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李从嘉伏在污秽的锦被上,咳得像是要把肺都掏出来,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秽物搅在一起,狼狈不堪。殿内那股腥酸馊苦的味道直冲脑门。
“哎唷我的祖宗!”郭福兴手忙脚乱,捞起旁边一匹还算干净的细布就往他脸上抹,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这就散了那惊悸的邪风!”他嘴里胡乱哄着,一边朝那两个惊呆的小黄门厉声斥骂,“木头橛子戳的吗!滚出去!打热水!拿新的汤婆子!再端碗淡盐水来漱口!快!”
两个小黄门被他吼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向后殿。
陈德兴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向一种异样的、死水般的阴沉。滚烫药汁浸透的绿鹭鸶补服黏腻地贴在胸前,那一点干涸后浅淡如残胭的红痕,在他素来一丝不苟的前襟上显得格外扎眼。小火者用一方湿帕子小心翼翼擦拭着他手臂和衣袖上淋漓的药渍。陈德兴任由他擦拭,目光却越过混乱的李从嘉和喋喋不休的郭福兴,死死钉在殿后陈公公身影消失的那片阴影边缘。他那只被烫红的手,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又松开。小火者擦到他袖口湿透的药渍和一点残留的淡红痕迹时,指腹上沾染的、李从嘉呕吐带出的粘液混着污秽,无意识地也蹭了上去一点——湿滑混浊的一片,将那点浅淡的红痕彻底碾开、溶解、洇染得模糊不清!彻底失了形状!
“嗯?!”陈德兴的眼皮猛地一跳!一股寒气从他脊椎骨缝里窜起!他倏地抬眼,鹰隼般的目光毒辣地剐向那小火者满是油汗的、惶恐的脸!
后者吓得一个哆嗦,手帕掉在地上:“奴婢该死!脏……脏了大人手……”
殿门口阴影里,捻着山核桃的冯延巳眉头都没动一下,但那对山核桃在他指腹间碾磨的“咔…咔…”声,骤然加重了几丝,在浑浊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刻薄。
“废物。”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温吞得像初融的冰水,却让殿内瞬间窒了一窒。他目光落在李从嘉咳得蜷缩抽搐的、小小的背影上,像是评估一件失了价值的古董,嘴角那点惯常的笑意没了踪影,“陈院判这身官袍毁了……可惜。”
一个“毁”字,砸得殿内空气又沉了三寸。郭福兴按着李从嘉给他擦嘴的动作停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殿下受惊呕逆。”冯延巳继续道,声线平稳得让人心头发冷,“陈院判悬壶济世,却被这腌臜秽物玷污了官身……更添晦气。此刻脉象,怕也乱得如同那倒翻的药海了吧?还怎么诊得准、治得妥?”他眼风像淬冷的刀片,扫过陈德兴那张强忍着怒气和惊疑的脸,最终落回还在微弱抽噎的李从嘉身上,“惊厥入心,最忌污秽邪气侵扰……老臣看,殿下眼下气血逆乱,虚不受补……那第二道加了猛药的煎汤,不如就……暂且免了?”虽是问句,却毫无商量余地。他捻着核桃的手朝殿门外微微一抬。
捧着药壶站在角落的御药房小火者抖得像风中落叶,立刻无声地、几乎是倒退着挪出去。
陈德兴盯着自己袖口那一片被秽物彻底模糊、污迹斑斑的狼藉,又猛地抬眼看向冯延巳。四目相接的刹那,冯延巳眼神深处那种洞悉一切的幽冷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威胁,让他胸口那股被滚药泼烫的憋屈怒火骤然冻结!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着牙,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冯延巳的方向,拱了拱手。动作僵硬变形,如同被无形的链锁牵制。一股寒气从心底炸开!
冯延巳微微颔首,脸上重新挂起那点浅淡的、毫无温度的平和笑意,仿佛方才那个字字诛心的“毁”字根本没出现过。“殿里浊气太重,人也杂了,都静不下心来疗养。”他目光轻飘飘掠过狼藉的暖炕,又在端着药匣的小火者、捧着水盆等物的黄门身上逐一停顿片刻,最后落在郭福兴惶恐不安的脸上,“留陈公公一人,伺候殿下清理更衣,熏点安神净秽香足矣。”他顿了顿,声线骤然冷下去半度,“陈院判回值房更衣疗烫伤。其余杂人…一个不留,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像钉子砸在冰面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在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腻压迫感。
郭福兴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擦李从嘉了,连声应是,连拉带拽地把那几个已经吓傻的太监小火者往外轰。暖炕边,陈公公早已打了热水进来,湿冷的布巾搭在臂弯里,浑浊的老眼低垂着,不敢看人,佝偻的背影在殿内药气和呕吐残存的酸馊中显得单薄又诡异。
陈德兴喉头急促滚动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最终僵硬地、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不甘,猛地一甩那身污秽的官袍袖子,抓起自己的药箱,转身疾步走向殿外!步伐又快又沉,几乎带起一股冷风,在经过冯延巳身侧时,猛地顿住!眼神像是淬毒的匕首刮过对方湖蓝色的袍角,终是牙关紧咬,大步踏出沉重的殿门!
郭福兴等人已经连滚带爬消失在宫门口甬道的黑暗里。偌大的重光殿正殿,除了暖炕上还在轻微抽噎的李从嘉和木桩般杵着的陈公公,只剩下门口青石台阶旁负手而立的冯延巳一人!檐下阴冷的穿堂风刮进殿内,卷弄着地上散落的脏物细末打着旋儿。
**“风卷殿前尘,惊雷藏袖深。小奴不解语,药石亦昏昏。莫道天家净,一饮复一啄。浮名终是锁,此心——莫凭栏!”**
低沉嘶哑的吟哦陡然在空寂的大殿角落里响起!声音干涩破裂,词句却带着一种奇诡的尖锐韵律,字字刺耳!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片。不是冯延巳的声音!只见暖炕旁,一直垂着头的陈公公,猛地抬起了那张遍布深刻皱纹的老脸!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珠,此刻竟直勾勾地、死死地钉在了门口冯延巳清癯的背影上!
冯延巳捻动山核桃的手指陡然一僵!
李从嘉窝在厚厚的棉被里,刚才那阵剧烈的呕吐后似乎只剩下虚软的抽噎。他湿冷的头发黏在潮红发烫的额边,重瞳失焦地盯着暖炕另一侧那滩狼藉,小小的身体在厚被之下,正难以察觉地、绷紧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冯延巳停在台阶上的背影沉默了一息,两息……冰冷的空气几乎凝固。陈公公那双浑浊刺人的眼,依旧像两颗带血的钉子,死死钉着他的后心。
“呵……”终于,一声极轻极其慢、仿佛从冰窟深处渗出的冷笑响起。冯延巳缓缓转过身来。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那点笑意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双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如同暴风雨前夕浓黑厚重的云团!带着浓烈令人窒息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阴冷的目光刮过陈公公那张枯槁绝望的脸,然后,沉沉地落在了暖炕上蜷缩的李从嘉背上。
**“*******。”** 冯延巳的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声音冰寒刺骨!
“一遇风——云便化龙。”一个极其轻微、仿佛在浓痰里滚动、又带着孩童特有的尖细嘶哑的声音,接了上去。像是梦呓!又像是回应!
暖炕上,缩在被子里的小小身影,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
李从嘉!
这微若蚊蚋的声音一出,冯延巳那双深不可测的眼中,浓黑的杀意如同瞬间坠冰般凝住!随即,一丝极细微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锐芒,如同冰面上猝然闪过的裂痕,猛地炸开!他死死地盯着在厚被下微微蠕动的那个身影!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被他视为稚嫩玩物的孩童!
陈公公那浑浊刺人的眼神,在李从嘉那声含糊接词响起的瞬间,骤然熄灭!所有光芒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死灰。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剧烈而无声地抽搐着,像是再也握不住什么即将消亡的东西。喉结艰难地、痛苦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却没能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喉骨摩擦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濒死般的怪响。他整个佝偻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
“当啷!”一声闷响!
臂弯里搭着的、那盆刚打的热水和里面浸湿的布巾,连盆带水狠狠砸落在了冰冷的青砖地面上!铜盆倾翻!水花四溅!滚烫的水液泼洒开来,漫延一地,蒸腾起一片短暂而呛人的白色雾气!
陈公公像一段失去支撑的朽木,笔直地栽倒下去!枯瘦的头颅不偏不倚,重重磕在倾覆铜盆的边缘尖角上!发出“咚!”一声可怕的、碎裂般的闷响!鲜血如同破堤的污水,几乎瞬间就从他花白发髻下额角的深洞里汹涌地、刺目地流淌出来!迅速地浸透了他肮脏的衣领、蔓延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
那股奇特的、混合着滚烫粥油、药渍泥污和他本身枯朽气味的异样气息,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猛地炸开!
浓郁的血色迅速在冰冷潮湿的青砖上洇开!陈公公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脊骨的死鱼,脸朝下砸在那摊污血和流淌的滚烫浑浊水液里,一动不动!血和水混在一起,漫过他刚才还死死攥藏着硬纸棱角的手臂,浸透了那身肮脏的内侍袍,一股刺鼻的腥腻瞬间盖过了药气呕酸!
“啊!……呜!”窝在暖炕上的李从嘉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又被生生掐断的呜咽!他整个人剧烈弹动了一下,像被踩到尾巴的幼猫,裹在斗篷下的身体瞬间僵硬到极致!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
殿门口高大的门槛阴影里,冯延巳的身影仿佛融化进去般纹丝未动!那双原本翻涌着浓黑杀意的眼睛,此刻死死钉在李从嘉惊骇僵硬的背影上!那眼神不再是俯视稚童的掌控,而是如同最老辣的屠夫,在审视一头骤然亮出意外爪牙的危险幼兽!
翻滚的白色水汽里,陈公公那只枯槁的、沾满污血泥水的手,五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痉挛般的弯曲姿势猛地抽搐了几下!像是要最后奋力抓住什么!在他袖口深处滚落的泥水和污血泡沫里,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嗤啦”响了一声。小半角被揉攥得几乎烂透、又被血水彻底浸泡污黑的硬质油纸,混合着几片糊满污秽、写着模糊墨迹的烂纸屑,从他松开的袖口深处滑了出来!带着粘稠污血的红黑丝,在湿滑的青砖表面挣扎般地向前“爬”了寸许!最终,沉甸甸地跌落在冰冷肮脏的砖泥水里,彻底不动了。
那股混合着浓腥血气、滚水蒸腾气和刚才铜盆落地瞬间激起的铁腥铜锈味,疯狂地在空旷阴暗的殿宇里弥漫,浓重到令人窒息!
李从嘉缩在那团厚被里,牙关疯狂地撞击打颤,“咯咯咯…”的声音清晰地敲在死寂的殿内。就在这细微打颤的间隙,他那只藏在袖筒里、攥得死紧的、冰凉的指掌,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指尖。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斗篷下平滑冰冷的锦缎内衬,而是一小片边缘被撕裂的、黏腻滑溜、带着诡异油腻质感的布帛内衬残片!那是斗篷袖子里侧靠近手肘的位置。就在刚才陈公公栽倒时,他整个人在惊骇中剧烈一挣的动作里——那片被硬纸棱角多次顶过的、又被油污浸透又被他自己紧张揉搓的淡青色锦缎布料内侧,一小块薄薄的、只有小儿指甲盖大小的、染着诡异油腻污迹的布料被生生撕离了内衬!边缘还带着一丝丝拉扯开的锦缎丝缕!
这块带着粘稠油腻硬块的布片,此刻就粘在李从嘉冰冷僵直的指尖。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药油又混合着甜腻浆糊的特殊气息,混杂在血腥味和湿冷空气中,钻进鼻腔深处细微的神经。
一片死寂。
过了仿佛无限漫长的一瞬息——
宫门口沉暗的甬道深处,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极其急促杂乱的奔跑脚步声!是刚才被撵出去的郭福兴那几个太监!
脚步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声音慌乱而沉重!
冯延巳站在门廊深沉黏稠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如同一尊融于黑暗的冰冷塑像!深不可测的目光越过满地血污狼藉,死死锁在暖炕上那个还在微微发抖的、裹着素锦斗篷的瘦小身影上!杀意在眼底沉浮,却又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疑云死死缠住!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猛地灌进敞开的殿门!“哐当!”一声巨响!那扇沉重、因经年潮湿而有些朽烂的宫室门扉!竟被狂风猛地掀倒!直拍向殿内!狠狠砸在了那滩混着血污的水洼边缘!激起的腥水污血甚至溅到了门槛旁的立柱!
刺骨的寒风如同决堤的冰河,呼啸着倒灌而入!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
“老奴……老奴该死……风太大……压……压不住……”郭福兴的声音变调破音地从甬道黑暗里滚了出来!伴随着更加急促混乱的脚步声!
暖炕上,李从嘉被门板砸落的巨响震得又是一个猛烈的抽动!裹着的厚厚棉被里猛地发出一阵濒死般痉挛的剧烈闷咳!随着这阵挣命的咳嗽,他那只攥着那块粘腻布片的小手,借着身体痉挛的震荡,极其巧妙而又迅猛地向上抬了一下!
冰冷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弹丸,轻轻一点!
那块只指甲盖大小的、沾满诡异油腻硬痂的破烂布片,“嗒”地一声轻响——精准地落入了翻倒在地那滩腥臭混浊的血污水洼中央!不偏不倚!
那点怪异的油腻痕迹和其上模糊的墨色线条,眨眼间就被污血彻底掩盖、浸润!沉了下去,与这满地的狼藉、血腥、粘稠的污秽泥泞,再也分不开彼此!
门外的脚步声已至阶下!冯延巳的眼睛在那一刹那眯到了极致!一丝冰冷的、带着毒蛇审视猎物般的厉色,从他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无声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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