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池水被玉佛砸出的涟漪还没散尽,那股裹着草药气的馊味似乎还缠在李从嘉的头发丝上。陈公公把他裹在素锦斗篷里,半扶半拖着往山下走,手抖得比李从嘉还厉害。春桃落后三步,左手提着那只纹丝未动的红漆食盒,右手藏在袖筒里,指头捻着什么,眼珠子黏在李从嘉后背上,像两根淬了毒的针。
车驾在山门外石阶尽头停着,青布车厢沾满了雨点子,湿腻腻像块烂苔藓。车夫老胡蜷在驭座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雨小了些,细针似的扎着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两旁的野草绿得发暗,一股湿土混着马粪的味儿冲鼻。
“慢点!殿下看着脚下!”陈公公嗓音嘶哑,手像铁箍一样圈着李从嘉胳膊,几乎是把他架上马车。车底板还放着半坛子没喝完的苦药渣,那股子浸透木头底子,闻得上头。
车帘刚放下,隔绝了外面潮冷的湿气,春桃的手指就挑开帘子一角挤了进来,动作又快又轻。她没上车,只把那个红漆食盒硬是塞到车厢最里面的角落,贴着李从嘉的腿放稳。冰凉硬硬的漆盒贴上单薄的布料,李从嘉缩了缩脚。
“殿下好生歇着,”春桃的声音隔着帘子,带着点湿漉漉的客气,“食盒里的点心没淋着雨,垫垫肚子。一会儿回宫该传午膳了。”她没等回应,帘子放下,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映在青布上。
车轮在泥地里滚出黏唧唧的声音。李从嘉靠在车壁硬邦邦的木框上,闭上眼。耳朵却竖得像兔子。车轮碾过一块松动石板,发出“哐啷”一声闷响,紧跟着车厢底板也轻轻滑蹭了一下,像是有片薄东西从里面被震松了挪了位,又被人用脚极其快速地压了回去,快得几乎以为是幻听。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在逼仄车厢里,那种布料摩擦木板的、极其轻微的“噌”声,扎耳朵。
陈公公僵在他边上,连喘气都屏着。
车轮继续咿呀,碾过一片水洼,“哗啦”一下溅起些水点子打在帘布上。就在这一片水响和轮声里,李从嘉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飞快地顶了一下,不重,像石子落下来碰到。他眼皮没抬,缩成一团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顺着车厢地板潮湿黏腻的接缝处溜过去,飞快地勾挑了一下,一个边缘有点毛糙的、比铜钱厚实些的硬纸团子,就落进了他冰凉的掌心。
他没动,指头蜷紧,指甲盖掐进冷硬的纸皮里,戳得生疼。
车厢里的药味、车板的霉味、还有帘外透进来那股湿泥草根和马身上暖烘烘的汗馊气,闷得人胸口发堵。车轮吱呀吱呀,像是老胡又在打瞌睡走了蛇形,颠簸了一下。
就这点晃动的当口,旁边佝偻着的陈公公,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极其自然地伸过来拍了拍李从嘉后背(替他顺气般),宽大的袖口扫过他握纸团的手,快得像风掠过草尖。李从嘉只觉得掌心一轻,那硬硬的纸团消失了,陈公公的袖子已经垂回了膝头,指头藏在褶皱里。老头眼珠子盯着自己破旧鞋尖上的一块湿泥,喉结却咽了一下,快得让人看不清。
纸团子走了。
没人说话。车轮声单调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车辙压过石板路的声音明显清脆起来,颠簸也少了,应是进了城门。车外市井的喧嚣隔着帘子闷闷地涌进来——小贩的吆喝、铁铺叮当敲击、牛车慢悠悠的木轮压过石缝的声响,还有一股复杂浓烈的味道,油炸熟物的腻香、生肉腥气、汗味、劣质熏香……各种气味交杂混在一处,冲淡了车厢里那股沉重的药味。这杂乱的烟火气竟让李从嘉冻僵的肺腑得了丝喘息。
隐约传来个女人又尖又细的喊声:“新芝麻的胡饼——潘家炉子脆得掉渣——!”尾音拖得老长。
帘子被风吹开一条巴掌宽的缝。
陈公公似乎被这喊声惊动了,眼珠子动了动,极其缓慢地掀开一点眼皮,从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
李从嘉也顺着那点缝隙瞥出去。
青布车厢刚巧驶过一家铺子门口。铺面挺新,黑漆木的招牌却熏得发灰,刻着“潘记酥油烙”几个字,字口还算清晰,就是边角有点掉漆。一个健实的老妇人系着灰扑扑的围裙,手里长长的烤饼杆子正捅进炉膛,掀开的饼铛缝隙里猛地喷出一股白生生的、芝麻烘烤出的浓郁焦香滚烫气息!热浪裹着香气,“呼”地扑进车厢!那油香钻脑髓似的霸道!
烤饼杆子在炉口刮了一下,“哐”一声响,几点没烧透的黑乎乎焦煤渣子被磕下来,溅落在烤炉底下砌的土灶沿缝里。
就在那一堆乱糟糟、黏着污垢油泥的碎煤渣子和黏土块子中间,李从嘉眼睛扫过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一块刚刚被磕落、还带着红热火星的,拳头大的粗黑煤核!边缘处,似乎嵌着一小块浅色的石头子?还是别的什么?被熏烤发暗的棱角上,极其清晰地刻着一个字!像是哪个半大孩子刚写了没几次,歪歪斜斜,笔画稚嫩又生硬!
“盐”!
那红热的煤核翻滚了一下,火星闪灭,连同那个突兀刺眼的“盐”字,眨眼间就被后面堆积的、黑黢黢油腻腻看不出原貌的煤渣碎块埋住了!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错觉!只剩烘炉里依旧汹涌而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烙饼油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煤核?盐?
李从嘉猛地闭眼!舌尖抵住上颚才压住喉咙里的腥甜!指甲狠狠掐进自己大腿。冷汗顺着脊柱沟往下流,湿透两层布衫!那感觉,比冯延巳拿出的玉蛇还钻心蚀骨!
瓜洲渡!那铜钥匙!藏经阁外韩通塞来的冰凉石块!还有这煤渣里的“盐”字!丝丝缕缕,缠成一条勒紧他稚嫩脖颈的、冰凉浸血绞索!
车轮转过了街角,潘记扑面的热气和喧嚷被甩在后头。车窗外的喧嚣陡然降下去不少,空气里飘来一阵清冽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气味。
车刚停稳,不等陈公公来扶,李从嘉自己猛地推开摇晃吱呀的车厢门,一股脑钻了出去。动作太快,踩到青砖地上残留的雨水,脚下一滑。
“哎哟!”旁边传来一声低呼,不是陈公公。
一只粗大的、冻得通红的手快如闪电地扶住了他小臂,劲道很足,一触即收。这人靠马车太近,差点被门板撞到。
李从嘉站稳脚抬头。
是个穿着浆洗得发白褪色、打着深蓝布补丁长衫的中年汉子,眉眼被冻得皴皱,胡茬子花白。他手里还提着个沉重的药包,劣质的蒲苇叶子捆扎着,隐约能看到里面黑黢黢的药根片子。
车夫老胡还在后面慢吞吞解缰绳鞭子。
“下生无状!冲撞了贵人!”中年男人慌得后退一步,手里沉重的药包晃荡着磕在他打着补丁的膝盖上,腰弯得跟快折了似的,“贵人恕罪!恕罪!小的该死!”他声音粗粝,带着寒气侵袭的沙哑。
李从嘉没吭声,只吸了吸鼻子。一股清苦的药草叶子气,从那药包破开的角落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搅在湿冷空气里异常清晰。他眼尖地瞥见那汉子扶着药包的、骨节粗大冻裂发紫的手指,指骨上还沾着几点似乎是墨汁的污迹,和一抹…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矿料粉末?
那汉子慌慌张张后退躬身的当口,他手里药包捆扎蒲草的草绳,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本身没捆结实,突然“啪”一声崩断了几股细麻!那沉重的药包猛地往下一坠!
一只苍劲却同样微抖的手从斜里伸过来,一把托住了那沉甸甸药包的底!
是冯延巳!
他不知何时下了自己后面那辆精致的小油壁车,正负手悠然踱近,指尖还把玩着那对亮滑的山核桃,发出细微的“咯啦”声。他袖口那一点被药包蹭到的清苦药汁,映得他湖蓝色道袍的颜色更深沉了些。
“啧,”冯延巳蹙了下眉峰,嘴角那丝被刻意抹平的笑意里掺了点别的东西,“药味这么冲,贵人闻了怕要心烦。”他托住药包的手稳稳当当,另一只手在药包上盖着的、已被草汁和药尘污了的粗毛边纸上随意一掸。那动作极快,但李从嘉看得分明,冯延巳的小指指尖,像是不经意地划掉了那汉子手指上沾着的半颗干涸暗红矿料!那抹微红瞬间落在青石板缝隙的雨水里,晕开一丝淡到看不见的颜色。
“粗鄙之人,不配近前。”冯延巳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吞,眼睛却看着李从嘉那双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的、孩童的重瞳,“还不快把你这治寒腿的臭药提走?”他松开手,那汉子如同得了大赦,抱着摇摇欲坠的药包连滚带爬退到墙角阴影里,死死埋着头。
一个青衣小内侍捧着个描金海棠纹的红漆捧盒,快步走到冯延巳身边,躬身奉上。是牛髓粥和油旋?
“殿下受了风寒惊悸,需暖暖肠胃。”冯延巳亲手揭开盒盖,一股浓郁滚烫带着骨髓香的米粥热气袅袅腾腾,“甜凉糕虽好,吃多了沾牙腻喉,更易困倦惊梦…还是温粥适口。” 他声音不高,每一个字都像在陈年铁皮上轻轻敲打,带着特有的那种绵里藏针的“体贴”劲儿,“老臣已吩咐御膳房,殿下今日午膳的蜜饯凉糕…就免了。”
他含笑示意小内侍将捧盒递向陈公公,目光在李从嘉攥紧斗篷的手指和他苍白脸孔上掠过,那眼神像细细打磨过的犁铧:“好生将养。莫要胡思乱想…梦,是会骗人的。”
捧盒塞过来,温热的陶盅透过漆盒烫着陈公公冰凉的手。冯延巳袖袍一拂,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最后钉在李从嘉脸上,转身上了他自己的油壁车。
车声辘辘远去。墙角阴影里,那个被打满补丁衣衫的花白胡子汉子,抱着沉甸甸的药包,早已不见踪影。
湿冷的宫门口,只剩牛髓粥腻人的浓香还在冷风里飘着。
李从嘉缓缓松开了攥紧斗篷的手指,指关因为用力而刺痛。指甲缝里的湿泥冰凉。
药包。药草味。墨迹。还有那抹…被冯延巳指尖碾入泥水的暗红矿料。潘寡妇。煤核的盐字。韩通塞在脚下的硬纸团。
他喉咙里发出一点压抑的、像咳嗽又不像咳嗽的怪音,吸了吸鼻子,似乎还是被那粥味腻到了,下意识地想离远点。
手指却不经意似的,擦过自己衣襟上一块刚才在马车里蹭到的、不易察觉的灰尘痕迹——那是车厢地板裂缝里刮来的脏东西。一点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黑色灰迹和……一丝黏住的、类似浆糊的甜腥味,留在了指腹。
他收回手,指尖在宽大袖筒的掩盖下,极其轻微地搓了一下。黑灰和那点若有若无的甜腥黏腻感揉在了一起。
陈公公捧着那犹自温热的牛髓粥盒子,腰弯得更低了,几乎将那盒子顶到自己冒汗的额头。他嘶哑着破锣般的嗓子:
“殿下…外头风太煞…咱…咱们回吧?”
“回……”李从嘉从喉咙里挤出个气声,脚步却有点虚浮,眼风下意识扫过陈公公怀里那个依然烫手的捧盒——那里头牛髓粥的浓厚香气似乎凝成了实质,混着脂油味,沉甸甸撞在肺上。
陈公公佝偻得更厉害,几乎是用佝偻瘦削的背脊顶着一旁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主子和那盒不断散发暖意的粥汤。他的步伐又急又碎,却偏偏透着一股竭力维持的稳重,那嘶哑含混的声音断断续续从他佝偻的肩头传来,带着点被风呛咳的意味:“风紧…紧了些…紧了些…殿下当心脚下…”
他步子一歪,像是被湿滑的青砖缝绊住,佝偻的身子猛地一晃!手里那描金的捧盒跟着倾斜!盒盖滑开寸许缝隙,里面盛着滚烫牛髓粥的青花小盅“咯噔”一声闷响,几滴浓粥混着滚烫油星泼洒出来,正溅在陈公公那双早已泥泞的旧鞋帮子上!粥点子立刻浸透了鞋面布纹。
“哎哟!该死!该死!”陈公公惊惶地连连压着嗓子告罪,脚下却丝毫没停,只把那捧盒死死搂紧,仿佛被那点热粥烫得狠了才失态。借着这股歪斜的势头,他那双枯硬如柴、沾着滚烫粥水的手,极其迅速地在李从嘉被素锦斗篷紧紧裹住的胳膊肘下方擦蹭了一下。一点混合着冰冷泥污和滚烫油腻的奇特粘腻,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料,牢牢沾了上去。同时,有个指节大小的、硬硬纸棱角的东西,也极其短暂地在斗篷内层布料上硌了一下,飞快地被那只老手抽走、掩回了袖中深处,紧接着又被那沾污的、捧着粥盒的双手死死盖住。
整个动作在踉跄间一气呵成,快得像秋夜冷风掠过枯草尖的最后一缕余息。
冯延巳那辆湖蓝色帘子的油壁车,已在前方宫门转角处只剩半个模糊的车厢影子。宫门口守着四个穿着簇新皂靴禁军号服的年轻汉子,腰杆笔挺佩着制式腰刀,目光警觉地在宫门内外逡巡。李从嘉裹着斗篷低着头走过时,其中一个脸颊冻得发红的年轻军士眼风不经意地扫过陈公公脚上那团显眼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粥污。他眉头不明显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原状,只是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往下压了压。
宫内的甬道长得像看不见尽头。青石的缝隙里积着浑浊的泥水,踩上去声音沉浊。那股无处不在的牛髓粥腻香被高墙夹道里的阴冷湿气稀释冲刷了大半,终于不再那么霸道地往肺里钻。
“药味儿…”李从嘉忽然低低咕哝了一声,带着点病恹恹的厌烦,把整张苍白的小脸更深地埋进斗篷的褶皱里,似乎只想挣脱开陈公公的搀扶,“闻着头昏…闷死了…”手指蜷缩着,无意识地在粘着刚才蹭来那片粥污油腻的手臂内侧位置,反复搓揉了几下,像是在和那种不快的感觉较劲。
陈公公搂着粥盒,气喘得粗重几分,嘶声应着:“是是是…闷气,闷气顶得厉害…待会儿回了重光殿,老奴就开窗透透……”
“别去太医院了!”李从嘉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声音拔高了一瞬,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讲理的焦躁,“那些老头子扎针的手都凉得像死蛇!药水子又苦又臭!闻了更吐!我不去!我要回去睡!”他猛地想甩开搀扶,单薄的身体爆发出与其病弱全然不符的力量,惊得陈公公一个趔趄,手里捧盒险些再次遭殃。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像是耗尽了李从嘉最后的气力,他剧烈地咳起来,细瘦的脖子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咳得满面通红,眼眶都憋出了泪水。刚刚被他自己搓揉过的左侧胳膊肘的内侧衣料,在斗篷的遮掩下,被刚才那阵动作颠簸得皱起了一块微小的皱褶。一点极淡的、如同孩童顽劣蹭上的墨色污迹,在那淡青色的锦缎纹路褶皱里若隐若现。
重光殿的殿门就在甬道尽头,敞开着,如同吞噬人的黑洞。
“殿下!哎唷我的殿下!”一个焦急带喘的声音从黑洞般的门洞里扑出来,是李从嘉宫里的另一个中年太监郭福兴。他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黑乎乎的汤药,碗里还放着个长柄的银汤匙,远远地就嚷开了:“陈公公可回来了!这驱寒定惊的第二道药,御医刚盯着煎好的!再凉就失了药性了!”
他几步奔到近前,药碗里的汤药随着他动作剧烈地晃动,险些泼出碗沿。那股浓郁奇特的辛香苦涩气息立刻强势地碾压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牛髓粥香,刺鼻得令人作呕。郭福兴把药碗往陈公公捧着的盒子上极其不稳地一顿,腾出手就去扶还在闷咳的李从嘉:“殿下快快快!喝了祛风散寒!”
药碗沉重地压在粥盒上,让本就有些不堪重负的老太监又是微微一晃。陈公公那双沾着粥油污迹的手飞快地撤了开去,避开药碗边缘的热气,只虚虚托着盒子底部。他喘息粗重地问:“御医……?来了谁?”
“陈院判!”郭福兴一边搀着李从嘉往殿内走,一边压着声音急急回道,“早半个时辰就在偏殿候着了!脸色可不好看!说听闻殿下在清凉山遭了冲撞,又淋寒雨,这惊厥风寒非同小可,耽误不得!特意又添了药引子!”他眼神瞟了一眼身后跟着进来、小心翼翼护着药碗的小火者,“这不,药都热了一回了!”
重光殿里没生明火,阴寒之气和殿外冻人的雨水气息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浓烈的药渣味沉淀下来,闷在雕梁画栋的空旷殿宇里。李从嘉一进门就被直接掺进了暖炕上,厚厚的棉被立即裹了上来。郭福兴将药碗往炕桌上的青玉镇纸边重重一顿:“殿下,药!”
浓郁的药汤气息弥漫开来,碗沿还冒着烫手的白气。这药味儿浓得异常霸道,几乎掩盖一切,似乎比平日喝的更呛更怪。
李从嘉裹在厚重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带着惊悸余痕的小脸对着那碗黑沉沉的汤药,重瞳失焦地映着碗口的热气。他没出声说喝或不喝,只是身体难以察觉地往暖炕里面又挪缩了一下,带着一种抗拒的本能。裹在素锦斗篷下的手臂,借着这缩身的动作,极其轻微地翻转了一个角度。刚才被他搓揉过的那侧淡青色锦缎袖口内侧不起眼的褶皱处,那块刚才沾染上的、如同顽童蹭上的墨色污迹,被彻底压实在衣褶深处,形状变得……像一片枯叶的脉络?又或是某种极简却指向明确的……线条?
暖炕对面,一道细眼薄唇、蓄着三绺短髯、身着七品绿鹭鸶补服的身影悄然走了进来,正是太医院院判陈德兴。他步履无声,脸上不见多少忧色,只微微蹙着眉,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飞快将在场的郭福兴、陈公公、端着盘子药匣子的小火者都扫了一遍,然后那目光便如黏胶般,精准地锁定在了李从嘉苍白的脸上,尤其是在他那双失焦带泪的重瞳和被药气熏得微微泛红的鼻尖上——那点红晕,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脆弱。
“殿下。”陈德兴的声音是刻意放柔了却依旧显得清冷的调子,“您这惊厥风寒来得又猛又急,脉象浮中带紧,湿气裹挟恐惧,已动了根本。寻常药力恐难压制。微臣斗胆,加了九节菖蒲捣汁为引,又辅以龙骨末调和,方能稳住气血心神。”他说话时,眼神并未移开,始终观察着李从嘉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药是猛了些,必会有些肠胃翻腾呕吐之感,此为药力荡涤秽浊,殿下忍耐片刻,出了寒邪便好。” 他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在李从嘉微微蜷曲在厚被下、贴放着那片墨色“污渍”的手臂位置,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万分之一刹那。快得让人只以为他是在检查病人姿势是否利于行药。
他又上前一步,从药匣里取出一根打磨得锃亮、针尖透着一点冰冷寒芒的银针,对着李从嘉轻声道:“惊厥伤神,需辅以银针驱散心窍淤滞邪风。殿下莫看,不疼。”话音未落,那根针已如毒蛇吐信般,极其迅捷精准地刺向李从嘉右手合谷穴!
陈公公在炕沿边伺候着药碗,正用那长柄银匙慢腾腾搅着黑稠的药汤,一圈一圈,似乎想让它凉得快些。此刻见状,他那嘶哑的嗓子猛地急咳出声:“啊——咳咳咳!”伴随着这阵咳嗽,他搅动汤匙的手腕带着那盛满滚烫药汤的碗,极其剧烈地一晃!药汤猛地泼溅出来,足有三分之一碗浓黑的、冒着灼人热气的药汁!如同一条漆黑恶毒的乌龙,“哗啦”一声,兜头浇在了陈德兴伸出的、捏着银针的手臂和他那崭新的、绣着绿鹭鸶的官袍前襟之上!
“噗嗤!”滚烫的药汁瞬间浸透锦缎官袍,发出轻微的声音,深色药渍在鲜绿补子上晕开狰狞污痕!
陈德兴捏着针的手如同被毒蝎蜇中般猛地一缩!那根寒芒毕露的银针脱手而出,“叮!”一声脆响掉落在青砖地上,打着转儿。他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从容镇定,被骤然淋头的滚烫腥苦药汁彻底浇灭!一张清癯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因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愠怒而煞白扭曲,他猛地抽回手臂,看着自己瞬间变得污浊湿漉、还隐隐作痛的手臂和前襟,眼神瞬间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浓云!
“啊!该死!该死的东西!”郭福兴扑上来惊叫,一把推开捧着空碗一脸惊得发懵的陈公公,“毛手毛脚的老朽!腌臜了院判大人的官袍!”他扯着自己袖子就去替陈德兴擦拭。
暖炕上,厚厚的棉被团猛地一阵颤动抽缩。
“呕……哇——!”被捂在李从嘉口中的、酝酿了不知道多久的呕吐声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方才殿内药香弥漫之时尚且忍下的恶心感,此刻被这兜头浇下的热药腥气和混乱场面彻底引爆!他整个人咳抖成一团,刚喝下的姜枣茶混着胃液胆汁,“哗啦啦”全数吐在了暖炕另一侧厚厚的锦被靠枕之上!秽物淋漓!
殿内一片腥酸狼藉!药味、呕吐物的馊气疯狂弥漫!
“都死人吗?!”郭福兴又惊又怒的尖叫刺破混乱,“滚!快滚出去!收拾的过来!打热水!干净的布巾!快!殿下吐了!陈公公!你这老杀才还不去后面催热水!滚下去!”他指着殿外嘶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公公那张布满惊骇慌乱、僵硬的脸上。
陈公公佝偻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混浊的眼睛在狂怒的郭福兴、脸色铁青阴郁的陈德兴、以及暖炕上还在剧烈干呕抽噎的李从嘉脸上惊慌失措地扫过。
“老奴该死…该死…”他嘶哑地喊着,踉跄着就往殿后跑去,跑得惊慌失措,像条被惊吓的老狗,那沾满了牛髓粥污渍和刚才又新蹭上滚烫药汁的袍袖,随着他奔跑仓皇的动作摆动着,袖口深处一点硬硬的棱角轮廓一闪即逝。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通往后殿的阴影里。殿门外台阶下,阴影中,那个穿着旧道袍、捻着山核桃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负手立在那里。冯延巳面无表情,湖蓝色的袍角被檐下的风撩起,眼神深寂如同古井寒潭,望向那弥漫着呕吐酸气、还残留着陈德兴身上浓郁药气的凌乱殿门深处。
李从嘉趴在狼藉的暖炕上,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泛出可怕的青紫色,嘴角还挂着秽物的残渣。刚才被吐脏压住的一边手臂,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那片沾染在淡青色锦缎袖口内侧褶皱深处的墨色“污迹”,被他身体的重量和秽物彻底掩盖、糊掉、抹平……再也不复踪影。只余下袖筒内侧一处布纹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类似墨锭中掺杂的劣质熏陆香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其类似刚才那潘记油酥饼香气里混杂的甜糊浆糊味儿?
暖炕边,陈德兴任由小火者为他清理擦拭着官袍上令人窒息的药渍,脸上早已没了惯常的清冷矜持,只剩铁青隐忍的冰冷。他那只被滚烫药汁泼到的右手,正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刚被擦拭掉药渍的袖口那一点湿润的痕迹深处——在那墨绿色的锦缎织金暗纹底部,刚才沾上的药汁干透后,竟然留下了一点米粒大小、极难察觉的……淡淡的红色痕迹?
那点红晕淡得像一点没洗净的朱砂……或像某种矿石的粉末……
冯延巳在殿外台阶下的阴影里,目光从那被擦拭的淡红痕迹上无声掠过,随即缓缓抬起眼帘,视线穿透弥漫着呕吐秽物怪味和药气的空气,落在了李从嘉还在微弱抽噎的、孩童瘦弱的背脊上。他捻着山核桃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关节微微发白。
角落里,刚才被郭福兴指使了跑去后面取水和净布的两个小黄门,脚步杂乱急促地穿过昏暗的偏殿夹道。其中一个瘦小身影跑得尤为慌张,差点撞上旁边支着的红漆架子。慌乱间,他手里捧的那壶滚烫热水壶倾斜了!一道滚热的水线“滋啦”一声喷射而出,不偏不倚,正浇在刚才被陈德兴失手掉落在地上的那根银针旁边!
水汽蒸腾!滚水泼在冰冷青砖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那根尖锐的银针被热水一激,针体似乎极不起眼地扭曲了一瞬?表面流转的一点寒芒也被骤然模糊了!
混乱的气味中,一丝冰冷的、带着铁腥气的味道极其微弱地弥漫开来,又被浓郁的秽气和药味瞬间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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