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打破黑水的牢笼

黑水村的夜,是**棺材。风从窝棚的破洞、泥墙的裂缝里灌进来,带着刺骨的湿寒和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的腐臭味。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伤的母兽在舔舐幼崽冰冷的尸体。这声音比咳嗽更瘆人,钻进耳朵里,冻得人骨髓都发麻。

我蜷在冰冷的草堆上,裹着那条硬邦邦的破麻袋,像裹着一层冰壳。左肩的伤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钝痛,提醒我还活着,活在这口棺材里。掌心那块冰冷的石头,棱角硌着皮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神志异常清醒。

“吱呀…” 木板门被推开一条缝,小顺子瘦小的影子挤进来,带来一股更冷的寒气。他没端粥碗,只是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狂风里的枯叶。呜咽声从他埋着的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破碎不堪。

我知道,铁塔家的小柱子,没了。那个虎头虎脑、总爱跟在小顺子后面跑的孩子,终究没熬过这**棺材里的“瘟”。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停住。是秦峰。他没进来,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石像,杵在寒夜里。我能感觉到他那道穿透破败门板的、沉重的目光,像冰冷的铁砧压在我背上。

“陈默…” 秦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刚才说…掀了它?”

我攥紧了掌心的石头,粗糙的棱角刺进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掀了它?怎么掀?用这吊着的胳膊?用这破草棚里苟延残喘的几十条病弱残躯?去撞里正赵有财的瓜皮帽?去碰县衙门口那对呲牙咧嘴的石狮子?

绝望像冰冷的泥沼,再次无声地漫上来。可掌心那块石头,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根刺,死死钉在泥沼深处,不让我彻底沉下去。铁塔沉默的脸,小柱子消失的鼻涕泡,矿坑里被活埋的无声惨叫,殿下胸前洇开的血花…这些画面在冰冷的黑暗里燃烧,烧干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不掀…就等着…烂在这里。”我的声音干涩,像枯枝折断,“像…小柱子一样。”

门外沉默。只有寒风穿过破门的呜咽和小顺子压抑的抽噎。

许久,秦峰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却像闷雷滚过冻土:“赵有财…带人…封了后山口子。”

后山!那是村里人最后一点渺茫的指望!挖点野菜,寻点草药!那是吊着命的最后一**气!现在,连这点活气,也被掐断了!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怒意,猛地从我心底炸开!比恨王公公时更甚!王公公的刀是冷的,是暗的。赵有财这刀,是明的,是钝的!是活活把人勒死在绝望里的绳套!

“他想…让咱们…死绝!”我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死绝…”门外的秦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伴随着嚣张的叫骂,猛地从村子另一头炸响!

“开门!老李头!你他娘的死了吗?!‘清瘟捐’!二两银子!拿出来!”

“赵有财老爷慈悲!赏你们香灰符水救命!不识抬举的东西!”

“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烧了你这瘟窝!”

是赵有财!他带着那几个乡勇,趁着夜深人静,挨家挨户砸门逼捐来了!那嚣张跋扈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刀子刮在骨头上。

“天杀的畜生啊…” 隔壁传来老妇人绝望的哭嚎,“我们哪来的银子啊…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没钱?没钱就拿东西抵!粮食!锅!破被褥也行!总得给赵老爷个交代!” 乡勇的狞笑声刺破夜空。

紧接着,是更加粗暴的砸门声、翻箱倒柜的哐当声、女人孩子的惊哭声、男人的哀求怒骂声…整个死寂的村庄,瞬间被这赤裸裸的掠夺和绝望点燃!

“秦头儿!”小顺子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声音抖得变了调,“他们…他们去铁塔叔家了!”

铁塔!那个沉默的汉子!刚没了儿子!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小顺子,踉跄着扑到破窗前!指甲抠开泥缝!

惨淡的月光下,铁塔家那间稍大些的泥草棚前,几个黑影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是铁塔!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公牛,死死挡在自家破烂的木门前,任由两个乡勇的水火棍劈头盖脸地砸在他宽厚的肩背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滚开!瘟鬼!”一个乡勇边打边骂,“赵老爷的捐也敢赖?!找死!”

铁塔不躲不闪,只是用他山墙般的身躯死死堵着门。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握的、骨节发白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宽阔的脊背,在无声地诉说着火山般的愤怒和屈辱!门缝里,传出女人和孩子压抑的、惊恐的哭声。

“抵命…拿什么抵命…” 铁塔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儿…刚埋…你们…连口薄棺…都不给留吗?!” 那声音里的悲愤,足以撕裂这冰冷的夜空!

“薄棺?呸!”赵有财捏着白布,躲在乡勇后面,尖声叫道,“瘟死的贱种,配什么棺材?卷个草席丢后山沟喂野狗就是抬举!给我砸!把他婆娘那床破被子拖出来!再搜!看有没有藏粮!”

一个乡勇狞笑着,绕过铁塔,抡起棍子就要砸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就在那棍子即将落下的一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离弦的箭矢,带着撕裂夜风的尖啸,从斜刺里狂飙而至!

是秦峰!

他没有任何怒吼,只有一双在暗夜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眸子!他如同扑食的凶兽,身体凌空跃起,膝盖如同攻城槌,带着全身的重量和积蓄已久的滔天怒火,狠狠撞在那个举棍砸门的乡勇胸口!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那乡勇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口鼻喷血,身体诡异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快!狠!一击毙命!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所有人都惊呆了!赵有财的绿豆眼瞬间瞪得溜圆,捏着白布的手僵在半空。其他几个乡勇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化为无边的恐惧!铁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震惊!

秦峰稳稳落地,就站在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旁。他微微佝偻着背,像一头刚刚撕开猎物喉咙的孤狼,布满煤灰和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亮得吓人,冰冷地扫过剩下的乡勇和面无人色的赵有财。

那目光,比这黑水村的夜更冷,比矿坑深处的岩石更硬,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杀…杀人啦!” 一个乡勇终于反应过来,发出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丢下水火棍,转身就想跑!

秦峰动了!

他没有去追那个逃跑的,身体如同鬼魅般侧滑一步,枯瘦却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另一个吓傻了的乡勇的咽喉!五指如同钢钩,猛地发力!

“呃…嗬嗬…” 那乡勇眼珠瞬间凸出,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徒劳地抓挠着秦峰铁钳般的手臂。

“秦峰!你…你敢杀官差?!诛九族的大罪!” 赵有财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尖利得走了调,一边色厉内荏地尖叫,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后退。

“官差?”秦峰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他猛地将手中那个徒劳挣扎的乡勇如同扔垃圾般甩开,那具软绵绵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群披着狗皮的豺狼!也配叫官差?!”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赵有财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肥脸上,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泥土,缓缓逼近。每一步落下,都像重锤砸在赵有财的心口。

“九族?”秦峰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充满血腥气的弧度,声音低沉如同地狱的宣告,“老子全家…早就被你们这些狗官…逼死在北方的雪窝子里了!” 他猛地抬手,指向四周那些在黑暗中亮起、充满惊骇、怨毒和一丝疯狂火苗的眼睛——那是被砸门声惊醒、此刻正从各自窝棚缝隙里窥视的村民!

“看看他们!”秦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响彻整个死寂的村庄,“看看这些被你们当成草芥、当成瘟鬼、踩在烂泥里还要敲骨吸髓的人!他们的命,是不是命?!他们的九族,是不是人?!”

“你们封村!等死!逼捐!连死人最后一点体面都要剥干净!你们…比那矿坑里的黑石还毒!比那染病的耗子还脏!”

秦峰的怒吼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村民心中积压已久的、如同干柴般的绝望和愤怒!那些麻木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饿狼般的凶光!一道道身影,握着锄头、柴刀、木棍…从破败的窝棚里,从绝望的阴影中,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走了出来!无声地汇聚到秦峰的身后!

赵有财和他仅剩的两个乡勇,被这无声汇聚的、如同实质的怒火和杀意彻底吓破了胆!他们脸色惨白如纸,双腿抖得像筛糠,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饶…饶命…秦…秦爷爷…饶命啊…”赵有财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捐…捐不要了…香灰…香灰也不要了…放…放我走…”

“走?”秦峰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村口的方向,指向那片被封锁的、如同巨大坟场的黑暗,“这黑水村…是**棺材。”

“你们封的门…”

“现在…”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赵有财和他那两个抖成糠筛的爪牙,嘴角的弧度残忍而冰冷,“想出去?”

“晚了!”

最后两个字,如同丧钟敲响!

“打死他们!”

“扒了这些狗官的皮!”

“为柱子报仇!”

“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压抑到极致的愤怒终于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村民们赤红着眼睛,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三个瘫软在地的身影!

锄头落下!柴刀劈砍!木棍砸下!

惨叫声、骨头碎裂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瞬间淹没在愤怒的狂潮里!赵有财那张惊恐绝望的肥脸,瞬间被无数愤怒的脚掌和棍棒淹没!

我站在破窗前,攥着那块冰冷的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看着眼前这血腥而混乱的一幕,看着那如同蝼蚁般被碾碎的昔日“官爷”,胸腔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如同铅块坠入深渊的感觉。

掀了它?

掀开这口棺材盖,露出的…是更深的黑暗?还是…一线挣扎的血光?

秦峰没有参与那疯狂的杀戮。他站在汹涌的人潮边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和煤灰的脸,那双燃烧过地狱之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茫然。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弥漫的血腥气,再次落在我这扇破窗户的缝隙上。我们的目光,在沸腾的杀戮和冰冷的绝望中,再次交汇。

这一次,他眼中的悲凉,化为了无声的询问。

下一步…怎么走?

棺材盖掀开了。

可这棺材里的活人…又该…往哪里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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