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血色重瞳

骈齿咬破了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混着喉咙里烧红的烙铁感,把李想从现代格子间猝死的黑暗中硬生生呛醒。

视线模糊晃动,一只孩童的、苍白的手悬在眼前——指缝间,是半张雕花繁复却透着腐朽气的紫檀木床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

“呜…景遂殿下…走得好冤啊…” 女人压抑的呜咽,像冰冷的蛇钻进耳朵。

紧接着,是太监掐着嗓子的低语,每个字都淬着宫廷的阴寒:

“...金杯鸩酒...弘翼太子亲赐的...就在麟德殿上...”

“...尸身都僵了...眼珠子凸着...瞪着描金殿顶...”

“...重瞳...六皇子这高烧不退...怕不是也冲撞了...不祥啊...”

重瞳!弘翼!鸩杀!景遂!麟德殿!

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想的太阳穴!支离破碎的史实瞬间被激活、拼凑——南唐!中主李璟!太子李弘翼刚刚在麟德殿用鸩酒当庭毒杀了皇叔李景遂!

而自己这副生着“骈齿重瞳”、史书盖章“圣人异相”的孩童身体...正是六皇子李从嘉!未来的亡国之君李煜!

一股比喉咙灼痛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这不是穿越,是直接跳进了血还没干透的修罗场中心!

李弘翼连功高震主的亲叔叔都敢当众毒杀,自己这个顶着“帝王相”的幼弟,就是他立威刀下最现成、最该被抹去的“不祥”!

“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带着孩童身体的孱弱无力,他蜷缩在冰冷华丽的锦缎被褥下,小小的身子抖得像暴风雨中一片无依的叶子。

但那双异于常人的重瞳深处,属于现代灵魂的惊惧,正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野兽的求生欲疯狂吞噬:活下去!像阴沟里的老鼠也得喘着这口气活下去!

在这吃人的地方,一丝“异样”就是催命符!

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啜泣和低语,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死寂。

咚。咚。咚。

沉重的、带着铁甲特有铿锵的脚步声,如同敲在心脏上的丧钟,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紧闭的殿门外。

一股无形的、裹挟着血腥味的威压,沉甸甸地碾过稀薄的空气。门缝里透进的那一丝微光,被一道高大、阴鸷如秃鹫的身影彻底吞噬。

阴影笼罩了整个内殿,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层层纱幔,精准地、冷酷地钉在病榻上那团瑟瑟发抖的锦被上。

那阴影带来的威压几乎碾碎肺腑!锦被下,李从嘉(李想的意识已死死焊牢这个名字)死死咬住后槽牙,舌尖的伤口再次崩裂,剧痛刺激着神经。

颤抖!咳!越狼狈越好!这是唯一的活路!

“吱嘎——”

殿门被不疾不徐地推开,一股混合着铁锈、冷皮革与厚重龙涎香的寒流涌入,瞬间冲散了药味。

脚步声响起,沉稳、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碾得殿内跪伏的宫女太监抖如秋风落叶。

玄色蟒袍的下摆映入低垂的视线。太子李弘翼进来了。

他没披甲,一身常服更显身量颀长,面容是李氏一脉的清俊,但那双眼睛——鹰隼般锐利,扫过之处,空气都凝滞了。

目光掠过地上瑟缩的奴仆,最终,沉沉钉在病榻那团蜷缩的锦被上,带着审视猎物的冰冷。

“六弟。”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像冰锥贴着耳膜刮过。

“孤听闻你病势汹汹,特来瞧瞧。”

话音未落——

“咳咳…呕…咳咳咳——!” 锦被猛地剧烈起伏!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炸响!

被子被拱开,露出一张惨白如金纸、布满冷汗的小脸。那双异于常人的重瞳此刻水雾弥漫,涣散失焦,只剩下孩童最本能的痛苦和惊惶。

他像离水的鱼般徒劳地张着嘴喘息,断断续续地挤出气音:“太…太子…哥哥…疼…嗓子好疼…”

李弘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浓烈的药味混杂着孩童病弱的汗气扑面而来。

他走近两步,停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将李从嘉完全笼罩。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探向那滚烫汗湿的额头。

试探!他要亲自确认这病,是真是假!

就在那带着薄茧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

“呕——哇!”

一股温热的、混杂着褐色药汁和未消化米粥的秽物,毫无预兆地、猛烈地从李从嘉口中喷涌而出!

污物大部分溅在凌乱的锦被和他自己的单衣上,星星点点,有几滴甚至险险擦过弘翼玄色袖袍的云纹边缘!刺鼻的酸腐气瞬间弥漫开来。

弘翼的手,悬停在半空。他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那滩污秽和榻上咳得蜷缩抽搐、涕泪糊了满脸、狼狈到极致的小小身躯上。

那双重瞳里,除了生理性的泪水,只有一片被病痛折磨得混沌的空茫。

殿内死寂。只剩李从嘉撕心裂肺的呛咳和痛苦的干呕声,每一声都扯着人的神经。

李弘翼静静地看了几息。他玄色袍袖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污渍,像是对某种判断的无声嘲讽。

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在他唇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确认了“废物无害”后的彻底漠然。

“好生将养。”声音平淡无波,再无半分温度。他不再施舍榻上一眼,转身,玄色衣袂划开沉闷的空气。

“走。”

脚步声干脆利落地远去,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那催命的足音彻底消失在深宫甬道尽头,李从嘉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污浊的被褥里,浑身被冷汗浸透。每一次喘息都拉扯着火烧火燎的喉咙和痉挛的胃。

赌赢了…暂时。

重瞳深处,那强行压制的、成年灵魂的冰冷后怕才如毒蛇般噬咬上来。

刚才那口呕吐,八分是病体难支的失控,两分…是绝境中孤注一掷的引导!

赌的就是李弘翼的极度洁癖和对“废物”的不屑一顾。

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锦缎,指甲缝里,是呕吐物的残渣,还有一丝…自己咬破舌尖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血。

冷汗浸透的单衣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黏腻得让人发疯。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在吞咽刀片,灼痛从喉咙一直烧到痉挛抽搐的胃里。

浓烈的酸腐气顽固地盘踞在鼻端,混合着锦被上残留的药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李从嘉瘫在污秽中,重瞳失焦地望着头顶繁复却晦暗的描金藻井,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刷着紧绷的神经,而成年灵魂带来的冰冷后怕,则像潜伏在潮水下的毒蛇,无声地噬咬着心尖。

活下来了…代价就是彻底坐实“废物”之名?

这个念头刚浮起,弘翼离去时嘴角那抹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漠然,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刺骨的寒意。

轻视…对,就是它!只有让弘翼坚信自己是个风吹即倒、毫无威胁的病秧子、废物,才能在这吃人的宫廷里喘口气!

这念头像黑暗中抓住的一根稻草,冰冷,却带着一丝扭曲的安心。

“六…六殿下!老奴该死,老奴这就伺候您净面…” 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靠近,是刚才跪伏在地的老太监。

他显然怕极了,不敢看那滩秽物,更不敢直视皇子狼狈的脸,只哆哆嗦嗦地用一块洗得发白、微微发霉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蜻蜓点水般擦拭李从嘉脸上糊着的泪涕和污渍。

浑浊的老眼里是真切的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小小病体的怜悯。

“您…您可千万撑住啊…太子殿下他…唉…” 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剩一声苍老的叹息。

李从嘉像个真正的破败人偶,任由老太监动作,身体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刚才那场拼尽全力的“表演”,几乎榨干了这具幼小身体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在那虚弱的躯壳深处,属于现代人的思维却在惊涛骇浪后,于一片狼藉的废墟上,开始本能地、近乎贪婪地搜寻一切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

“知识…来自千年后的碎片…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依仗!”

意识在昏沉与剧痛中浮沉,一些遥远而模糊的片段,如同沉船中散逸的珠玉,在混沌的脑海中闪现、碰撞:

喉咙的灼痛感,诡异地勾连起一段冰冷的文字,仿佛刻在灵魂深处——《孙子兵法·计篇》:“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 能而示之不能!这不正是自己刚才死里逃生的写照吗?!一股冰冷的明悟刺穿了恐惧的迷雾。

窗外,不知何处传来隐约的兵甲铿锵声,瞬间激活了另一段沉重的认知:赵匡胤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集权!强干弱枝!南唐最大的内患,不就是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镇和盘根错节的权臣吗?!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紧闭的雕花窗棂,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

“长江…天堑…淮南已失…金陵危如累卵…水军!未来的命脉,必须死死抓住!”

甚至…胃里残余的酸腐气,似乎也刺激起某个模糊的化学方程式,硝石、硫磺、木炭…比例…但这念头太过虚幻,立刻被身体深处涌上的又一阵剧烈抽搐撕得粉碎。

这些零散、不成体系的碎片,此刻沉重如山,又锋利如刀。他看得见它们的价值,却深感自己如同一个赤手空拳的孩童面对宝山,无力攫取,更遑论运用。

“空有屠龙志,身是笼中雀!”

一股巨大的、源自认知落差的焦灼和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副至少能握稳笔、能站稳路的身体!需要一个喘息的空间!

“不…不好了!陈太医!陈太医快来啊——!”

老太监陡然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如同惊雷炸响在李从嘉耳边。

他感觉自己的小脸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嘴唇麻木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野里描金的藻井开始剧烈旋转、扭曲、变暗。

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像离水的鱼在砧板上最后的挣扎。

高烧的烈焰和极致的情绪透支,终于将这具早已不堪重负的幼小躯体,彻底推向了崩溃的深渊。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是老太监跌跌撞撞奔出殿门的模糊背影,和窗外沉沉压下的、浓得化不开的金陵暮色。

活下去…必须…知识…力量…

枯瘦的手指,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依旧无意识地、死死抠着身下冰冷滑腻的锦缎褶皱,仿佛那是唯一的支点。

指甲缝里,污血混着秽物的残渣,像一枚枚屈辱的烙印。而在那意识深渊的最底层,一缕来自遥远未来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尽管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穿透了绝望的浓雾,如同命运棋盘上,一颗悄然滚落、等待被拾起的…孤子。

黑暗。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坠感,仿佛溺毙在墨海之底。

李从嘉的意识在这片虚无中漂浮、撕裂,时而被喉咙和胃部的剧痛攫住,时而被弘翼那双冰冷的眼睛刺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伴随着断断续续、仿佛隔着水层传来的声音:

“…高烧惊厥…险之又险…”

“…痰迷心窍…需徐徐化之…”

“…脉象浮滑…心火炽盛…忧思过重啊…”

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接着是另一个更近、更熟悉的老迈嗓音,压得极低,带着哽咽:

“陈太医…求您千万尽心!六殿下他…他经不起再折腾了…老奴…老奴给您磕头了…”

“唉…陈公公快起,折煞老朽了…医者本分…只是…” 后面的话低了下去,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沉重的无奈。

“忧思过重…”

这四个字像一根细针,扎破了意识混沌的泡沫。李从嘉挣扎着,试图从那片粘稠的黑暗中挣脱出来。

眼皮重若千钧,每一次尝试掀开,都带来一阵眩晕和刺痛。喉咙的灼痛感依旧清晰,但似乎被某种清凉苦涩的液体暂时压下了些许。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挤进了眼帘。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头顶那熟悉的、繁复却带着岁月黯淡的描金藻井,只是光线比昏迷前似乎亮了些,透着窗纸滤过的、惨白的晨光。

接着,是床榻边一个佝偻的背影。是那个老太监,陈公公。

他背对着床榻,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漆黑的药汁从炭火小炉上端下,枯瘦的手因为烫而微微发抖,嘴里还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祷。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还混杂着陈年殿宇特有的、微弱的霉尘气息。

李从嘉没有动,甚至连眼珠都只是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陈公公转过身,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忧虑。

当他浑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床榻,正对上李从嘉那双微微睁开的、带着大病初愈般茫然和虚弱的眼睛时,整个人猛地一颤!

“哐当!” 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砸在铺着厚毯的地上,幸亏他反应快,死死攥住了碗沿,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烫得他手背一缩。

“殿…殿下!您…您醒了?!”

陈公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哽咽,几步就扑到榻边,想碰又不敢碰,老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您可算醒了!吓死老奴了…”

李从嘉依旧维持着那副极度虚弱的模样,重瞳里只有一片空茫和迟钝。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只发出几个破碎模糊的气音:“…水…渴…”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火烧过后的余烬感。

“水!好好!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陈公公像得了圣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殿角的矮几,那里放着一个青瓷水壶和几个干净的茶盏。因为太过激动,他甚至被自己绊了个趔趄。

趁着陈公公背身倒水的短暂间隙,李从嘉那茫然的重瞳深处,一丝极快、极冷的清明倏忽闪过,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活下来了…第一步,迈过去了。”

身体的极度虚弱是真实的,喉咙的灼痛是真实的,但那“茫然”、“迟钝”…却是此刻最完美的伪装。

他需要观察,需要从这个唯一表现出关切的老太监身上,判断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

判断这“钟峰隐者”之路的第一口喘息之机,是否足够安全。

目光,如同最轻的羽毛,无声地扫过陈公公忙乱的背影,扫过那碗搁在炉边、兀自冒着苦涩热气的药汁,扫过紧闭的殿门,最后落回自己枯瘦、无力地搭在锦被上的小手上。

指甲缝里,污血的暗痕依稀可见。

陈公公几乎是扑跪在榻边,枯瘦的手颤抖着捧着一个青瓷小盏,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李从嘉干裂的嘴唇,浑浊的老眼紧盯着,生怕洒出一滴。

“殿下…慢点…慢点喝…”

李从嘉就着陈公公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奢侈的舒缓。

他喝得很慢,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细微的蹙眉和喉咙间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痛哼。

大半盏水下去,他才像是耗尽了力气,头微微偏向内侧,重瞳半阖,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陈公公看着手中空了大半的盏,又看看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动了些许,但眼底的忧虑和疲惫依旧浓重。

他轻手轻脚地将水盏放到一旁矮几上,又拿起一块干净的、浸了温水的细棉布,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细细擦拭李从嘉额角渗出的虚汗和嘴角的水渍。

“殿下…您可算缓过来些了”

陈公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夹杂着无尽的心疼。

“您是不知道,您这一昏就是两天两夜,高烧得跟火炭似的,嘴里还…还说着胡话…”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眼神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方向,声音更低了几分,

“陈太医守了您一天一夜,施针用药…才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药…药还在炉子上温着,老奴这就给您端来…”

李从嘉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又陷入了昏睡。只有那半阖的重瞳缝隙里,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在流转。

胡话?什么胡话?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刺了他一下。是惊惧之下的呓语?还是…暴露了不该有的东西?弘翼的眼线无处不在!必须更小心!

陈公公没有察觉,他蹑手蹑脚地走回炭炉边,端起那碗依旧冒着苦涩热气的药汁。

他先用嘴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碗沿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了,才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边。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带着一种哄劝孩子的口吻,轻声道:“殿下…该用药了…陈太医说,这药虽苦,却是固本培元、祛除心火的良方…您…您多少喝一点,身子才能好起来…”

李从嘉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声音惊扰。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睁开眼,重瞳里依旧是那副大病初愈的空茫和迟钝,还染上了一丝对苦涩药味的本能抗拒。他看了看陈公公,又看了看那碗浓黑如墨的药汁,小嘴微微瘪了一下,像个真正怕苦的孩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

“苦…” 嘶哑破碎的单字,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

陈公公的心瞬间就软了,连声道:“老奴知道苦!知道苦!殿下乖…良药苦口…老奴…老奴给您备了蜜饯!是前些日**里赏下来的,顶好的金丝蜜枣!”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果然躺着两颗晶莹饱满、裹着糖霜的蜜枣,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他拈起一颗,小心翼翼地递到李从嘉唇边,哄着:“殿下,您先含一颗在嘴里,然后闭气,一口把药灌下去,再嚼蜜枣,就不那么苦了…试试?就试一小口?”

李从嘉的目光在那蜜枣上停留了片刻,又怯怯地看向那碗药,小脸上写满了挣扎。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微微张开干裂的唇,含住了那颗蜜枣。

甜意在舌尖弥漫开来的瞬间,他重瞳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闪过,随即又淹没在孩童的懵懂里。

他顺从地任由陈公公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进嘴里。

每一次吞咽,小小的眉头都拧得死紧,身体也本能地瑟缩一下,但终究没有抗拒。

一碗药见底,陈公公立刻将另一颗蜜枣塞进他嘴里,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在甜味的抚慰下慢慢松开,才如释重负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他不敢说,刚才喂药时,他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

看着榻上含着蜜枣、气息似乎平稳了些许的皇子,陈公公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却真实的宽慰。

他轻轻掖好被角,低声道:“殿下累了就再睡会儿…老奴就在这儿守着…哪儿也不去…”

李从嘉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

蜜枣的甜腻在口腔里蔓延,掩盖了药汁的苦涩余味。

药喝下去了…蜜枣也吃了…一个怕苦、听话、虚弱到需要哄劝的“病弱皇子”…这形象,应该足够“废物”了吧?

殿内只剩下炭炉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陈公公刻意放轻的呼吸。

窗外,惨白的晨光似乎亮了一些,但依旧驱不散这深宫的阴冷沉闷。指甲缝里的暗痕,在锦被的掩盖下,微微刺痛。

殿内弥漫着药味、蜜枣的甜腻和陈年殿宇的微尘气,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属于病榻的气息。炭炉里偶尔的噼啪声,和陈公公刻意放轻的呼吸,是这片沉寂里唯一的声响。

李从嘉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仿佛真的沉沉睡去。

蜜枣的甜意在舌尖顽固地盘踞,试图驱散喉头残留的苦涩余味。

身体的疲惫和虚弱如同沉重的铅块,拽着他向下沉坠,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冰封湖面下湍急的暗流。

装睡…也是伪装的一部分。

他需要时间,消化陈公公透露的信息——“两天两夜”、“说胡话”、“陈太医救治”。胡话的内容像一根刺,悬在心头。弘翼的眼线,会不会已经听到了什么?

必须表现得更加无害,更加…像一个被病痛彻底掏空、只知依赖他人的稚子。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那惨白的晨光渐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拉出模糊的光斑。殿内的晦暗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陈公公。他先是屏息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榻上的皇子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睡熟了,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着,在离床榻不远的一个矮杌子上坐下。

那佝偻的背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疲惫到极点的叹息。

他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揉捏着自己酸痛的膝盖,浑浊的老眼望着虚空,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种深宫老奴特有的、近乎麻木的顺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李从嘉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带着大病初愈的艰难,睁开了眼睛。重瞳里带着初醒的茫然和生理性的水光,视线似乎没有焦点,好一会儿才迟钝地落在窗边那抹渐亮的晨光上。

“陈…公公…” 嘶哑破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虚弱。

陈公公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矮杌上弹起来,几步就凑到榻边,脸上瞬间堆起混杂着关切和卑微的笑:“殿下醒了?可觉着好些了?要不要…再用些温水?还是…再含颗蜜枣?”

李从嘉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有些涣散地追着那窗格上的光斑,小小的脑袋在枕上极其轻微地摇了摇。

他伸出枯瘦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小手,无力地指向窗边的方向,声音细弱如同蚊蚋:“…亮…想看看…”

陈公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哎!好!好!老奴这就把窗棂支开一点!透透气,对身子也好!”

他快步走到窗边,小心地推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清冷的、带着初春寒意的空气瞬间涌入,冲淡了殿内沉闷的药味和甜腻。

几缕真正的、带着温度的金色晨光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庭院里,一株老梅虬劲的枝桠斜斜映入窗格,枝头零星点缀着几朵将谢未谢的残梅,在微寒的风中轻轻颤动。

李从嘉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落在那几朵伶仃的残梅上。

他怔怔地看着,重瞳里映着晨光与梅影,一片空茫的安静,仿佛整个灵魂都被那脆弱的花瓣吸走了。

过了许久,久到陈公公都以为他又要睡过去时,才听见他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花…要落了…”

那声音里没有属于孩童的惋惜或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认命。

像一个看透了四季轮回、却又无力改变的垂暮老人。

陈公公的心猛地一揪,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涌了上来。他看着榻上苍白脆弱、眼神空洞的小主子,再看看窗外那伶仃的残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这深宫,真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默默地替李从嘉掖紧了被角。

“殿下…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您…您好生养着才是正经…” 声音干涩,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李从嘉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将那张映着残梅光影、带着不属于孩童的疲惫与认命的小脸,深深埋进了锦被柔软的阴影里。

窗隙透入的晨光,照亮了空气中无声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矮几上那本摊开的、落了些许灰尘的《维摩诘经》。

封面上,“钟峰隐者”四个清雅的小字,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殿外庭院里,残梅在料峭春风中,悄然飘落了一瓣。

(楔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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