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黑石反抗

矿坑深处,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鹤嘴锄砸在坚硬岩壁上,那一下下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敲打在残破的肋骨上,震得胸腔里那颗被恨意填满的心脏也跟着一起钝痛。肩胛骨的旧伤,每一次抡臂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动,顺着神经一直扎进天灵盖。冷汗混着煤灰,流进眼角,涩得睁不开眼,只能模糊看到眼前那片永恒的、冰冷的黑色。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油,裹挟着粉尘、硫磺、汗馊和屎尿的恶臭,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喉咙火烧火燎。

“快点!磨蹭什么!想死在这儿喂耗子吗?!”监工沙哑的咆哮声在狭窄的矿道里炸开,比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更刺耳。鞭梢带着风声,精准地落在我斜前方一个动作稍慢的矿工背上。那人闷哼一声,一个趔趄,背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痕,混着煤灰,糊成一片暗红。他连头都没抬,只是佝偻的腰背弯得更深,麻木地加快了挥镐的速度。仿佛那鞭子抽打的不是他的身体,只是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麻木。这矿坑里最多的就是麻木。一张张被煤灰和绝望糊住的脸,眼神空洞得像废弃的井。他们活着,喘着气,挥着锄头,却像一具具被抽走了魂的躯壳,在黑暗里蠕动着,只为那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可我做不到。恨意是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奔突冲撞,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每一次锤击岩壁,每一次吸入这污浊的空气,每一次听到监工的咒骂,都像在往这岩浆里添柴。王公公那张平静到令人作呕的脸,薄刃刺穿殿下胸膛时缓慢涌出的、带着药味的鲜血…这些画面像毒蛇,盘踞在脑子里,日夜啃噬。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铁锈的咸腥,用尽全身力气将锄头狠狠砸下!“咚!”一声闷响,比之前更狠!一块拳头大的黑石应声崩裂,碎石飞溅。

这狠劲似乎引来了注意。旁边那个佝偻着背、之前指点过我的花白头发老矿工,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下,又飞快地垂下。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警告。在这里,任何一点超出麻木的情绪,都是危险的。

“陈…陈默哥…”小顺子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在我右手边不远。他瘦小的身子几乎被巨大的藤筐压垮,每一次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石,脊骨都像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肉凸出来。他脸上全是黑灰和汗渍冲刷的痕迹,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像一只掉进陷阱、瑟瑟发抖的幼兽。

看着他,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这眼神…像极了殿下倒在我眼前时,最后望向我的那一眼…同样的无助,同样的…破碎。

“别看我!看路!”我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戾气。吼完我就后悔了。小顺子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黑灰,留下两道更深的污痕。他慌忙低下头,更加拼命地去搬那些沉重的石头,小小的肩膀抖得厉害。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我这是在干什么?对一个小孩子发泄?可这无处安放的恨意,这锥心刺骨的痛,快要将我逼疯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毫无预兆地从我们头顶上方响起!紧接着,是整个矿道剧烈的摇晃!顶壁的碎石和煤灰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油灯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

“塌方啦——!”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嚎不知从哪个角落炸开,瞬间引爆了死寂的矿道!

恐惧!纯粹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刚才还麻木的矿工们,此刻爆发出濒死的惊叫和哭嚎!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丢下工具,推搡着,哭喊着,朝着矿道入口的方向疯狂涌去!狭窄的通道瞬间被堵塞,踩踏、咒骂、绝望的哭喊声震耳欲聋!

“小顺子!抓住我!”混乱中,秦峰炸雷般的吼声穿透嘈杂!他离小顺子比我更近!在矿道摇晃、人群炸窝的瞬间,他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撞开两个挡路的矿工,巨大的手掌如同铁钳,一把抓住了被混乱人流冲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被踩踏在地的小顺子的胳膊!力量之大,几乎将瘦小的孩子提离地面!

“轰隆——哗啦啦!”

更大的坍塌声从我们刚才劳作区域的深处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岩石断裂声!一大片夹杂着巨石的黑色泥流,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从顶壁和侧壁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就将我们身后十几米长的矿道彻底淹没!烟尘如同浓雾般翻滚着扑来!呛得人无法呼吸!几个跑在后面的矿工,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就被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吞没!

死亡!如此之近!

“这边!贴着墙!别挤!”秦峰一手死死箍着小顺子,将他护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冰冷的岩壁之间,另一只手如同钢鞭,狠狠抽开一个试图将他撞倒逃命的壮汉!他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混乱和烟尘中快速扫视,寻找着相对稳固的支撑点。那份属于侍卫统领的战场本能和冷酷判断,在生死关头展露无遗!

“陈默!跟紧!”秦峰的目光锁定了我,厉声喝道。

我被巨大的震动和烟尘呛得头晕目眩,脚下踉跄,左臂的剧痛在混乱中被狠狠撞了一下,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栽倒!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推力从侧面涌来!一个被恐惧彻底支配的矿工,红着眼,像疯牛一样撞向我的伤臂!

完了!我脑中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一只沾满煤灰、却异常稳定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完好的右臂!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我即将被撞倒的身体拽了回来,狠狠按在了冰冷的岩壁上!

是秦峰!他在护住小顺子的同时,竟然还分神拽住了我!

“站稳!”他吼声如雷,喷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煤灰味,喷在我脸上。他宽阔的脊背死死抵住后面疯狂涌来的人流,像一块礁石,为我和小顺子隔开了一片狭小的、相对安全的角落。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虬结的紧绷,和他胸膛里如同战鼓般擂动的心跳。冷汗混着煤灰,顺着他刚毅的侧脸流下。

矿道的震动渐渐平息,但烟尘依旧弥漫,呛得人涕泪横流。混乱的奔逃和踩踏还在继续,绝望的哭喊声不绝于耳。我们三人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如同惊涛骇浪中紧紧抓住礁石的溺水者。

“秦头儿…我…我怕…”小顺子死死抓着秦峰的衣襟,整个小脸埋在他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怕个屁!还没死呢!”秦峰的声音依旧冷硬,但那只护着小顺子头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些。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警惕地扫视着渐渐散去的烟尘和依旧混乱的人群,低吼道:“塌方停了!趁乱,贴着边,慢慢往外挪!别跑!跑就是找死!”

我们如同三只受惊的鼹鼠,在惊魂未定的人群边缘,在监工早已不知躲到哪去的混乱中,一点一点,艰难地向着矿道入口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踩在松动的碎石上,每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头顶再次传来那催命的轰鸣。

终于,灰蒙蒙的天光出现在前方。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新鲜的、却依旧带着硫磺味的空气灌入肺里,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奢侈的畅快感。我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如同地狱巨口的矿坑入口。

坑外,同样一片狼藉。监工们惊魂未定地聚在一起,脸色发白。矿工们瘫坐在地上,有的呆若木鸡,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则茫然地望着那塌陷的矿道入口,那里已经被塌方的土石彻底堵死,像一座巨大的新坟。

“妈的!晦气!”王把头气急败坏地咒骂着,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碎石,“死了多少?谁他娘的看清了?!”

没人回答。只有寒风呜咽。

秦峰松开我和小顺子,踉跄了一步,靠在一块冰冷的矿石上,剧烈地喘息着。他背上那道被鞭子抽开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动作和撞击下,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浸透了破衣,混着煤灰,一片狼藉。他额角全是汗,脸色因失血和用力而显得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更深沉的警惕。

小顺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小小的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泪痕和煤灰。

我靠着冰冷的岩壁滑坐在地,右臂因为刚才被秦峰死死抓住而酸痛麻木,左肩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得我蜷缩起来。冰冷的汗水和煤灰黏在身上,寒风一吹,刺骨的冷。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混着那从未熄灭的恨意和巨大的悲凉。

“这…这世道…”旁边传来那个花白头发老矿工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他佝偻着背,坐在离我不远的泥地上,浑浊的眼睛望着那塌陷的矿坑入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人命…不如狗啊…”

不如狗。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殿下贵为皇子,死得不明不白,尸骨埋于荒山;苏婉清雅如兰,凋零于冷雨;清晖阁的侍卫,身首异处;这矿坑里的无名矿工,眨眼间被活埋…在这腐烂的世道面前,所有人的命,都贱如草芥!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绝望感,混合着那滚烫的恨意,再次将我淹没。我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殿下,你让我看的,就是这样的天吗?看这吃人的地狱?看这命如草芥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重的汗味和硫磺味。

我警惕地抬头。

是那个被监工叫做“铁塔”的汉子。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堵移动的山墙。脸上同样布满煤灰,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异常明亮,没有矿工常见的麻木,反而透着一种沉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坚韧。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手里托着一个黑乎乎、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窝窝头。

“给。”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像闷雷滚过,“刚发的,没动。” 他指了指我吊着的、被煤灰和血污糊住的左臂,又看了看我因剧痛而苍白的脸,“伤得不轻,得垫点东西。”

我愣住了。看着那个粗糙得拉嗓子的窝窝头,又看向他那张同样被苦难刻满、却带着一丝笨拙善意的脸。在这刚刚经历生死、人人自危的地狱边缘,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善意,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我被恨意和冰冷层层包裹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拿着吧,兄弟。” “铁塔” 把窝窝头又往前递了递,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绝望的力量,“活着…比啥都强。”

活着…比啥都强?

我颤抖着,用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接过了那个粗糙、却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窝窝头。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那点温度,竟让我浑身都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寒风卷过矿场,吹起地上的煤灰和枯草。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无数麻木绝望的脸,是塌陷的矿坑如同巨大的伤口,是监工们气急败坏的叫骂。这世界,冰冷,绝望,如同巨大的坟墓。

可掌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一颗被深埋地底、却顽强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中,第一次,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活着。

要活着。

活着…才能把这吃人的地狱…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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