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初定·血色暗涌(6)

风裹着血腥与尘灰在殿中盘旋。宋齐丘迈过门槛的紫纹皂靴底,踩在青砖擦拭后仍残留的微黏水渍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微细响。这声响压在死寂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几个刚收拾完尸骸的小火者抖若筛糠,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唯有郭福兴,额头还死死抵着冰冷的台阶边沿凸起的棱角,碾得一片青白。

“惊扰小殿下了。” 宋齐丘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般沉稳清癯,听不出丝毫波澜。他目光并未离开暖炕那一团缩在厚重脏污锦被里、仿佛只剩微弱气息起伏的小小身影,脚步却未停,袍角曳过青砖,一步一步朝殿内深处走去。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水银,随着他每一步落下缓慢流淌开来,沉甸甸地漫过大殿。

“惊……惊着……殿下……”郭福兴抖着声音,几乎是匍匐在地上跟随宋齐丘的脚步往里挪,“陈…陈那老腌臜方才失脚……栽在滚水上……头破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拼命想撇清干系。宋齐丘脚步没有半分迟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头破了”三个字,说的不过是打碎了一个茶杯。他身后那名青衣火者垂眼扫过地上虽被草草擦过、却依旧顽固留下一道道蜿蜒暗红痕迹的青砖缝隙,鼻翼极其细微地再一翕动。

宋齐丘在一丈开外站定。这个位置,恰好能让他在昏惨的光线下将李从嘉蜷缩的侧颜看得清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紧紧贴着脏污的枕布,深重如乌羽的眼睫剧烈颤动着紧闭,每一记从喉咙深处透出的微带痰音的、痛苦又细弱的吸气,都让唇边那点还没擦净的微末秽物残渣跟着细微颤动。真真一副惊吓过度、昏睡难醒的模样。

**“梅骨难承霜雪重,”** 宋齐丘苍劲而低的吟哦毫无征兆地在殿中响起,不高,却将殿门缝隙挤进来的风声都压了下去,“玉斧欲劈紫府枝。” 他右手拇指上那枚硕大的玄玉扳指冰冷地捻了一下,“一花坠处万花寒。” 三句一出,最后五个字落音时,他微微顿住,眼皮终于往上撩了一线。沉凝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穿透昏暗的空气,死死钉在李从嘉那双看似紧闭、实则用尽全身力量才死死锁住的眼皮上!仿佛要透过那薄薄的眼皮,直接剜进那童稚皮相下颤抖的灵魂深处!

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意,不是怒,不是气,是一种纯粹剔骨的、属于顶阶权力猛兽居高临下衡量猎物生死存否的审视!凝滞得几乎粘稠!

暖炕上缩成一团的李从嘉,连那细弱的呼吸声都似乎被这目光生生冻结了!被厚被边缘掩住的、冰冷的手脚瞬间僵死!仿佛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一股前所未有的、远甚于直面冯延巳冰冷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大手箍住心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和其中赤裸裸的、没有丝毫伪装的评估——宋齐丘没有如冯延巳般藏着试探与算计,他在意的只有这孩童“惊厥脱力”的模样是真是伪!这份赤裸的、基于绝对力量的观察,比任何掩饰都更令人胆寒!

**‘死局!’**

两个字带着寒冰碎屑,在李从嘉被恐惧搅成混沌泥沼的脑海里骤然炸开一片冰冷的清醒!所有的算计、伪装、凭借,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他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嗯……”一声微弱含糊、带着鼻腔深处浓重哭腔的呓语突然从厚被边缘逸出!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时无意识的挣扎!紧接着,李从嘉蜷缩在被中的身体猛地、难以遏制地剧烈弹动了一下!这一下挣扎幅度极大,如同真正的惊厥反弓!一只冰凉黏腻的小脚毫无征兆地从乱糟糟的厚锦被边缘踢踹了出来!脚趾蜷缩着,小腿紧绷僵硬得吓人!足踝沾着的黑泥污痕在昏惨的光线里格外扎眼!

最要命的却是——这只脚蹬踹的方向,正对着旁边矮榻边缘!那上面摆着一个先前熬药时小火者无意中遗落未收的、用来捣碎药材的厚重铜舂臼!

那冰冷的铜器边沿狰狞锋利!这脚若是重重蹬上去……

这一脚太快!太过突然!带着孩童垂死挣扎般不顾一切的、源自神经末梢的无意识爆发!

宋齐丘眼中那沉凝审视的目光陡然一敛!连他身后那名一直垂目的青衣火者都猛地抬起了脸!郭福兴更是惊骇得喉头“呃嗬”一响!

那只小脚掌距离那冰冷坚硬的铜舂臼锋利的边沿,只差毫厘!

“呜……!” 一声强抑到极致又彻底失控的抽噎从厚被裹着的头脸部位狠狠吐出!伴随着几乎是筋挛的呜咽挣扎扭动!那小脚掌就在接触冰冷的铜质边缘前一瞬,猛地一顿!随即如同受惊的蚌肉般拼命往回缩!死死蜷回被褥深处!只留下被角一阵激烈却最终归于虚弱的震动!再无动静!

所有的一切(挣扎、蹬踹、畏缩),都发生在那致命的毫厘之间!迅捷到只如一次真实的垂死神经抽搐!

大殿寂静如死。

唯余李从嘉缩回被中之后那断断续续、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细微抽息。那只缩回去的脚的位置,厚被鼓起一个不自然的小丘。

宋齐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看着那再次归于死寂的暖炕一角,捻转玄玉扳指的拇指终于彻底停住。他那深沉眸子里凝聚的最后一点探究审视的寒光,如同投入深潭的冷铁,无声地沉没下去,再无波澜泛起。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毫厘之争,不过是风吹被角。

**“稚子惊惧失魂,何止万花之寒?”** 他低沉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先前吟诗时的杀气,只有一片平直无波的漠然陈述,“当悉心静养,莫再起波澜。”

这句陈述落地。无形的绞索随之松开。

郭福兴只觉得后背一片湿冷的冰水,心脏才敢重新开始狂跳!他几乎是瘫在地上颤声道:“是!是!司空洞鉴!奴婢……奴婢定好生看顾殿下!寸步不离!待殿下神思稍定,立时焚香沐浴清宫祓禳!”

**“寒水东流去不休,孤星沉尽暗天楼。一朝玉碎倾颓势,犹见君王——血染秋!”** 低哑扭曲的葬歌调子再次乘着冰冷的风,从杂役堆房那边阴魂不散地飘了过来!这一次,词句更加尖锐辛辣!

李从嘉在被中又是一记抑制不住的低弱抽颤!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肮脏的折皱里!指甲深深抠进自己冰冷粘腻掌心的破口处!

宋齐丘漠然转身。玄玉扳指在幽光里微微一闪。他再不看那暖炕一眼,径直走向殿门。“宫禁之内,当有敬畏。”他经过跪趴的郭福兴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这句如同冰锥凿地的冷淡告诫,“秽物当用猛火。”那青衣火者无声跟上,殿内残存的血秽药渣混合气味似乎让他鼻翼又略微动了动。

脚步声沉稳远去,踏碎甬道的寂静,渐至不闻。

殿门大开,寒风毫无遮拦地倒贯而入!卷得殿内几盏昏暗灯笼的光晕疯狂摇曳!那些刚刚被浓郁辟邪香强行压下去的呕吐药味、微腥血气、铁锈铜腥……所有污浊难名的气息像是被这句“秽物当用猛火”揭开了封印咒,猛地从每个角落、砖缝、柱础深处反扑出来!浑浊地、恶浪般地重新占据了整个空间!

“呃……呕……”一个小火者终于忍受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郭福兴脸色死人一样难看,撑着台阶爬起,嘶哑地喘着气低声咒骂道:“都……都死人吗!火!烧火!浓香!快!把这腌臜烂臭给咱烧干净!”他发疯似的将袖中一个沉重的鎏金莲花香盒掷在离李从嘉最远的窗下砖地上!“烧!用炭!盖住!盖住所有的臭味!”

浓烈到近乎灼肺的异域安息香味道,混合着被风重新吹散的血腥,形成一种极其怪诞、令人窒息作呕的混合气息,狠狠压进每一个活人的口鼻!也沉沉地压进那厚厚锦被之下——如同封住一具尚且温热的、无声颤抖的心跳!

李从嘉那根抠在草席缝隙里的、扎破了指尖的手指,不知何时蜷缩了回来,冰凉的小指肚死死压在掌心深处那份硬硬薄薄的油腻纸卷上。掌心刚刚凝固一点的血痂再次被揉破,新鲜的血腥味混着那纸卷上特殊香料和油脂的腻臭,渗出来,和袖口袍子内衬淡淡的药渍气味搅在一起,形成一丝微弱却独特、几乎不会被察觉的、属于他自己的记号。他闭着的眼,在浓厚得要将人溺毙的异香阴影下,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之外,是窗棂一角。

那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白纸窗格子外面,不知何时,悄然嵌进去了一小块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黯淡无光的硬糙黑石片。

石片粗糙的边缘微微凸出纸面,像一个丑陋的疤。

那是陈公公倒地挣扎时,一只干瘦扭曲的手,在所有人视线所不及的混乱瞬间,如同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将石片生生压挤进窗格纸层缝隙后残留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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