旗招展,号角长鸣。王公贵族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太子赵睿一马当先,开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射倒一头雄鹿,引来一片阿谀奉承的喝彩。二皇子赵厉则带着亲卫,策马如风,追逐着兽群,所过之处,猎物纷纷倒地,手段狠辣精准。
只有赵宸,安静地骑在一匹温顺的母马上,落后众人一段距离,似乎对狩猎并无多大兴致。我牵着他的马,紧紧跟随。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
突然!
一声凄厉的破空之声,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的密林中暴起!那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气息,目标直指——我!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大脑一片空白,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心脏。身体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大力猛地将我向后扯去!一个身影闪电般横移,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脊背,死死挡在了我的身前!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声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看见一支乌黑的箭矢,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穿透了赵宸的左肩胛骨!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从他胸前狰狞地透出寸许!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向前一扑,几乎栽下马背,全靠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马鞍才稳住身体。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骑装,大片刺目的猩红在阳光下迅速蔓延开。
剧痛让他整张脸瞬间扭曲,血色尽褪,冷汗如浆般涌出。然而,在身体剧震、几乎晕厥的瞬间,他竟硬生生扭过头,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苍白的嘴唇艰难地嚅动,挤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字:
“趴……下!”
几乎是同时,第二支、第三支冷箭带着尖锐的啸音,接连射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箭尾的翎羽兀自震颤不休。
“有刺客!护驾!保护殿下!” 王公公凄厉的嘶吼划破了死寂,尖锐得变了调。
整个猎场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马匹的嘶鸣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乱成一团。侍卫们像受惊的蜂群,疯狂地向我们这边涌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看着那狰狞的箭簇,看着他胸前迅速扩大的血晕,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身体,一股冰冷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紧接着是岩浆般喷涌而出的灼痛和疯狂!
“殿下——!!!”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滚烫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袖,粘稠,腥甜,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绝望温度。
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着血水往下淌。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确认。
“别…别怕…”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扯着破碎的风箱,胸腔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嘴角却硬是扯出一个极其微弱、近乎安抚的弧度,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我…护得住…你…”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进我的耳膜,砸在我的心口。
护得住我?用他的命来护?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法言喻的滚烫猛地冲上我的鼻腔和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他流到我身上的血,滚烫又冰凉。
“殿下!别说话!太医!太医在哪里!”我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可那滚烫的液体却固执地从我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怎么也止不住。那刺目的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眼睛,直直烙进灵魂深处。
侍卫们终于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赵宸从马背上小心翼翼地抬下。混乱中,我死死抓住他冰冷的手,不肯松开,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他闭着眼,脸色灰败如金纸,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那只被我抓住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
混乱中,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太子赵睿策马立于不远处的高坡。他并未下马查看,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片混乱,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的弧度。阳光照在他华贵的金冠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也照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意。二皇子赵厉则带着亲卫,正指挥着人马封锁山林,追捕刺客,动作迅疾,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片沉沉的阴鸷。
太医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我被粗暴地推开,踉跄着跌坐在地,手上、身上全是黏腻温热的血。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剪开赵宸的衣服,露出那个狰狞的血洞,看着他苍白的身体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抽搐……猎场的喧嚣、人马的嘶鸣、太医的指令,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他倒下的画面,他挡在我身前的背影,他虚弱却固执的“别怕,我护得住你”,还有那刺目的、不断流淌的鲜血,一遍遍在我眼前回放,放大,定格。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彻底碎裂了。不再是主仆,不再是恩情。一种比血脉更沉重、比誓言更滚烫的东西,在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在滚烫的鲜血浇灌下,深深扎根,疯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拔除。
我这条命,是他的了。从今往后,刀山火海,黄泉碧落,我陈默,只为他一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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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伤留下的窟窿在赵宸清瘦的脊背上结了痂,像一只丑陋的蜈蚣,狰狞地盘踞着。太医说,那箭头淬了阴毒,虽捡回一条命,却彻底损了心脉根基。清晖阁里,常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他咳嗽得更频繁了,尤其在冬夜,那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像钝刀子在剐我的心。他依旧温和,甚至比伤前更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是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灰败。那双曾经偶尔还会流露出向往宫墙外天空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映着药炉里明明灭灭的火光。
皇城的天,也随着他的伤,彻底变了颜色。老皇帝缠绵病榻,龙涎香也盖不住垂死的气息。储位之争,从暗流汹涌,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太子赵睿和二皇子赵厉,如同两头红了眼的凶兽,在朝堂、后宫、京畿卫戍的每一寸土地上,疯狂地撕咬、倾轧。每一次朝会,都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每一道奏折,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宫人内侍的眼神,都变得闪烁而叵测。
清晖阁,这座曾经相对平静的孤岛,也被这滔天的浊浪裹挟着,剧烈地摇晃起来。赵宸的处境,变得极其微妙而凶险。他无心帝位,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守着几卷书、一炉药,了此残生。这在太子和二皇子眼中,却成了最大的讽刺和潜在威胁——一个无心争位却拥有嫡子名分(虽非皇后所出,但母妃出身清贵)且在文臣中颇有清名的皇子,本身就是一根必须拔除的刺。
明枪暗箭,开始毫无顾忌地射向清晖阁。
先是赵宸呈给病榻上皇帝的药膳里,被查出含有相克之物。若非王公公心细如发,在呈递前多验了一次,后果不堪设想。紧接着,他书房里几本寻常的经史子集,被人偷偷夹带了前朝“禁毁”的“谤君”诗册,若非我整理书架时无意发现……赵宸拿着那本被做了手脚的书册,指尖冰凉,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将它投入了火盆。跳跃的火舌吞噬着纸张,映着他苍白平静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冰冷的怒意和深深的无力。
“阿默,”他看着火焰,声音低哑,“这清晖阁,快成筛子了。连累你了。”
“殿下!”我猛地跪下,膝盖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阿默的命是您的!清晖阁就是我的家!您别赶我走!” 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比面对冷箭时更甚。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没再说话。但那句“连累”,像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我这条命是他的,可我能为他做什么?挡箭?我挡了,却差点害死他!清理门户?我连谁在背后下黑手都抓不到!
我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冰冷的通铺上,听着小安子轻微的鼾声,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转着白天看到的一切:某个内侍躲闪的眼神,某个宫女在角门处与东宫太监的匆匆低语,某个侍卫看似无意地在清晖阁外多停留的一刻……每一处细微的异常,都让我心惊肉跳,疑神疑鬼。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却像鹰隼一样,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赵宸的人,每一个经手的物件。我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宫人的脸,他们的习惯,他们的关系网。清晖阁的每一道门槛,每一扇窗户,甚至每一块地砖,我都用脚丈量了无数遍,哪里是死角,哪里能藏人,哪里是最近的退路。
风声越来越紧。太子赵睿在朝堂上公然斥责赵宸“清谈误国,尸位素餐”,二皇子赵厉则暗中指使御史弹劾赵宸“结交外臣,图谋不轨”。捕风捉影的流言在深宫每个角落滋生、发酵,将清晖阁描绘成一个居心叵测的巢穴。
就在这时,一个名字,像幽谷中的一缕清风,吹进了这令人窒息的清晖阁——苏婉。
她是太医院院判苏时珍的独女。苏太医因一手精妙的针灸之术,被特旨召入宫,为病重的皇帝和伤后体虚的九皇子调治。苏婉随父入宫照料,便也留在了太医院帮忙整理药典、抄录方剂。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赵宸咳疾又犯了,王公公请了苏太医。苏婉提着一个精巧的药箱,跟在父亲身后,安静地踏入清晖阁的书房。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眉目清雅,气质沉静,像一朵开在幽谷的兰,不张扬,却自带芬芳。她微微垂首,向赵宸行礼,姿态从容,声音清越:“民女苏婉,见过九殿下。”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赵宸沉寂如深潭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温和,却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疏离:“苏姑娘不必多礼,有劳了。”
苏太医施针时,苏婉便安静地侍立一旁,目光沉静如水,只在父亲需要时,精准地递上金针或药棉。她的手指白皙纤长,动作轻柔而稳定。赵宸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又很快移开,只是那苍白的耳根,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
从那以后,苏婉来清晖阁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替父亲送药,有时是带来抄录好的养生方子。她话不多,但每每开口,总是言之有物,或论医理,或谈诗书,声音不高,却总能抚平赵宸眉宇间因朝堂纷争而积郁的阴霾。她会带来一些宫外的新鲜事:药铺新到的奇珍药材,某位隐士的养生心得,甚至是市井间流传的有趣俚语。赵宸听着,苍白的脸上会浮现出真切的、久违的笑意,眼神也仿佛被点亮,有了光彩。
我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在赵宸荒芜冰冷的心底,悄然萌发。像绝壁石缝里挣扎出的一抹新绿,脆弱,却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那是希望,是暖意,是这污浊泥潭里,唯一能让他喘息的净土。
我默默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暖意。苏婉来时,我会守在书房门外,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警惕任何可能的打扰。我会在她离开时,不动声色地护送她穿过几道宫门,直到太医院附近。看着她安然离去的背影,看着赵宸在她离开后,对着窗外久久出神时,眼中残留的那一点温柔光亮,我竟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仿佛守护他的这点微光,就是我卑微生命最大的意义。
苏婉对赵宸,显然也是不同的。她看他的眼神,带着医者的关切,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她会不动声色地记住他咳喘的规律,下一次来时,带来的药茶里总会多添一两味润肺平喘的草药;她会在他看书入神忘了时辰时,轻声提醒;在他被朝堂烦心事困扰、眉峰紧锁时,她会巧妙地引开话题,讲起某个古籍里记载的奇闻轶事……
有一次,赵宸咳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苏婉一边为他施针,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我守在门外,只听清了一句,是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殿下…您定要珍重自身…这身子,经不起太多忧思了…” 那话语里的心疼,清晰可辨。
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有欣慰,殿下终于遇到了懂他、疼惜他的人;有酸楚,他本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靠着这点微末的温暖苟延残喘;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这样干净美好的情愫,又能存在多久?太子和二皇子,会容忍清晖阁里开出这样一朵不合时宜的花吗?
这份恐惧,在不久后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化作了灭顶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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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下得毫无征兆,却狂暴得像是要撕裂整个天地。傍晚时分,天空还只是阴云密布,闷雷在厚厚的云层深处滚动。到了掌灯时分,狂风骤起,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闪电如同银蛇,撕裂漆黑的夜幕,瞬间将森严的宫殿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雷声滚滚,仿佛天神的战鼓,在头顶炸响,震得人心胆俱裂。
清晖阁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赵宸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眉心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书页,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雨太大了,仔细着了寒气,还是早些安置吧?”王公公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劝道。
赵宸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狂暴的雨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苏姑娘…今日午后说去太医院取几味药,这雨…不知她回住处没有。”他顿了顿,“王伴伴,差个稳妥的人,去太医院那边瞧瞧。”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王公公放下药碗,匆匆退下。
我心中也莫名地揪紧。苏婉的住处离太医院不远,但需穿过御花园旁那条长长的、两侧都是高墙的夹道。这样的雨夜,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流逝。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肆虐。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太监浑身湿透地跑回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殿下…没…没看见苏姑娘…太医院那边说…说苏姑娘下午取了药…早…早就离开了!”
“什么?!”赵宸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动作太急,牵动了旧伤,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腰去,脸色瞬间憋得通红。
“殿下!”我和王公公同时惊呼上前。
赵宸却猛地推开我们搀扶的手,死死盯着那小太监,眼神锐利如刀:“可问清楚了?确定她离开了太医院?路上…路上可有人看见?”
“问…问清楚了!守门的公公说…说苏姑娘申时三刻就撑着伞走了…路上…路上雨太大,没人…”小太监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赵宸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一片死灰。他不再咳嗽,整个人僵立在那里,仿佛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狂暴的雨幕,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不祥的预感。
“备…备伞!”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去御花园!去夹道那边找!”
“殿下!使不得啊!这雨太大了!您身子受不住!”王公公噗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赵宸的腿,“老奴带人去!老奴带人去!您不能出去!”
“滚开!”赵宸猛地一挣,力道之大,竟将王公公甩开一步。他眼中布满血丝,平日里的温和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狂乱,“她若有事…我…”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喘息淹没。
“我去!”我一步跨到他面前,声音斩钉截铁,盖过了雷声,“殿下,您留下!我去找苏姑娘!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绝望,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我知道,苏婉若出事,他也就彻底毁了。
赵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绝望,有恳求,有孤注一掷的疯狂,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死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抓起门边一把最大的油纸伞,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狂风瞬间将伞撕扯得变了形,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脸上、身上,几乎睁不开眼。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脚下积水成河,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我凭着记忆,朝着御花园旁的夹道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苏姑娘,你千万不能有事!殿下他…他不能没有你!
闪电撕裂苍穹,惨白的光芒照亮了前方。就在那条长长的、被高墙夹着的、此刻已变成浑浊水道的夹道入口处,我看到了!
一把熟悉的、绘着青竹的油纸伞,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骨架扭曲着,浸泡在泥水里,像一朵凋零的花。旁边,散落着几包被水浸透、颜色诡异的药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我踉跄着扑过去,疯了一样在及膝深的冰冷雨水中摸索、呼喊:“苏姑娘!苏姑娘——!”
没有回应。只有更猛烈的风雨,像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着我。
顺着湍急的水流,在夹道深处一个积水的拐角,借着又一次惨白的电光,我终于看到了她。
苏婉静静地躺在浑浊的水洼里,半个身子浸泡在水中。她身上那件素雅的月白衣裙,此刻被染成了大片大片刺目的、诡异的暗紫色!长发散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双目紧闭,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
“苏姑娘!”我嘶吼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探向她的鼻息。
一片冰冷死寂。
我的手猛地缩回,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冰冷的雨水中。不可能…不可能!
我哆嗦着,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脖颈。皮肤冰冷滑腻,没有一丝脉搏的跳动。那青紫色的嘴唇,那毫无生气的脸庞,都在残忍地宣告着一个事实。
她死了。
死于剧毒。那衣裙上诡异的紫色,那散落在水洼里的药材,无不昭示着这场“意外”背后的阴毒算计。
是谁?太子?二皇子?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将我吞噬。我猛地抬起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声音却被狂暴的雷雨声无情地淹没。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在我脸上疯狂流淌。
就在这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踏着积水,沉重而绝望。
我猛地回头。
赵宸!他竟然还是来了!
他不知何时挣脱了王公公的阻拦,连伞都没拿,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这瓢泼大雨之中。闪电惨白的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失魂落魄的目光,越过我,死死地钉在雨水中那个了无生息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风雨声。
他一步步,踉跄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艰难地挪到苏婉身边。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冰冷的、颤抖的手,轻轻覆上苏婉同样冰冷的脸颊。
然后,他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污浊的雨水泥泞之中。
没有哭喊,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从污浊的水洼里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抱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徒劳地想要为她遮挡一点这肆虐的风雨。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湿透的、散发着诡异药味和死亡气息的颈窝里。宽阔的脊背剧烈地起伏、颤抖着,像一张被拉到极限、濒临崩断的弓。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断断续续、破碎不堪地挤了出来。那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撕心裂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心碎。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在荒原上发出的最后悲鸣。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冲刷着她早已冰冷的身躯,也冲刷着我僵硬麻木的身体。我跪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像抱着全世界仅存的温暖,又像是抱着自己早已死去的灵魂,在天地倾覆的暴雨中,一点点碎裂,一点点沉沦。
那无声的悲恸,那绝望的拥抱,那在暴雨中跪地颤抖的身影,比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更狠地刺穿了我的心脏。痛得我无法呼吸。
他失去了光。
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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