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出入乱世

伤口在肩胛骨深处叫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骨茬摩擦血肉,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可这痛,抵不上心口万分之一。

赵宸的血浸透了我半边衣襟,冰冷粘稠,像一层永远剥不掉的痂,死死糊在皮肉上,也糊在魂魄里。

王公公那张平静到令人作呕的脸,他手中薄刃透出殿下胸膛时那缓慢而精准的推送…一遍遍在眼前回放,刻骨蚀髓。

“陈默…替我去看看…宫外的天…”

殿下的声音在耳边微弱地响。

我抬起头,透过破庙屋顶巨大的豁口,望向那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苍穹。

宫外的天,原来也是会吃人的。

破庙的腐朽气息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味,令人窒息。蛛网在残破的梁柱间飘荡,如同招魂的幡。篝火在角落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秦峰半跪在我身边,用烧红的匕首小心翼翼地烫着从我肩胛伤口流出的、混杂着黑紫色淤血的脓液。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剧痛如同钢锯在骨头上反复拉扯,冷汗瞬间浸透了我本就褴褛的衣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忍着点,阿默兄弟。”秦峰的声音嘶哑,额角同样布满汗珠,“箭头有毒,毒虽不烈,但伤及筋骨,这腐肉不除,整条胳膊都得废!”

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草垫里。废?比起心口那个巨大的、空荡荡的血洞,一条胳膊算什么?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破庙另一端。

一块相对平整、铺着干净草席的地面上,静静躺着一个人。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盖住了他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被秦峰仔细清理过的、异常平静的脸。是赵宸。火光跳跃着,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那唇色,是死寂的青白;那胸膛,再无一丝起伏。

王公公…王伴伴…那张枯槁而平静的脸,那柄刺穿殿下心脏的薄刃…像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我脑中回放。每一次闪回,都像一把钝刀,在心口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痛到极致,反而麻木,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压垮灵魂的虚无和冰冷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

“殿下…殿下他…”一个年轻的侍卫,看着那安静的“睡颜”,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压抑地呜咽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他是小顺子,清晖阁里最活泼的一个,总爱缠着我讲宫外的故事。

哭声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破庙里死寂的伪装。其他几个侥幸逃出的侍卫——算上秦峰,一共五人,个个带伤,疲惫不堪——都红了眼眶,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粗重的喘息里压抑着巨大的悲恸和无处宣泄的愤怒。他们曾是殿下最忠诚的护卫,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尸身躺在这破败肮脏之地。

秦峰猛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小顺子,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警告:“闭嘴!眼泪收起来!殿下…殿下用命给我们撕开一条血路,不是为了听你们在这里嚎丧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心上。小顺子的呜咽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秦峰低下头,继续处理我的伤口,动作更快更狠,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发泄在这块腐肉上。“当务之急,是活下去。”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追兵不会善罢甘休。宫里那两位,无论是谁坐稳了龙椅,都不会放过任何和清晖阁有关的人!斩草除根,是他们的铁律!”

活下去?像丧家之犬一样,拖着这具残躯,在这殿下用命换来的“宫外的天”下苟延残喘?我茫然地望向破庙外。夜色浓重,寒风呼啸着穿过残垣断壁,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远处,隐隐有野狗的吠叫,凄厉而瘆人。这世界,冰冷,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殿下的血,还温温热热地糊在我身上,时刻提醒着我那场发生在咫尺之间的、最彻底的背叛和失去。

“那…那殿下的身后事…”另一个侍卫哑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秦峰的手顿住了,篝火的光芒在他刚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火焰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能葬。不能立碑。甚至…不能让人知道九皇子死在这里。”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决绝,“一旦走漏风声,我们所有人,立刻会被撕成碎片。新帝需要殿下的‘死讯’来安抚某些人,或者作为筹码。而他的尸身…只会成为引来豺狼的诱饵,成为我们所有人的催命符!”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找一处…人迹罕至的…干净地方…让殿下…入土为安。不留记号。等…等将来…若我们还有命在…若这世道还有天理…再来迎殿下…回家。”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承诺。

“回家…”小顺子喃喃重复,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破庙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和呼啸的风声。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淹没了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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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抬着赵宸冰冷的身体,如同抬着整个世界最沉重的秘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破败的庙宇。秦峰在前方探路,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谨慎,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另外三名侍卫,两人一前一后抬着用旧袍裹紧的遗体,一人殿后,警惕地注视着后方。我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胳膊,咬牙跟在后面,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冷汗浸透后背。

秦峰选了一处荒僻的山坳。这里远离官道,乱石嶙峋,荆棘丛生,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树在寒风中瑟缩。泥土是冰冷的,带着深秋的霜气。

没有棺椁,没有香烛纸钱,甚至连一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只有一把从破庙里带出来的、豁了口的旧铁锹。

秦峰沉默地接过铁锹,开始挖坑。泥土冻结得有些硬,铁锹砸下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动作很慢,很用力,每一次挥臂都牵动着身上未愈的伤口,额角的青筋在昏暗的天光下微微跳动。其他侍卫默默地围拢过来,用手,用能找到的树枝,一点点刨开冰冷的冻土。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铁锹掘土的声响,在寂静的山坳里回荡,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着那个越来越深的土坑,看着坑边静静躺着的、被旧袍覆盖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殿下…那个清朗温润、会在雨夜里为苏婉绝望崩溃、会挡在我身前说“我护得住你”的九皇子…最后竟要埋骨于这无名荒山,连一块标记他身份的石头都不能有!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眼前阵阵发黑。王公公那张平静的脸,薄刃刺入胸膛的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恨!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烧干了所有的眼泪,灼烧着五脏六腑!为什么?!凭什么?!这吃人的世道!这腐朽透顶的皇室!这…这该死的一切!

坑,终于挖好了。不大,也不深,刚好容下一人。

秦峰停下动作,拄着铁锹,胸膛剧烈起伏。他走到赵宸身边,缓缓蹲下,伸出那双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最后一次替他整理了一下覆盖在身上的旧袍褶皱,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

“殿下…”秦峰的声音低沉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奴才…无能…让您受委屈了…”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液体,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泥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在这一刻,无声地崩溃了。

其他侍卫也纷纷跪倒在坑边,将头深深埋下,压抑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在冰冷的晨风中低低回荡。

秦峰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脆弱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取代。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金属般的冷硬:“入土。”

几名侍卫强忍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将那裹着旧袍的身体,抬进冰冷的土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宝。

泥土,一捧一捧,覆盖上去。先是脚,然后是腿…腰腹…胸膛…最后,是那张曾经清俊、如今却只剩死寂苍白的脸。

“殿下——!”小顺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扑倒在坑边,徒劳地用手去扒拉刚刚盖上的泥土。

“拉住他!”秦峰厉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立刻有两名侍卫死死架住崩溃的小顺子。

泥土继续落下,无情地覆盖了一切。那个承载了太多悲欢、挣扎和绝望的躯体,最终消失在冰冷黑暗的地下。地面被仔细地平整,踩实,撒上枯叶和碎石。除了一个微微隆起的新鲜土包,再无任何痕迹。

风,呜咽着卷过山坳,吹起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

秦峰最后看了一眼那毫不起眼的土包,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悲痛,有愧疚,有刻骨的仇恨,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死寂。他猛地转身,声音冰冷得像这深秋的寒风:“走!”

我们踉跄着离开这片伤心地。我走在最后,忍不住回头。那小小的土包,在荒凉的山坳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像殿下短暂的一生,被这庞大的、吃人的世道,无声地吞噬、掩埋。

“替我…去看看宫外的天…”

殿下的声音,如同幽灵般,在呼啸的风声中,再次清晰地响起。

我抬起头,望向东方。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但那光亮,是灰蒙蒙的,毫无温度,冰冷地映照着这片埋葬了希望的土地。

宫外的天,我看到了。

一片灰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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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路,是血与泥泞铺就的荆棘道。秦峰如同受伤的头狼,带领着我们这支残兵败将,昼伏夜出,专挑最荒僻的小径、最难行的山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个路口的盘查,每一队官兵的巡逻,都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我们不敢入城,只能绕着村庄边缘乞讨,或是冒险在野地里挖些草根、捕捉些田鼠果腹。伤口在奔波中反复撕裂、化脓,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我。每一次昏迷,都仿佛坠入无边黑暗,耳边尽是刀剑碰撞、垂死哀嚎,还有殿下胸前那汩汩涌血的伤口和王公公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秦峰的铁血手腕和丰富的战场经验成了我们唯一的依靠。他总能提前嗅到危险的气息,用最冷酷的判断做出取舍。有一次,我们被一队疑似地方团练的骑兵发现踪迹,追入一片密林。秦峰当机立断,命令我们分散逃窜,约定在百里外一处废弃的烽燧台汇合。我因伤重拖慢了速度,眼看要被追上,是秦峰如同鬼魅般从侧翼杀出,一把淬毒的飞镖精准射杀了追得最近的两名骑兵,拉着我滚入一道深涧,才侥幸逃脱。代价是他腿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为什么…救我?”在涧底冰冷的溪水里清洗伤口时,我嘶哑地问。失血和寒冷让我牙齿打颤。

秦峰撕下衣襟用力扎紧自己腿上的伤,动作干脆利落,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少了些最初的冰冷,多了些复杂的疲惫。“殿下用命换你出来,”他声音低沉,带着溪水的寒气,“你的命,现在不单是你自己的。”

我的心狠狠一抽,殿下挡箭的画面再次刺痛神经。

“王公公…”我咬着牙,吐出这个如同毒瘤的名字,“他到底是谁?”

秦峰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寒潭,深不见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不知道。”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只知道…那老阉狗藏得太深了。他用的功夫…阴毒诡异,不似中原路数…更像是…南疆巫蛊一脉的刺杀术。”他顿了顿,眼神更加凝重,“还有那晚射伤他救你一命的箭…力道、准头、时机…绝非寻常弓手。这背后…水太浑了。”

南疆?神秘箭手?王公公那张枯槁平静的脸在我脑中扭曲变形,像一张精心织就的、深不见底的网。殿下的死,苏婉的死…仅仅是夺嫡的牺牲品?还是卷入了更庞大、更古老的阴谋?

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我的心智,也让我在伤痛和绝望中,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半个月后,我们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终于拖着残躯,抵达了秦峰所说的汇合点——那座矗立在荒凉山脊上的废弃烽燧台。然而,等待我们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同伴,而是地狱般的景象。

烽燧台低矮的入口处,散落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是和我们分散逃亡的两名侍卫!他们的尸体被残忍地砍去了头颅,胡乱地堆在乱石旁,引来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腐臭!

小顺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秦峰脸色铁青,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暴怒的雄狮,他低吼一声,拔出腰间的短刀,一个箭步冲入烽燧台内部!

里面更惨。

另外两名侍卫的尸体倒毙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里。一人胸口被利刃贯穿,钉在土墙上,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临死前的惊骇;另一人则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死状极其可怖!烽燧台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谁干的?!”秦峰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一拳狠狠砸在斑驳的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他双眼赤红,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杀气。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目光扫过尸体上的伤口。致命伤干净利落,手法狠辣精准,绝非普通山匪或流寇所为。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甚至…军队的手法!

“搜!”秦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们在尸体旁仔细翻找。除了他们简陋的武器和一点干粮,一无所获。凶手显然清理过现场。就在绝望之际,小顺子颤抖的声音响起:“秦…秦头儿…这…这里…”

他指着烽燧台内侧一块相对干净的墙面。那里,有人用烧焦的木炭,潦草地画了一个诡异的符号——一个扭曲的、如同盘踞毒蛇的“卍”字纹!在符号下方,用同样的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小字:

**血债血偿,九殿下安否?**

字迹歪斜,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戏谑!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九殿下安否?!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殿下死了?!不,他们是在挑衅!在用同伴的鲜血提醒我们:我们知道你们是谁!我们知道九皇子死了!你们逃不掉!血债?谁的债?是清晖阁的?还是…指向更深?

秦峰死死盯着那个扭曲的符号和那行字,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中的暴怒渐渐被一种彻骨的冰寒取代。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将我提离地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一字一句地问:

“陈默!那晚在宫门口,除了王阉狗,除了我们的人…你还看到了谁?!那支救你的箭…是谁射的?!好好想!想清楚!这符号…我见过!在…在二皇子府一个南疆来的幕僚身上见过!”

二皇子?!南疆幕僚?!王公公的诡异武功…南疆巫蛊…救我的神秘箭手…还有这屠戮同伴、留下挑衅符号的杀手?!

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在一起!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想,在我混乱的脑海中轰然成型!难道…难道王公公,从一开始…就是二皇子的人?!他潜伏在清晖阁,取得殿下毫无保留的信任,最终在宫变最混乱的时刻,在最关键的位置,给了殿下最致命的一击!那支救我的箭…是二皇子的人?为了灭口王公公?还是…为了留下我这个活口,作为某种…棋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这深宫里的阴谋,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庞大、更加无孔不入!我们所有人,包括殿下,都只是这巨大棋盘中,被随意摆弄、随意牺牲的棋子!

“秦…秦头儿…”小顺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我们…我们怎么办?他们…他们找来了…他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秦峰猛地松开我,眼神扫过地上同伴惨不忍睹的尸体,又看向我和瑟瑟发抖的小顺子,最后落在那狰狞的符号和字迹上。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着,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和痛苦。铁血、忠诚、袍泽之情…与残酷的现实、步步紧逼的死亡阴影,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终于,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宫廷侍卫统领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荒野孤狼般的、带着血腥气的凶狠和决绝。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烽燧台外那片广袤而荒凉、被灰蒙蒙天空笼罩的大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破釜沉舟的力量:

“这天下,没有我们的活路了!皇宫回不去!官道走不得!连荒山野岭都有豺狼等着啃我们的骨头!”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我和小顺子,那目光仿佛要将我们的灵魂也烙印上同样的仇恨和绝望:

“想活命吗?那就只能把自己…变成比豺狼更凶!比毒蛇更狠!”

他弯下腰,从一具无头侍卫的尸体旁,捡起一把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腰刀。刀身已经卷刃,黯淡无光。他用袖子,用力地、缓慢地擦拭着刀身上的污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和残酷。

“从今天起,”秦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烽燧台死寂的空气里,也砸在我们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心上,“清晖阁…死了。赵宸…死了。秦峰…也死了。”

他抬起头,将擦拭干净的腰刀,猛地插在自己脚边的土地上!刀身嗡鸣!

“活下来的…只有一群从地狱爬出来、要向这吃人世道讨还血债的…野狗!”

野狗!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尖刺,狠狠扎进我的心脏!痛,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清醒和…畸形的力量!

我看向烽燧台外。灰暗的天空下,是连绵起伏、贫瘠荒凉的山峦。更远处,隐约可见稀疏的村落,像大地上的疮疤。那里,同样是被这腐朽王朝榨干了骨髓的百姓,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

殿下想看的天,是这片天。

殿下想护的人,是这片土地上的人。

可他和他想护的一切,都被这该死的世道,碾得粉碎!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滚烫到极致的火焰,猛地从我心底最黑暗的深渊里窜起!烧干了眼泪,烧尽了软弱,烧毁了最后一点对“天家”、对“秩序”的幻想!

野狗?

不!

是燎原的星火!

我踉跄着上前一步,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紧紧握住了插在地上的、那冰冷卷刃的刀柄!粗糙的触感磨砺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战栗的痛感。

“好。”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斩钉截铁的冰冷和决绝,“那就…做野狗。”

秦峰看着我握刀的手,又看了看我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是惊异?是了然?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的慰藉?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充满血腥气的弧度。

小顺子看着我们,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绝望中的疯狂取代。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也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刀柄下方冰冷的刀身,手掌瞬间被未擦净的血污染红。

“算…算我一个!”他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

三只手,死死握住了同一把残破的腰刀。冰冷的金属,滚烫的血,绝望的恨,还有那刚刚点燃、微弱却执拗的…火种。

烽燧台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灰蒙蒙的、望不到尽头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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