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倒悬,冲刷着皇城,也冲刷着人心底最后一点暖意。清晖阁内,死寂得可怕。烛火在穿堂风中奄奄一息,将赵宸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幽灵。
苏婉冰冷的身体被安置在偏殿一张干净的软榻上,换上了素净的衣裙,掩盖了那致命的毒痕,却掩盖不住死亡带来的僵硬和青灰。太医早已来过,摇头叹息,只留下一句“剧毒攻心,回天乏术”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绝望的气息沾染。
赵宸就那样跪在软榻前,一动不动。从雨夜将她抱回,到此刻天色微明,暴雨渐歇,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石化。湿透的单衣紧贴着他嶙峋的背脊,勾勒出触目惊心的瘦削。他不再颤抖,不再呜咽,只是沉默。那是一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悸的沉默,一种抽空了所有灵魂、只剩下冰冷躯壳的沉默。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苏婉毫无生气的脸,深潭般的眼眸彻底干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漠。
王公公红肿着眼睛,一遍遍试图将热姜汤或参茶递到他唇边,换来的只有死寂般的无视。他枯槁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这位在深宫沉浮一生、见惯生死的老人,此刻也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佝偻着背,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我守在殿门处,背脊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因彻骨的寒冷和紧绷而酸痛,但我不敢松懈分毫。苏婉的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穿了清晖阁最后一点脆弱的平静。凶手是谁?太子?二皇子?还是其他虎视眈眈的兄弟?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谁?殿下?还是…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蝼蚁?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湿衣服的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这气息像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脖颈。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透出惨淡的光。皇宫在暴雨的洗刷下,露出更深的阴森和冰冷。
变故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致命。
就在苏婉死后的第三天,一道晴天霹雳,伴随着丧钟沉重的轰鸣,砸遍了整个皇城——缠绵病榻许久的老皇帝,驾崩了!
巨大的丧钟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彻底点燃了这座巨大火药桶的引信。
清晖阁的沉寂被打破。赵宸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波动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绝望。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活气。
老皇帝的死,抽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彻底打破了权力天平上那微妙的、危险的平衡。夺嫡之争,从暗流汹涌、各怀鬼胎的试探,瞬间升级为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武装政变!
太子赵睿,以储君身份,在第一时间控制了乾清宫和部分禁军,封锁宫门,宣布戒严。他身着素服,立于百官之前,满面哀戚,声泪俱下地宣读“遗诏”——自然是传位于他。他的声音透过扩音的金钟,响彻宫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掩饰的亢奋。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二皇子赵厉便率领着其掌控的京畿大营精锐铁骑,悍然撞开了宫门!铁蹄踏碎宫道的金砖,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赵厉一身玄甲,手持长槊,立于阵前,眼神阴鸷如鹰隼,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掷地有声:“父皇驾崩,事出蹊跷!太子封锁宫禁,阻挠群臣瞻仰遗容,其心可诛!此等矫诏逆贼,人人得而诛之!清君侧,正乾坤!”
“清君侧!正乾坤!”他身后的铁骑齐声怒吼,声浪滚滚,杀气冲天。
顷刻间,整个皇城变成了血肉磨坊!太子麾下的禁军与二皇子的京畿铁骑,在宫门、在广场、在回廊、在每一座宫殿前,疯狂地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穿梭,带起凄厉的尖啸和绝望的惨叫。金碧辉煌的宫殿被鲜血染红,精美的雕梁画栋被刀兵砍出狰狞的伤痕。昔日庄严肃穆的皇城,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汇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如同地狱的丧钟,敲打着清晖阁每一个人的神经。血腥味浓烈得化不开,顺着门窗缝隙疯狂涌入,呛得人几欲作呕。
清晖阁,这座位于风暴边缘的孤岛,瞬间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殿下!殿下!叛军杀进来了!外面乱成一团!”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满是血污和惊恐。
赵宸依旧跪在苏婉榻前,仿佛外界的滔天巨浪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在苏婉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已经崩塌了。
王公公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直了些许,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快步走到赵宸身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殿下!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太子和二皇子的人马都杀红了眼!他们不会放过您的!清晖阁…守不住了!老奴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您杀出去!”
他终于不再提“保重自身”,而是直接用了“杀出去”。
赵宸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缓缓转向王公公。那眼神里,有死寂,有麻木,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悲哀。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出去?王伴伴…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赵宸的容身之处?”他的目光扫过苏婉冰冷的容颜,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里…挺好。”
“殿下!”王公公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老奴求您!您不能死!您忘了苏姑娘临终前的话了吗?她要您珍重自身啊!您若就此消沉,苏姑娘泉下有知,如何能安息?老奴伺候您长大,看着您…看着您好不容易有了点活气…您不能…不能啊!”他泣不成声,句句锥心。
苏婉的名字,像一根针,终于刺破了赵宸那麻木的躯壳。他浑身剧震,死寂的眼底,骤然翻涌起滔天的痛苦和挣扎。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更加激烈的厮杀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凶狠的呼喝:
“搜!一个不留!尤其是清晖阁!太子有令,九皇子赵宸勾结二皇子谋逆,格杀勿论!”
“放屁!二殿下有令!诛杀矫诏逆贼太子,活捉九皇子以正视听!别让他跑了!”
两股叛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同时朝着清晖阁扑来!刀兵碰撞声、临死前的惨叫声,清晰地就在门外!
“来不及了!”王公公猛地站起,脸上所有的悲戚瞬间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狠厉。他一把抓住赵宸的手臂,力道之大,指节发白,“殿下!走!陈默!开路!护着殿下从西角门走!那里守卫最薄弱!”
“是!”我早已蓄势待发,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守护的本能。我猛地抽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刃——那是赵宸早年赏给我防身的,刀刃寒光闪闪。我一步抢到殿门前,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走廊上,已经传来兵刃破空和重物倒地的声音!显然是王公公安排的忠心侍卫正在拼死抵挡,但人数悬殊,败亡只在顷刻!
“走!”王公公几乎是拖着赵宸,踉跄着向通往西角门的内室小门冲去。赵宸被他拖着,脚步虚浮,眼神痛苦挣扎,却不再反抗。
我紧随其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就在我们即将冲进内室小门时,殿门“轰”地一声被撞开!几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叛军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眼神凶戾,手中钢刀还在滴血!
“九皇子在此!休走!”那叛军头目一眼就锁定了被王公公拖着的赵宸,眼中爆发出嗜血的狂喜,挥刀便砍向挡在前面的王公公!
“公公小心!”我目眦欲裂,身体比思维更快,猛地将赵宸往内室门里一推,自己则合身扑上,短刃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那叛军头目的肋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噗嗤!”我的短刃刺穿了皮甲,深深扎入对方身体,滚烫的鲜血喷溅了我一脸!但同时,对方沉重的钢刀也带着风声劈落!我避无可避,只能勉强侧身!
“呃!”剧痛从左肩传来!钢刀虽然被我的扑击带偏了准头,没能砍中要害,却狠狠劈在我的肩胛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劈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门框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阿默!”赵宸被推得跌进内室,回头看到这一幕,死寂的眼中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惊怒!
“杂种找死!”那叛军头目挨了我一刀,凶性大发,不顾肋下汩汩冒血的伤口,咆哮着再次挥刀朝我劈来!其他几名叛军也绕过倒地的侍卫尸体,狞笑着扑向赵宸和王公公!
完了!我眼前发黑,剧痛和失血让身体麻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雪亮的刀锋当头劈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佝偻着背的王公公,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缕精芒!那浑浊的老眼,此刻竟锐利如刀!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迅猛!他没有去挡那劈向我的刀,而是如同鬼魅般欺近那叛军头目侧翼,枯瘦如鹰爪的手闪电般探出!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那叛军头目挥刀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咽喉——一只枯瘦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他的喉骨!那手看似无力,却蕴含着可怕的劲道!王公公的手指如同五根钢钎,深深嵌入他的皮肉!
叛军头目的眼珠瞬间凸出,充满了血丝,嗬嗬地想要吸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软软地向后倒去,手中的钢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兔起鹘落的致命一击,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不仅震住了剩下的叛军,也让我和赵宸都惊呆了!
王公公…他竟然…有如此身手?!
王公公看都没看那倒地的尸体,枯瘦的手一抖,竟从宽大的袖袍里滑出一柄细长、泛着幽蓝光泽的软剑!剑身薄如蝉翼,却带着森然的杀气!
“殿下!走!”王公公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再无半分老态!他手腕一抖,软剑化作一道诡异的蓝光,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穿了离他最近的一名叛军的咽喉!快!准!狠!干净利落得令人胆寒!
剩下两名叛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狠辣手段吓得魂飞魄散,一时竟不敢上前。
“走啊!”王公公再次厉喝,软剑挽起一片幽蓝的剑花,死死封住内室小门的入口,如同门神!
“王伴伴!”赵宸看着王公公那完全陌生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哪里还是那个伺候他汤药、为他整理书卷、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老太监?!
“走!”王公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一丝命令的味道。
我知道这是用命换来的生机!强忍着肩胛骨碎裂的剧痛,我挣扎着爬起,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拖着同样虚弱的赵宸,跌跌撞撞冲进内室,朝着通往西角门的暗道跑去!身后,传来兵刃再次激烈碰撞的声音和叛军临死的惨嚎!王公公那苍老却无比挺拔的背影,像一座孤峰,死死挡住了通往地狱的入口!
我们跌跌撞撞,在弥漫着血腥和硝烟气息的宫殿阴影中穿行。赵宸的体力早已透支,全靠我半边身子支撑。他脸色灰败,眼神失焦,身体冰冷,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苏婉的死、父皇的驾崩、王公公的惊天逆转、这满目疮痍的杀戮……接踵而至的打击,彻底摧毁了他的精神支柱。
“殿下!撑住!前面就是西角门!”我咬紧牙关,肩头的伤口每一次牵扯都痛得眼前发黑,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袍,黏腻冰冷。西角门遥遥在望,那里果然如王公公所说,守卫相对空虚,只有几个零星的叛军在把守,正被远处更激烈的战斗吸引着注意力。
希望就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
“嗖!嗖!嗖!”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侧前方的宫殿屋脊上倾射而下!目标并非我们,而是精准地射杀了那几名把守西角门的叛军!
紧接着,七八个身着黑色劲装、动作矫健如同猎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迅速清理了西角门附近的障碍,打开了门栓!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赫然是赵宸的贴身侍卫统领——秦峰!他本该在宫变伊始就被调离或“意外身亡”!
“殿下!快!”秦峰压低声音,焦急地朝我们招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绝处逢生!我心中狂喜,几乎是拖着赵宸扑向那扇象征着生机的宫门!
然而,就在我们距离宫门仅剩几步之遥时,异变再生!
一直被我半扶半拖着、仿佛失去意识的赵宸,身体猛地一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痛苦的闷哼!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一截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薄如柳叶的刀尖,正从他左胸心脏的位置,极其精准、极其缓慢地透了出来!
滚烫的、带着浓郁药味的鲜血,顺着那冰冷的刀尖,一滴,一滴,砸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那滴落的血珠,像是慢镜头,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是谁?!
我猛地抬头,顺着那只握着刀柄的手看去!
一张脸,映入了我因极度震惊而瞳孔放大的眼帘。
是王公公!
那个刚刚如同天神般挡在清晖阁殿门前,为我们争取一线生机的王公公!那个从小照顾赵宸长大、被他视若父辈、在苏婉死后唯一还能劝动他的老太监!
他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我们身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痛,没有愧疚,甚至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那浑浊的老眼,此刻清澈得可怕,冰冷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着我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也映着赵宸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的身体!
“为…为什么…”赵宸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身后那张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陌生如魔鬼的脸。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比被冷箭射穿、比失去苏婉时更甚万倍的痛苦、迷茫和崩塌般的绝望。那是一种信仰彻底粉碎、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的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和前襟。
王公公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赵宸的眼睛。他只是平静地、极其稳定地,将手中的薄刃,又往前推送了半分。
“呃……”赵宸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发出最后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最终彻底熄灭。那里面所有的痛苦、挣扎、疑惑、爱恋、对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留恋……都在瞬间化为死寂的空洞。
他眼中的世界,彻底暗了下去。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后倒去。
“不——!!!”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嚎叫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我的声音!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悲鸣!我下意识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右臂,想要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然而,王公公的动作更快!他握着刀柄的手极其巧妙地一旋、一抽!
噗嗤!
薄刃带着一串血珠,瞬间离开了赵宸的身体!
同时,王公公另一只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掌印在我的胸口!
一股阴寒至极、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传来!我如同被狂奔的烈马撞中,胸口剧痛,喉头腥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宫墙根下!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殿下!”秦峰目眦欲裂,怒吼着带着几名黑衣侍卫扑了上来!刀光剑影瞬间将王公公笼罩!
王公公身形如同鬼魅,在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避,手中那柄染血的薄刃化作点点致命的幽蓝寒星!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反击都精准狠辣到了极致!秦峰等人虽悍勇,却在这诡异莫测的武功面前,竟一时难以近身!狭窄的宫门口,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小型的修罗场!
而我,瘫倒在冰冷的墙根下,视线被泪水、汗水和血水模糊。我眼睁睁地看着,赵宸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无声地倒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就在我的眼前。
他胸前那致命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向外涌着温热的、带着药味的鲜血。那血,迅速蔓延开来,浸透了他素色的衣袍,也浸透了他身下冰冷的金砖。
他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没有飞鸟,没有流云,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铅灰。那双曾经清澈如深潭、沉静如古玉、在苏婉面前会亮起温柔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世间最深的背叛,最彻骨的绝望。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朝着他爬去。断裂的肩骨摩擦着,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疯狂地流淌。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他冰冷的手。
那温度,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冷。
“殿…下…”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呼唤。
他没有回应。永远不会再回应了。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粉碎。所有的声音——秦峰等人的怒吼、兵刃的碰撞、远处的厮杀、丧钟的余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心脏被活生生挖走般的、灭顶的剧痛。
王公公…那个看着他长大、为他挡过明枪暗箭、在苏婉死后唯一能劝动他的王伴伴…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情感,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无边的黑暗。
就在我心神失守、悲痛欲绝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秃鹫般扑至!是王公公!他竟然在秦峰等人的围攻下,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直扑向我!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我!
他要灭口!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
“咻——!”
一支带着凄厉尖啸的狼牙重箭,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命符,撕裂空气,以超越肉眼捕捉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射向王公公的后心!
王公公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形猛地一滞!他显然察觉到了背后致命的威胁,想要闪避,但那箭太快!太狠!角度刁钻至极!
“噗!”
箭簇狠狠贯入他左后肩!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他闷哼一声,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怒!
这一箭,救了我的命,也打断了王公公的绝杀!他猛地回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是远处一座宫殿的飞檐斗拱,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逝。
趁此间隙,秦峰怒吼着带着侍卫再次合围!王公公受了箭伤,动作明显滞涩了一丝。他怨毒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冻结。随即,他不再恋战,手中薄刃爆发出最后一抹幽蓝的弧光,逼退两名侍卫,身形如同鬼魅般几个闪烁,竟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阴影之中,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秦峰等人想去追,但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赵宸和重伤濒死的我,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秦峰快步走到赵宸身边,颤抖着手探了探鼻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竟有些摇晃,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走…”秦峰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沉重的绝望,“此地…不可久留!”他不再称呼“殿下”,因为殿下,已经没了。
他指挥着两名侍卫,一人背起赵宸冰冷的尸体,一人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吞噬了太多生命和希望的宫门,秦峰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仇恨,猛地挥手:“撤!”
我们如同丧家之犬,带着无法愈合的伤痛和刻骨的仇恨,在秦峰和他仅存心腹的拼死掩护下,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象征着生与死的西角门,一头扎进了皇城之外,那片同样黑暗、同样血腥、却似乎又藏着无限可能的茫茫乱世之中。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场血腥的杀戮,却隔绝不了那锥心刺骨的背叛之痛和永失所爱的绝望。赵宸冰冷的身体伏在侍卫的背上,他的血,滴落在逃亡的路上,也滴落在我的心上,永远无法干涸。
九皇子赵宸,死了。死在他最信任、视若父辈的人手里。
而陈默,拖着残躯,带着一颗被彻底碾碎又淬炼出无尽恨意的心,活了下来。
复仇的火焰,和那颠覆腐朽王朝的种子,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在绝望的灰烬里,悄然点燃。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