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债

他抬手,探入怀中那件破烂衣裳的内襟摸索。动作间牵动了内伤,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呼吸也略微急促了几分。摸索了片刻,他的动作顿住。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砺布料的纹理和冰冷的皮肤。那原本或许藏着几枚救命铜钱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是早被搜刮殆尽,还是遗失在昨夜的风雨泥泞之中。

一丝窘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静的眼底漾开微澜,很快又被强行压下。他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目光坦然地迎上芳华:“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姑娘所列银钱,云逍眼下…无力偿还。”“无力偿还”四个字,他说得清晰而平静,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芳华看着他坦承的窘迫,看着他苍白脸上强撑的平静,心中那点因耗费本源而生出的、想“算清”的念头,忽然就有些索然无味。她并非不通世事,只是习惯了以“账目”划清界限,免去牵扯。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巨大的麻烦,来历不明,重伤难行,偏又让她那沉寂万年的玉簪生出异样感应。

“无力偿还?”芳华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她收回账簿,指尖在冰冷的纸页上轻轻划过。“救命之恩,暂且赊着。但这一两六钱四百文,”她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破烂的衣裳和沾满泥污的鞋履上,又扫过他扶着门框、微微颤抖的手,“你总得有个说法。我这‘岁时流芳’,不是善堂。”

空气凝滞了一瞬。云逍倚着门框,晨风穿过天井,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碎发,更添几分萧索。他看着眼前冷艳得不似凡尘的女子,看着她手中那本决定他去留的账簿,一种深沉的无奈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彼此。

“姑娘所言甚是。”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云逍此身,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尚可驱使。若姑娘不弃,愿以此身做工抵债。洒扫庭除,侍弄花草,搬运杂役…任凭驱策。直至还清欠款,或姑娘认为可抵救命之恩为止。”他微微停顿,目光诚恳,“只求姑娘收留几日,容我稍作恢复。待伤愈能行,是去是留,悉听尊便。”话到最后,已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恳请。这并非他惯有的姿态,但人在屋檐下,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确实需要一个喘息之地。

芳华沉默地看着他。做工抵债?一个昨夜还像破布娃娃般被她拖进来、几乎死掉的人?他眼底的诚恳不似作伪,那份沉静的无奈也做不得假。玉簪在她发间,似乎又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

僵持了片刻。院角一株半开的茉莉,在晨风里送来一缕极淡的幽香。芳华的目光从云逍脸上移开,落在那账簿的墨迹上,又飘向院中那几盆需要修剪枝叶的兰草。最终,她合上了账簿,发出轻微的一声“啪”。

“后院水缸空了。”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提账簿,“井在巷尾槐树下。打满它。”她侧身让开门口的路,目光并未再看云逍,“至于饭食…店里管一顿午膳。做多少事,吃多少饭。”说完,她拢了拢并无褶皱的衣袖,转身便朝通往前店的小门走去。月白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清冷而决绝,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收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交易。

云逍扶着门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和虚软的双腿。打水?以他此刻的状况,走到井边都困难。一丝苦笑爬上他苍白的唇角。他缓缓吁出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闷痛,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院中那口硕大的、空空如也的陶缸。每走一步,都牵扯着内腑的伤痛,冷汗悄然渗出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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