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刮过裸露在破麻袋外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暖意,留下火辣辣的疼。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口那块永远捂不热的“痂”——那是殿下干涸的血,渗进了皮肉,也渗进了魂里。肩胛骨的伤,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在里面搅动,稍微一动,冷汗就糊了眼睛。
脚下的路,不是路。是冻结的泥泞,混杂着碎石和牲口的粪便,硌着脚底早已磨破的草鞋。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棉花上,又像是陷在粘稠冰冷的血沼里。秦峰在前面,像一匹受伤的头狼,沉默地领路。他的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步踏下去,都带着一种要把这冻土踩碎的狠劲。小顺子跟在我侧后方,瘦小的身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惊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像受惊的小兽,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荒野。
“宫外的天…” 殿下微弱的声音又在耳边响,带着血沫的腥气。我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没有一丝缝隙。几只漆黑的乌鸦聒噪着掠过枯树梢,叫声嘶哑难听。这,就是他豁出命让我来看的天?冰冷,绝望,毫无生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饿的,也是恨的。恨这该死的天,恨这吃人的地,恨那个…王伴伴!那张枯树皮一样平静的脸,那柄薄刃刺穿殿下胸膛时,刀尖上缓慢晕开的、温热的血花…画面清晰得如同刻在眼珠子上,每一次眨眼都重现一次。恨意像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沸腾,灼烧着五脏六腑,偏偏又被这彻骨的寒风死死压住,无处发泄。
远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黑石矿场。依着一座光秃秃的、泛着不祥黑褐色泽的山体而建。一圈粗糙的原木栅栏,歪歪扭扭地围出巨大的范围,上面缠着生锈的铁蒺藜。几座低矮的、糊着泥巴的窝棚像肮脏的疖子,附着在矿坑边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硫磺味、煤灰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绝望和劳役的酸腐气息。
矿场入口,像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几个穿着破旧皮袄、腰挎砍刀、满脸横肉的监工,正懒洋洋地靠着栅栏晒太阳,眼神像秃鹫一样扫视着靠近的流民。他们脚边,蜷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影,如同等待被啃食的腐肉。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监工懒洋洋地直起身,粗声喝问,唾沫星子喷在冷空气里。他腰间的刀鞘油腻发亮。
秦峰停下脚步,微微佝偻起背脊,脸上那种属于宫廷侍卫统领的刚硬线条瞬间软化、塌陷下去,换上一种底层人特有的、混杂着麻木、讨好和畏惧的神情。他搓着手,声音刻意放得卑微而沙哑:“官爷…行行好。北边遭了灾,活不下去了…讨口饭吃,啥活都行,有把子力气…”
刀疤脸监工上下打量着秦峰,又扫了一眼我和小顺子,目光在我染血的破衣和吊着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呵,两个半残,一个豆芽菜?挖矿?别死坑里晦气!”他啐了一口浓痰。
“官爷…我们能干!真的!”秦峰往前凑了半步,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的干粮渣。“孝敬官爷…买碗热水喝…” 他的手微微发颤,递过去的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
那监工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把抓过布包,掂了掂,随手塞进怀里。“算你小子识相!”他用刀鞘指了指矿坑方向,那里黑烟滚滚,隐约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和模糊的吆喝。“滚下去!找王把头!告诉他刀疤刘塞的人!记着,一天挖不够三筐黑石,没饭吃!偷懒耍滑?鞭子伺候!死了?拖出去喂狗!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谢官爷!谢官爷!”秦峰连连点头哈腰,拉着我和小顺子,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走向那个冒着黑烟、如同地狱入口的巨大矿坑。
踏进矿场的那一刻,一股更加浓烈、令人窒息的恶臭扑面而来。汗馊味、屎尿味、腐烂食物的味道、还有矿石粉尘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几乎可以用舌头尝到的污浊空气,死死糊在口鼻上。脚下是厚厚的、混杂着煤灰和污水的泥泞,踩上去又滑又粘。
矿坑的边缘,像被巨兽啃噬过的伤口,狰狞地向下延伸。陡峭的斜坡上,开凿出简陋的台阶。无数个佝偻的身影,像蝼蚁一样,背着沉重的藤筐,在泥泞湿滑的台阶上艰难地上下攀爬。他们大多赤着脚,或者只裹着破布,脚掌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粘满了黑色的污泥。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鞭痕和冻疮,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沉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声、监工恶毒的咒骂声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构成了一曲永不停歇的、来自地狱深处的交响乐。
一个穿着稍好些、但同样油腻腻棉袄的矮胖男人,腆着肚子站在矿坑边的高处,手里拎着一条浸过油的皮鞭,正唾沫横飞地训斥着一个动作稍慢的矿工。他就是王把头。
秦峰带着我们,艰难地穿过泥泞,走到王把头跟前,脸上又堆起那种卑微讨好的笑:“王把头…刀疤刘官爷让…让我们来…讨口饭吃…”
王把头斜睨着我们,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如同打量牲口般的光芒。他手里的鞭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皮靴。“刀疤刘?哼,净给老子塞些废物!”他走到我面前,用鞭杆粗鲁地戳了戳我吊着的肩膀。
“呃!”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破衣。
“啧,还是个废的?”王把头满脸嫌弃。他又看向瘦小发抖的小顺子,“这豆芽菜,能背几块石头?”最后目光落在秦峰身上,稍微满意了点,“就你还凑合!行吧,算你们三个!工钱?做梦!管两顿稀的!饿不死!死了拉倒!”他随手一指旁边堆积如山的破旧藤筐和几把锈迹斑斑的鹤嘴锄,“拿家伙!下去!天黑前,一人三筐!少一筐,晚饭就别想了!滚!”
没有选择。秦峰沉默地拿起两把锄头,递给我一把。我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握住冰冷的、粗糙的木柄。小顺子则吃力地拖过三个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藤筐。
走向矿坑斜坡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深渊。脚下的泥泞冰冷刺骨,混杂着尖锐的碎石,硌得脚心生疼。斜坡陡峭湿滑,背着空筐下去尚且艰难,难以想象背着沉重矿石爬上来是何等景象。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呛得人直咳嗽,喉咙火辣辣的疼。
坑底,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在污浊的空气中摇曳。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震耳欲聋,无数矿工在狭窄、低矮的矿道里佝偻着腰,挥舞着沉重的工具,奋力凿击着坚硬冰冷的黑色岩壁。汗水混着煤灰,在他们脸上身上冲刷出一道道污浊的沟壑。
“跟着我。”秦峰的声音在嘈杂中异常低沉。他选了一处人相对少些的角落,抡起鹤嘴锄,狠狠砸向黑色的岩壁!咚!沉闷的撞击声带着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手臂传遍全身,震得我本就剧痛的肩伤如同要炸开一般!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我学着他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单手挥动锄头砸下!咚!手臂一阵酸麻,只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巨大的挫败感和身体的剧痛几乎将我击垮。
“省点力气,找缝隙,用巧劲。”旁边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是个头发花白、满脸煤灰皱纹如同沟壑的老人。他佝偻得厉害,几乎直不起腰,正用一把磨损严重的短镐,耐心地撬着一块松动的矿石。他的动作缓慢却精准,带着一种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本能智慧。他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我喘着粗气,点点头,忍着剧痛,学着老人的样子,不再蛮干,寻找着岩石的薄弱处。每一次挥动锄头,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钝痛和撕裂般的牵扯。汗水混着煤灰流进眼睛,刺痛难忍。肺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时间在无休止的敲击、喘息和疼痛中缓慢爬行。矿道里空气污浊稀薄,闷热难当。背上的藤筐越来越重,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冰冷的黑石,更是沉甸甸的绝望。监工如同幽灵般在矿道里逡巡,皮鞭随时可能落在任何动作稍慢的人背上。
“啪!”一声脆响在不远处炸开,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惨嚎。
“磨蹭什么!想死啊?!”监工的咒骂声恶毒刺耳。
小顺子就在我旁边不远处,他力气小,动作慢,背上那筐石头对他来说如同山岳。他每一次弯腰,瘦小的脊背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张随时会断的弓。汗水在他蜡黄的小脸上冲出道道黑痕,嘴唇咬得发白。恐惧和疲惫让他动作越来越僵硬。
“快点!豆芽菜!”一个监工狞笑着走近,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
小顺子吓得一哆嗦,脚下被一块碎石绊了一下,整个人连同沉重的藤筐猛地向前扑倒!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肩伤却让我动作慢了半拍。眼看小顺子就要重重摔在尖锐的碎石上!
就在这瞬间!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斜刺里扑出!是秦峰!他一把拽住小顺子的后衣领,硬生生将他即将栽倒的身体提了起来!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撑住眼看要翻倒的藤筐!
动作快如闪电!但巨大的惯性还是让秦峰脚下不稳,膝盖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唔!”秦峰闷哼一声,额角青筋瞬间暴起,脸色变得煞白。但他死死撑住,没让筐翻,也没让小顺子摔倒。
那监工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妈的!还敢耍花样?!”鞭子带着风声,狠狠抽向秦峰的脊背!
啪!
结结实实的一鞭!秦峰的身体猛地一震!破旧的衣衫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鲜血迅速渗了出来。
秦峰低着头,撑着小顺子的手依旧稳定,但紧握的拳头上,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只有粗重的喘息暴露着他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滔天的怒火。
“看什么看?!干活!”监工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小顺子吓得浑身筛糠,眼泪在煤黑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秦…秦头儿…”
“闭嘴!站稳了!”秦峰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冰冷刺骨。他松开手,看都没看背上的伤口,重新拿起锄头,狠狠砸向岩壁!咚!这一下,比之前任何一下都要狠,都要重!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都砸进这冰冷的石头里!
我默默地看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喘不过气。那鞭子抽在秦峰背上,也像抽在我的心上。曾经护卫皇子、令行禁止的侍卫统领,如今为了护住一个半大的孩子,在这地狱般的矿坑里,像牲口一样被鞭打…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深宫里的背叛!
恨!那淬毒的恨意再次翻涌上来,比肩伤更痛,比饥饿更灼人!我死死攥着手中的鹤嘴锄,粗糙的木柄几乎要嵌进掌心。目光扫过矿坑里无数麻木绝望的脸孔,扫过监工们狰狞的面容,最后落在秦峰沉默而狠厉的侧影上。
殿下,你看到了吗?这宫外的天!这就是你想护的天下!这就是你为之付出生命的王朝治下的景象!它烂透了!从根子上烂透了!
一股冰冷而决绝的力量,从脚底升起,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我重新抡起锄头,不再去看小顺子惊恐的脸,不再去想背上的伤,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向那坚硬的、冰冷的黑色岩壁!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无声的咆哮,带着要将这整个腐朽世界都砸碎的疯狂!
汗水混着煤灰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矿坑的嘈杂声仿佛远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的声响。咚!咚!咚!像战鼓,敲打着这黑暗的地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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