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要想活命必须反抗

冷。是那种浸到骨头缝里的湿冷,裹着矿场的硫磺味、汗馊味,还有…一种新添的、甜腻到发腥的腐烂气息,死死糊在口鼻上,让人喘不过气。黑水村的窝棚像一片被踩烂的蘑菇,匍匐在冻得梆硬的泥地里。天是铅灰色的,低得压人,没有一丝活气。

“呕…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喘声,从隔壁低矮的泥草棚里传出来,一声接一声,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中间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拍背声。这声音像钝刀子,在死寂的清晨里反复切割着神经。

我蜷在冰冷的草堆上,裹着那条千疮百孔、硬得像瓦片的破麻袋。左肩的伤处一跳一跳地胀痛,像塞了个烧红的秤砣。可这痛,远不及心里的空茫和冰冷。殿下倒下去时胸前那洇开的血花,矿坑塌方时那吞噬生命的黑暗轰鸣,还有这无孔不入、令人窒息的绝望…像沉重的磨盘,把最后一点热气都碾碎了。

“吱呀——” 破烂的木板门被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小顺子瘦小的身子挤了进来,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得发灰的稀汤,飘着几片烂菜叶。他蜡黄的小脸上带着惊惶,眼睛红肿,像受惊的兔子。

“陈默哥…粥…” 他把碗递到我面前,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铁塔叔…铁塔叔家的小柱子…昨晚…没了…”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咳…咳得吐了好多血…人就没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重的哭腔,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

铁塔。那个矿坑里沉默如山、塞给我窝窝头的汉子。他那个总跟在小顺子屁股后面、拖着鼻涕喊“顺子哥”的虎头虎脑的儿子…没了?我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闷得喘不过气。看着碗里那浑浊的液体,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什么也咽不下去。

“秦头儿呢?”我嘶哑地问,声音像砂纸摩擦。

“去…去村口了…”小顺子声音更低了,带着恐惧,“里正…里正带人来了…说要…要封村…”

封村?!

这两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麻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我猛地坐起身,牵动伤处,痛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村子的死寂!

“都听好了!黑水村闹瘟了!奉县尊老爷的命,封村!谁也不许出!谁也不许进!违令者,打死勿论!”

“各家各户!管好自己的人!死人?自己拖到后山沟埋了!敢乱跑乱窜的,就是害人精!乱棍打死!”

声音嚣张跋扈,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杀意。

我挣扎着挪到那扇四处漏风的破窗户边,用指甲抠开一条泥缝,向外望去。

村口那条泥泞的小路上,站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体面绸缎棉袄、头戴瓜皮帽的矮胖男人,正是黑水村的里正赵有财。他捏着一块白布捂着口鼻,满脸嫌恶,绿豆小眼滴溜溜转着,像看一堆垃圾。他身后是几个穿着破旧号衣、手持水火棍的乡勇,个个脸色紧张,如临大敌,棍头对着那些闻声从窝棚里探出头来的、惊恐绝望的村民。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得厉害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扑到泥路上,对着里正的方向就磕头,哭嚎着:“里正老爷!行行好!开开恩吧!我儿…我儿他烧得说胡话了…求您…求您给指条活路…给口药吧…求求您啊…”

“滚开!老瘟婆!”一个乡勇嫌恶地一脚踹开老妇人,“自己命贱,染了瘟神,还想害人?!滚回去等死!”

老妇人被踹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挣扎着爬不起来,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药?”里正赵有财嗤笑一声,声音隔着布巾显得瓮声瓮气,却字字冰冷刺骨,“县尊老爷说了,这‘黑水瘟’没得治!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命硬,熬得过就活,熬不过就是命!想活命?行啊!”他绿豆眼扫过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一人交二两银子的‘清瘟捐’,老子豁出命去,给你们从县里求点香灰符水来!拿不出?那就怨不得老天爷了!”

二两银子!对这些食不果腹、挣扎在矿坑和泥土里的村民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人群里发出一片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

“赵有财!你个黑了心肝的畜生!”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响起!

是秦峰!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排开人群,大步走到路中央,挡在了那倒地呜咽的老妇人身前。他脸上沾着煤灰,身上的破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背上的鞭伤还隐隐渗着血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有财,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几乎要将对方洞穿!

“黑水瘟?放你娘的狗屁!”秦峰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这分明是矿上染回来的热毒!是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把矿工当牲口使唤,病了伤了就丢出来等死!才把这病带到村里!现在倒好,封村?等死?还要趁火打劫,吸人骨髓?!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

秦峰的怒吼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压抑在村民心底的绝望和愤怒!人群骚动起来,那些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不甘和怨毒的火苗!

“秦峰!你…你敢污蔑官府?!反了你了!”赵有财被吼得脸色发白,色厉内荏地指着秦峰,手指都在抖,“给我拿下!拿下这个煽动的逆贼!”

几个乡勇面面相觑,看着秦峰那魁梧的身躯和慑人的气势,一时竟不敢上前。

“怕什么?!他就一个人!给我打!往死里打!”赵有财跳脚尖叫。

一个乡勇被逼得狠了,壮着胆子抡起水火棍,朝着秦峰的腿弯狠狠扫去!

秦峰眼神一厉,不闪不避,在那棍子即将扫中的瞬间,猛地侧身抬腿!动作快如闪电!

“砰!”

一声闷响!那势大力沉的水火棍竟被他用小腿胫骨硬生生格开!同时,他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闪电般扣住了那乡勇的手腕,用力一扭!

“啊——!”乡勇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水火棍脱手飞出!

秦峰顺势一拉一带,那乡勇如同破麻袋般被他狠狠掼在冰冷的泥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这一下干净利落,瞬间镇住了场面!其他乡勇吓得连连后退,看向秦峰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赵有财更是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差点被自己绊倒。

“滚!”秦峰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再敢踏进村子一步,老子拧断你们的脖子!”

乡勇们如蒙大赦,架起地上哀嚎的同伴,连滚爬爬地跟着面如土色的赵有财,狼狈不堪地退出了村口,远远地守在外面,不敢再进。

“秦大哥!” “秦峰兄弟!”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涌了上来,围着秦峰,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秦峰没有回应。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枯槁、绝望、带着病容的脸,扫过那些低矮破败、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窝棚,最后,落在我这扇破窗户的缝隙上。我们的目光,隔着冰冷的空气和弥漫的绝望,短暂地交汇。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悲凉和无力。赶走了豺狼,又如何?这弥漫的死气,这无药可医的“瘟”,这被彻底锁死的绝境…才是真正的深渊!

他沉默地弯下腰,将地上那还在呜咽的老妇人扶起。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都…散了吧…”秦峰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各家…顾好门户…有…有能挖草药的…去后山…碰碰运气…” 他的话,苍白无力,在这巨大的死亡阴影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人群在无声的绝望中,慢慢散去。只留下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枯草和灰烬。

我缩回窗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右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石头——那是刚才情急之下,我在窗台下摸到的。手心被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封村。等死。二两银子的“清瘟捐”…

殿下,这就是你让我看的“宫外的天”吗?看这被锁死的绝望?看这命如草芥、被随意践踏碾碎的蝼蚁?!

“咳咳…咳咳咳…”隔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女人压抑不住的绝望哭声。

小顺子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那碗早已冰凉的稀粥。

秦峰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他没有进来。我能想象他站在寒风里,望着这死寂村庄的样子。像一头被困在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孤狼。

恨!那淬毒的恨意再次翻涌上来,比矿坑的塌方更猛烈,比肩上的伤口更灼人!恨那深宫里冷血的算计!恨那矿场上吃人的监工!恨这黑水村里正敲骨吸髓的嘴脸!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这恨意不再是单纯的怒火,它沉淀了,冰冷了,像一块沉重的、燃烧着的黑铁,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最深处,压得我喘不过气,却也烧得我浑身滚烫!

目光扫过窗外灰暗的天空,扫过这片如同巨大坟场的村落,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顺子,最后,落在掌心那块冰冷的石头上。

石头粗糙,棱角分明,带着泥土的腥气。它沉默着,却蕴含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力量。像这沉默的大地,像那些在矿坑里佝偻着背、在泥土里刨食、在绝望中无声死去的脊梁。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所有的迷茫和绝望!清晰,冰冷,带着毁灭般的决绝!

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被鞭打,被活埋,被瘟神吞噬,被当作草芥一样收割!

殿下,你错了!

这宫外的天,不是用眼睛看的!

是要用血!用火!用这千千万万被踩进泥里的脊梁…重新撑起来的!

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石头!粗糙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像一剂猛药,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虚弱和麻木!

力量!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椎直冲头顶!压过了伤痛,压过了寒冷,压过了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它不再仅仅是复仇的火焰,它有了形状,有了方向——它要砸碎这锁链!它要焚毁这地狱!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土墙,一寸一寸,站了起来!伤口的剧痛撕扯着神经,冷汗瞬间湿透破衣,但我站得笔直!像一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宁折不弯的标枪!

目光越过破败的窗户,投向村口那如同鬼影般徘徊的乡勇,投向灰蒙蒙、却似乎蕴藏着风暴的天空。

“秦峰。”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破釜沉舟的冰冷力量,穿透了薄薄的泥墙,清晰地传到门外那个沉默的身影耳中。

门外的脚步声顿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死亡甜腥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却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每一个字,都像从烧红的铁砧上锤打出来,带着火星和铁腥味:

“这黑水村…是**棺材。”

“想活命…”

“就得…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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