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周学士的道袍下摆滴在青砖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他怀里抱着的不是画具,而是一摞泛黄的账册,最上头那本封皮沾着几点褐斑,像干涸的血迹。
"殿下要画梅?"周学士的声音比雨声还冷,"恰巧贫道新得了一卷《雪梅图》。"
春桃的银簪在烛火下微微发颤。李从嘉看着周学士身后的小童——那个"侍卫"现在穿着书童服饰,可右手虎口的老茧分明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小童捧着的墨盒也古怪,盒盖缝隙里露出一角靛蓝色布料,正是陈太医官服的颜色。
"我要用朱砂画。"李从嘉突然说,手指蘸了案几上的红粉,"画红梅。"
周学士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放下账册时,李从嘉看清了封皮上的字:"保大八年盐课稽核"——景遂死前正在查的案子。
春桃突然上前半步:"殿下该用药了。"银簪离李从嘉的咽喉只剩三寸,"奴婢伺候您..."
"用这个。"周学士从袖中取出个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药丸,"安神的。"
药丸滚在案几上,和弘翼给的朱红色药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李从嘉数着——黑丸三粒,红丸五粒,像棋盘上的对峙。
小童突然咳嗽起来,墨盒"不小心"跌在地上。盒盖弹开的瞬间,李从嘉看见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墨块,而是一块染血的帕子,正是陈太医官服上撕下来的布料。
"画梅要讲究章法。"周学士按住账册,枯瘦的手指在"盐课"二字上摩挲,"比如这幅..."他猛地掀开最上层的账册,底下竟真是幅画——墨梅枝干如铁,花蕊却用朱砂点成,红得刺目。
李从嘉盯着画上题字:"雪魄冰魂"。那"魂"字的最后一勾,分明是只握金杯的手!
雷声炸响的刹那,春桃的银簪朝他咽喉刺来。李从嘉假装跌倒,整个人扑向案几。账册、药丸、画轴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趁机抓住那块染血帕子,指尖触到帕角熟悉的龙纹——和之前从陈太医药箱里顺出来的一模一样。
"殿下当心!"周学士突然高喊。李从嘉抬头,看见小童袖中寒光一闪——是把薄如柳叶的刀。
窗棂"砰"地被风吹开,雨雾中飞来一支羽箭,精准钉在小童手腕上。惨叫声中,韩通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过,红绳刀鞘在雨夜里格外醒目。
春桃的银簪已经抵住李从嘉后颈。他忽然抓起地上的黑丸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父皇...父皇救我..."
"什么?"春桃的手一抖。
李从嘉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溢出白沫。他挣扎着抓住那幅《雪梅图》,朱砂梅蕊在撕扯中化作血一般的红粉,簌簌落满周学士的鞋面。
陈公公拎着食盒走在前头,食盒里隐约飘出烤饼的香气——这是金陵西市潘寡妇家的芝麻胡饼,老太监特意绕道买的。李从嘉知道,老头是想用这点油香哄他开心。饼是真香,可他现在嘴里发苦,是昨夜里那三颗黑丸子闹的。
清凉寺的山门掩在初春雨雾里,石阶湿漉漉的。几个小沙弥正拿着长竹竿,费力地往下捅挂在飞檐翘角上的断线纸鸢,纸鸢湿透了,黏糊糊耷拉着,像个上吊的剪影。
“别捅了!当心摔着!” 知客僧慧静在底下急得跺脚,光脑袋直冒汗。扭头瞧见李从嘉主仆,连忙换上笑挤过来,“六殿下可算是大安了?快里面请,雨廊下净净脚!”
李从嘉被他虚扶着胳膊往里引,目光却越过慧静光溜溜的后脑勺,落在两个正扛着半截朽烂柱子往僻静小院去的魁梧僧人背影上。
“那是什么殿?都朽成这样了。”他指着那院子方向,童音带点好奇。
“嗐,那是早些年修的药师堂,塌了一半,库头师叔带着人拾掇木料,预备着新起一座香积厨。”慧静叹口气,“景遂殿下先前还问过重修这事儿…”话头忽地断了,像被刀砍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惶,双手合十念了句佛,“都过去了…过去了…”
药师堂旧址。李从嘉记下了。他垂着眼,任慧静引着往大雄宝殿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眼角的余光却扫着周遭。殿角堆着些拆卸下来的老木头,雨水冲刷下,一块断裂的莲花柱础露了出来,那半朵石莲瓣上,一点暗红的印子嵌在纹理里,像溅落的血。
殿内香烟缭绕,人却不多。角落里,一个老得几乎缩成一团的枯瘦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只看得见黝黑的后脑勺。身前木鱼声又哑又破,一声声如同漏风的喘息,“笃…笃…笃…” 敲得人心烦。
陈公公抖开带来的素锦袍子铺在蒲团上:“殿下当心凉气。”
李从嘉跪下去,合掌躬身。视线放低,恰好看见敲木鱼那老僧摊放在膝上的枯手,指甲缝里是乌黑的旧垢——这不是常年敲木鱼的手,倒像常握刀棍的糙手。他眼角一跳。老僧身边的青砖地面,被滴水穿出了一个小坑,坑底积着一汪水,映着阴沉的天光。水纹晃动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幽微的金紫光。那是…碎掉的琉璃药瓶残片?殿里供奉,断不会用这种东西。他的心沉了沉。
“殿下,这是寺里的藏经阁首座,大家都叫释空师叔。” 慧静小声介绍,“师叔他…有些古怪,您莫理会便是,诚心礼拜就好。”
那释空和尚像是聋了,对近旁的人声毫无反应,只一遍遍敲着那破木鱼,“笃…笃…笃…”
李从嘉定下心神,闭上眼睛默默祝祷。再睁眼时,他怯怯地扯了扯陈公公袖子:“我…我有点渴。”
陈公公立刻瞪向慧静。
“哎,是老衲怠慢了!”慧静一拍光脑门,“殿下稍坐,这就去倒些热的香积茶来润喉!” 急匆匆转去后殿茶寮。
只一瞬,殿门边的帘影微动。那个在麟德殿见过一面的红绳刀柄少年——韩通!穿着件半旧的灰色箭袖,像个寻常来帮忙的工役,抱着一捆新砍的荆条进来,恰好挡在陈公公和那老和尚释空之间。他放下荆条捆,弯腰整理,左手极其自然地往后一扫,一颗鸽子蛋大的、浑圆油腻的石块“骨碌”滚到李从嘉膝下的蒲团边。
这是麟德殿前金砖的碎片!和那天嵌在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李从嘉心口狂跳,手指哆嗦着飞快抓起那块冰冷的碎石,石头棱角刺得掌心一痛。刚塞进袖袋,那边韩通已若无其事地抱着荆条走向堆木头的角落,转身的刹那,嘴唇极快地动了一下,没出声,只比了个捏紧又松开的团球动作。盐引!
他这边刚收好石头,陈公公才扭过头关切地低声问:“殿下再忍忍,水马上就来。”
李从嘉只点了点头,脸色更白了几分,像是被这殿宇的阴森惊得不轻。就在这时,那一直敲着破木鱼、泥塑木雕般的释空老和尚,忽然停下了手里那根磨得溜光的鼓槌。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把头转了过来。
那张脸干瘪得像风干的橘子皮,沟壑纵横,然而嵌在眉骨下的那双眼睛——竟是异样地锐利,冷而硬,像两枚磨薄的铜钱!这眼神…根本不该属于一个迟暮老僧!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李从嘉身上,尤其是…那双重瞳!老和尚布满裂痕的嘴唇哆嗦了两下,喉结极其压抑地耸动,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那眼神复杂得骇人,有深不见底的悲恸,有灼人的愤怒,最终沉淀成一种死寂的、近乎荒凉的空洞。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颤巍巍指向大殿西侧墙壁下——那里昏暗处,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用来焚烧残经破卷的铁鼎香炉。
鼎身上,模糊地雕刻着一株枝干遒劲的梅树。
枝头,点点绽放的梅花,用某种不知名的暗红釉料点成。
李从嘉的脊背瞬间绷紧!
“释空师叔!” 慧静的吆喝声打破了窒息般的寂静。他端着红漆托盘从后殿快步出来,“您老今儿怎么……” 话音在看到老和尚指向铁鼎的枯指时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师叔!清供时间到了,弟子扶您回去歇息!” 慧静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攥住释空和尚伸出的手臂,不由分说就要把人架起来。托盘上的茶碗剧烈晃荡着,发出磕碰的脆响。
释空的喉咙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清、如同困兽低咆的气音,干瘦的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试图挣扎。他那双锐利的铜钱眼死死盯住李从嘉,眼角忽然滚下两行浑浊发黄的泪!
“走…走!!” 他用尽力气,从堵塞的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到变调的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粗粝的铁片刮过锅底。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慧静慌得满头大汗,半哀求半强拖地把老和尚往偏殿拽,“师叔他…他老毛病又犯了!惊扰了贵客,万死!万死啊!” 老和尚的腿拖在地上,半旧的僧鞋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那双流泪的、绝望不甘的眼睛,直到被强行拖出大殿的门槛转角,还最后死死钉在李从嘉脸上。
寒流瞬间从脚后跟窜上头顶!李从嘉僵立在冰冷的蒲团前,耳边只剩下那破木鱼在脑海深处一下下钝重空洞的“笃…笃…”回响。袖子里的碎石坠得手直往下沉。
“砰!” 一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手背上。是慧静方才慌乱时托盘歪了泼出来的。这点刺痛让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陈公公也僵在原地,老脸上没半点人色。
慧静白着脸跑回来,手里的托盘抖得厉害:“殿下受惊了!师叔他…前几年打仗中了流毒在脑子里,一阴雨天就犯癔症,最…最见不得红……”他眼神下意识地在那铁鼎梅树暗红色的花蕊上扫过,声音都变了调,“殿下千万别计较,您喝茶!喝茶压压惊!”
李从嘉低下头,小口啜饮着递到唇边的微烫茶水。浓郁的姜枣味呛得他喉头发紧。他透过杯沿的水汽看向陈公公。
老头脸色比他还难看,端着食盒的手指指节捏得发白。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凑到李从嘉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抖得不成样子:
“那老和尚…那双眼睛…老奴在军中见过!在寿州的死人堆里,被契丹人的毒烟熏烂了眼的斥候营老兵,看人就是那种眼神…鹰一样!他…他不是正经和尚!”
不是和尚。那双泪流不止、鹰隼般悲愤绝望的眼睛…
“皇叔他…” 李从嘉捧着茶杯,像被梦魇住了似的,喃喃自语,“他每次来礼佛…是不是…都先在这里静静跪一会儿?”
慧静的托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姜枣茶泼了他一脚,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李从嘉,那张圆圆的笑脸褪尽了血色,比殿外湿透的青石砖还要惨白。
“殿…殿下…” 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气音,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您…您……”
“景遂亲王!”陈公公也猛地意识到了,失声惊呼,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老眼里瞬间涌上骇绝,“刚才…刚才那老僧…他…他是跟着景遂殿下的…”
残兵!景遂的亲卫老兵!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浓雾。那深嵌在莲花石础里的暗斑,破碎的琉璃药瓶,染着可疑暗红的金砖碎块,还有老僧指向铁鼎时绝望的眼泪…一切碎片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拼合,指向那条被刻意抹去的血路!
李弘翼!李从嘉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心,牙齿几乎要磕碰出声来。原来斩草除根,是这么挖地三尺也要做尽的买卖!
“啪!”一小块焦酥油馓子从陈公公开了盖的食盒里掉出来,摔在地砖上。这点轻微的碎裂声却像惊雷在寂静的大殿里炸开。
“殿下!这里阴气重!不能再待了!”陈公公像被蛰了一下,猛地抓住李从嘉冰凉的小手,一股大力就要把他拖起来往外走。
“陈公公…”李从嘉却死命坠着身子不肯动,只死死盯着那尊梅花铁鼎,童音里带着被寒意浸透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那鼎…鼎好脏…梅花底下有虫…好多虫…”
他说得含糊又恐惧,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在说胡话,手指蜷曲着紧抓陈公公粗糙的手背。
慧静被他盯得脊梁骨直冒寒气,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暗红的鼎身,只觉上面的梅蕊都像是无数蜷缩扭曲的虫子画上去的!他强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殿下…殿下眼花了…那是香灰垢…”
“有虫!刚才那个老和尚也看见了!他也在看虫!”李从嘉猛地摇头,小脸煞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钻进慧静耳朵,“虫在冒烟!在冒烟!”
这尖利的童音刺得慧静两耳嗡嗡作响,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咔嚓一声断了!什么礼佛贵客,什么太子王爷,此刻都不及这孩童口中“冒烟的虫”更让他肝胆俱裂!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供案上,撞得烛台摇晃,差点碰翻长明灯。
“殿下慎言!慎言啊!佛祖跟前!!”他失态地嘶喊出来,声音尖锐变形。
就在这时,殿门口光影一暗。
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个小小的红漆食盒,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身上穿着薄薄的春衫,肩上却被雨气打湿了一片。是春桃!她脸上红肿的指印还未全消,此刻正抬起眼,目光恰好掠过李从嘉指向铁鼎的、尚在发颤的小手,又瞟了一眼慧静那张惊慌过度的胖脸,最后落在惊魂未定的陈公公身上,嘴角竟极快地往上弯了一下——一个冰冷、毫无暖意的审视。
“殿下,”她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羽毛搔刮耳膜,“药力才下去不到两个时辰,不该出来吹风的。”
春桃那冰凉审视的目光还没移开,慧静脸上惊恐的肥肉还没抖利索,殿外偏廊上忽然转出一个身影。
“今早喜鹊聒噪,老臣便知有贵人来山门礼佛沐浴,果不其然!”
清朗带笑的声音,像一股温热的檀水冲刷过冰冷紧绷的空气。
来人头戴青玉小冠,身着件洗得发白的湖蓝道袍,袍角被檐下飘进来的雨沫打湿了寸许,手里慢悠悠转着两枚磨得油亮的山核桃。
冯延巳。
他就那么笑吟吟踱进来,仿佛没看见殿内一片狼藉——慧静泼了满身的姜枣水狼狈不堪,陈公公面无人色地护着李从嘉,春桃僵立如雕塑。他的目光只落在铁鼎那暗红的梅树上片刻,又滑到李从嘉还带着惊吓余悸的小脸上。
“阿弥陀佛。”冯延巳对着铁鼎方向略一稽首,核桃在他掌心转出细微的“咯啦”声,“景遂公雅量高致,生前最喜这铁鼎寒梅,说这株古气,配他少年时在润州亲手打的一把宝剑。”他叹了口气,脸上适当地浮起一丝追忆的感伤,“如今寒梅依旧,故人何处?唉,物是人非…” 叹息声余韵悠长,像一捧温水,不动声色地涤荡着空气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
“冯…冯大人。”慧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带着哭腔连连打拱,裤脚还在滴滴答答掉着茶水,“您老快劝劝殿下,殿下方才…”
“殿下面色不佳,想是此地阴凉湿气重了,冲了病体筋骨。”冯延巳温和地打断慧静,目光转向春桃,“春桃姑娘是懂事的,既送了食盒来,想必里头备了驱寒暖胃的羹汤?” 他眼神扫过春桃肩上湿痕更重的薄衫,“姑娘自己也淋了些雨,寒气内侵可不好。”
春桃猛地一颤,捏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她垂下眼:“奴婢只是奉命送些…安神的姜枣茶汤。”
“姜枣茶?”冯延巳眉毛一挑,带笑摇头,掌心两枚核桃清脆地合在一起,“那东西温吞,殿下此刻需要的,是猛火灶熬出来的滚烫牛髓粥,配新炸的金丝油旋,再撒上些细胡盐,趁热乎劲一吃!保管发一身透汗,什么惊惧阴寒都去了!”
他像是个谈兴正浓、关心晚辈的慈祥长者,几步走近李从嘉,很自然地避开了地上的水渍和碎瓷片:“殿下受惊了。随老臣来,这边廊下暖和些。慧静长老?”
“在!在!”慧静慌忙应声。
“有劳长老,速速给殿下熬碗浓浓的牛髓骨粥,油旋要潘记酥油烙的饼铛里刚起锅那种酥脆!就用贫道捐的那口嵌金石纹小鼎熬。” 他袖口微扬,一小锭黄澄澄的足银落在慧静慌忙捧出的手里,“香油银子,别污了佛祖清净地。”
慧静连声应是,捧着那锭银子,如同捧了滚烫的炭,连滚带爬退向后面小厨房。
冯延巳这才转向李从嘉,袍袖不经意地拂过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陶制金刚力士像,手指在那力士怒睁的眼瞳某个特定的裂纹处极快地一点,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仍旧有些僵硬的李从嘉:“殿下,移步吧?再待下去,莫说殿下受不住,陈公公这把老骨头都要冻僵了。”他看着陈公公还死死抱着的那个食盒,笑道,“老陈头这点心也快凉透了,岂不可惜了你潘寡妇家一炉好手艺?”
雨没停,细密如针。
廊桥悬在放生池上,木制的回廊被湿气浸得颜色深沉。一边是雨幕里沉默肃穆、带着初春湿寒的殿宇楼阁,一边是水雾蒸腾、飘来牛髓粥浓厚香气的小灶间方向。
冯延巳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朱漆廊柱,手里核桃又慢悠悠转了起来,目光透过疏落的雨帘,望着放生池里几尾被惊动、甩尾钻入荷叶底下的红色锦鲤。
“阴雨天湿气重,”他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捧着手炉、小口小口嘬着重新换过滚烫姜枣茶的陈公公听,“池里闷得很,底下烂泥淤住了,锦鲤也不好活。得放水,清淤,再把池口那几丛太密的芦苇连根刨了,疏通水路才行。”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坐在铺了厚绒垫小绣墩上的李从嘉,笑眯眯的,“殿下说,是这个理不?”
药味、汗味、血腥味、殿宇霉味、雨水的土腥味、浓郁的姜枣味…种种气息在李从嘉鼻腔里混杂冲撞,那“淤”、“烂泥”、“刨根”、“疏通”几个字像小锤子砸在心脏上。他捧着同样滚热的茶盏,指尖烫得有些发麻,重瞳被水汽蒸得有些失焦,只茫然地点点头。
陈公公在一旁连连哈腰:“冯大人说的是,说的是!道理自然是明灯一般。” 老头手里的食盒盒子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已经回软的油馓子和芝麻胡饼。
冯延巳视线扫过食盒,又从李从嘉苍白的小脸上划过,最终落到他腕间露出的一小截细红编绳上——那是刚才混乱中,慧静给他的一串寺里最普通不过的避秽除瘴五色绳。
“殿下的福缘啊…” 冯延巳忽然感叹了一句,右手伸进自己湖蓝道袍那宽敞的袖袋里摸索着。
陈公公下意识将手里的药炉子朝李从嘉身前挡了挡,动作细微却带着紧张的戒备。
“啪嗒。”一个小巧玲珑之物从冯延巳袖中滑落掌心,被他轻轻放在了身旁窄窄的美人靠上。那是一尊不足三寸高的羊脂白玉坐佛。玉质凝滑如脂,润光内蕴,佛像雕刻得却极寻常,只眉间一点朱砂沁得极鲜亮,红得像一滴尚未凝固的血。
殿宇深处慧静吆喝小沙弥扇火熬粥的声音隐约传来,隔着雨幕添了几分烟火气。
冯延巳的手指极轻地在那温润的玉佛头顶摩挲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长辈关切晚辈的慈祥,像灶上正咕嘟冒泡的牛髓粥般稠厚熨帖:
“殿下这回遭了无妄之灾,连番受惊,恐有邪祟趁虚纠缠这幼弱之躯。老臣私心想着,此劫非比寻常…寻常佛缘怕是镇不住。”
他顿了顿,视线若有深意地掠过放生池那一片被雨点击打得纷乱的荷叶,又落回李从嘉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我知你必然懂得”的微妙了然:
“这尊玉佛,乃老夫早年随陛下往庐山开光寺祈福时,蒙道林禅师亲持开光经文,受了九九八十一日香火供奉点化的。”
他手掌轻轻拂过半寸高的玉佛:“灵性内敛,护佑非常。尤其辟惊镇邪之功用…恰似昔年景遂殿下时常执于掌中的那一尊…”
玉佛眉间那刺眼的朱砂红,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李从嘉心头所有的混沌!
脑中一声惊雷炸响!炸出了陈惟素官帽上滴落的冷汗;炸出了麟德殿金砖缝隙里擦不掉的暗红;炸出了释空老僧枯眼中滚落的、那浑浊发黄绝望透顶的泪!
辟惊镇邪?护佑非常?
景遂掌中的那一尊!
电光石火间,所有断续的碎片——清凉寺里可疑的血斑,释空那绝非僧人的手和眼神,韩通塞的石块,春桃紧随而至的盯梢,直至此刻冯延巳口中轻飘飘的“景遂”、“道林禅师”、“庐山开光寺”——如同被一条剧毒的线瞬间串起!
道林禅师!冯延巳旧党死敌!半年前莫名“坐化”于庐山,随身的紫玉拂尘至今“下落不明”!
这玉佛哪里是什么护身符?这是索命书!是来自东宫那柄滴血屠刀之上、被“五鬼巧手”裹上“佛缘关怀”蜜糖的催命符!
收下它,就是接过那早已准备好的罪名——勾结景遂余部,私藏赃证,谋刺太子!
李从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手脚冰凉,血液都几乎凝固。脸上极力维持的茫然脆弱一寸寸碎裂,重瞳深处掠过一道惊骇至极的亮光——
“虫!”一声嘶哑变调的尖叫,毫无预兆地在廊桥上炸开!
李从嘉整个人如同被毒蛇咬噬般猛地从绣墩上弹跳起来,手里捧着的滚烫姜茶杯盏“哐当”一声重重砸在美人靠上!滚热的枣红色茶汤混着泡胀的姜片碎末,猛地泼溅开来!
大半浇在那尊玉佛之上!温润的羊脂白玉瞬间被污浊的茶水浸染!
“呕——!”李从嘉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根本不等旁人反应,猛地抓起那尊沾满恶心茶汤、粘腻湿滑的玉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放生池那一片被雨打得东倒西歪的残荷狠狠砸去!
“滚开!滚开!虫!它在冒黑血——!!”他嘶喊着,声音尖利癫狂,充满了孩童最纯粹的惊恐欲绝和歇斯底里的嫌恶!
玉佛如同一道惨白的流星,拖着黏腻的茶汤污迹,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不堪的弧线!
“噗通!”水花四溅!不偏不倚,正砸中了残存荷叶丛中一束还没来得及被拔掉的枯黄芦苇!粘腻的玉佛裹着枯叶污草,带着一股混着茶腥、淤泥和草药气的古怪馊味,迅速沉入浑浊的池水之下!
冯延巳脸上那经年不变的、稠厚如粥的温煦笑容,一瞬间僵住了!他那双惯能洞察秋毫、揣摩人心的眼睛,盯着李从嘉那双因极度惊惧和剧烈呕吐而布满血丝、瞳孔不规则收放的重瞳…里面除了孩童濒临崩溃的恐惧,再看不到一点别的!
陈公公已经扑过来,死死抱住了还在抽搐干呕、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李从嘉,声音抖得快碎了:“不怕!殿下来看着老奴!”他凶狠地瞪了一眼冯延巳,“冯大人莫见怪!殿下这是惊魇犯得厉害,前儿夜里就这样!沾点荤腥不吉利的都受不得!御医交代要远离这些…”
冯延巳背在身后那只手里的山核桃,被攥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吧”脆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慢慢转回头,望着那被玉佛砸出的涟漪还在层层荡开的浑浊水面,眼神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寒潭,那湖蓝色道袍的身影,在氤氲的水雾和渐渐沥沥的雨丝中,凝固得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灶火的热气和粥香飘了过来,暖不了这雨中的一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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