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拙朴假道

天际泛起了鱼肚白,驱散笼罩青云山脉的最后一丝沉暗。薄雾未散,带着刺骨寒意的湿气凝成露珠,挂在草木叶片上,沉甸甸的。

天权峰杂役院角落那间漏风的木板屋里,宁尘睁开眼的第一感觉,就是腰背仿佛断了又被草草接上,透着股生锈铰链强行扭动的酸涩。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一声濒临散架的**。

“嘶…这鬼地方比上辈子工地板房还硌。”他低声抱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困倦。吸进肺里的空气又冷又薄,像掺着砂砾。

新家,青云宗。这大概算是他穿越十八年来最大的“仙缘”。只可惜,仙缘落在了一个被判定为“浊脉废体”,终身卡死在练气一层门槛外的倒霉蛋头上。修仙?

他只想活着,攒够宗门最低年限后那点可怜的遣散费,回到山下凡俗小镇,盘个小铺子,晒着太阳卖点干货杂粮,安稳混吃等死。

比起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大道,脚底下这双草鞋踏着的冰冷粗糙的青砖地面,才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

顶着还未完全亮透的天光,宁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露水浸湿的石径上,冰冷的寒气针一样扎着脚踝。他走到天权峰外峰那片阔大的演武广场边缘,在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杂物棚下找到了他那柄老伙计——一把磨损得快要秃了头的旧扫帚。斑驳的竹柄有些开裂,扎手的毛刺倔强地翘着。

偌大的广场空旷得惊人。远处山道上,隐约可见三五成群的内门、外门弟子步履矫健地奔向灵气更充裕的修炼场所。衣袂飘飘,步履轻快,衬得宁尘这副灰扑扑的身影更加渺小孤零。

“今天可算赶了个早。”宁尘嘟囔一句,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飘散开。他深吸一口混着寒雾的空气,试图提提神,结果被呛得一阵轻咳。他紧了紧身上同样单薄破烂的杂役灰袍,埋头开干。

扫帚刮着潮湿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涩滞的“刷拉——刷拉——”声,在他身后拖出一小片越来越湿的青石路面。露水混着地面的积尘很快污浊了他的草鞋边缘和裤子下摆,沉重冰凉。

不知扫了多久,臂膀上的酸胀感越来越明显。他直起腰,用空着的手背用力捶打着后腰眼,动作熟练得有些麻木。正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对付那些角落缝隙里的顽固残叶和不知哪来的石子碎片,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一块铺地方石缝隙里夹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角暗褐色纸边。大半边还黏着块半干不干、黄白相间的污渍。嗯,显然是某种灵禽的排泄遗迹,气味并不美好。

“啧…”宁尘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表情嫌恶。但手指却比脑子快,已经极其自然地伸了过去,指尖夹住那硬邦邦的纸片,小心地避开那块污秽区域,把它用力抽了出来。

是张不大的硬纸片,边缘被雨水泡涨过又晾干,粗糙起毛,纸面皱得厉害。纸张本身摸上去异常坚韧,带着种古怪的粗糙感,绝非普通纸张。纸上模糊地印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墨线,像是小孩胡乱画的波浪,又有几个奇形怪状的墨点。角落里,几个比蝇头还小的模糊篆字几乎难以辨认,隐约是“锁”、“脉”一类,剩余的部分则被污损得彻底看不见了。

“什么玩意儿?”宁尘凑近了看了两眼,不明所以。大概是哪个内门弟子练符箓画废了随手扔的废纸,或者山风从哪个垃圾堆里卷出来的破烂。他撇撇嘴,随手就把它塞进了自己那件灰扑扑的外袍袖笼深处,动作自然得像是***这事。回去跟别的杂物一起清理掉便是,还能当引火纸使。

干活的间隙摸点鱼,这大概算他漫长杂役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小乐趣和小补偿了。他拍了拍袖子,仿佛拍掉那并不存在的腥气,弯腰继续,将周围那些被夜风吹落、沾了泥水的残破枯叶聚拢到一处。尘土混杂着腐烂叶片的气息在湿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扫帚的刮擦声在寂静清晨格外刺耳。就在这时,广场边缘靠近山道旁一棵苍劲古柳的树梢上,一道被晨曦勾勒得模糊的身影猛地一颤,仿佛从沉寂中陡然惊醒。

那是王昊。他独自在这里已经坐了整整一个多时辰。身上那件崭新的内门弟子青袍沾染了露水,几缕被晨雾染湿的黑发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藉。平日里英气勃发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焦虑,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他一只脚微微悬空蹬在粗壮的柳枝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着柳枝,指节用力到发白。另一只手烦躁无规律地在膝盖上方空点划动着,指甲边缘留下几道浅浅的刮痕印记。

瓶颈。

冲击练气圆满的最后一道无形壁垒坚硬如铁。无论他如何催动体内激荡的气旋,试图将那几缕游丝般难以捉摸的精纯灵力彻底融入泥丸宫的核心气旋之中,结果却总是功败垂成!一次又一次,那道明明已经触手可及的圆满境界偏偏就在咫尺之遥卡住!灵力回流震荡,反冲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喉间竟隐隐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失败带来的躁动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骨髓。王昊只觉得心浮气躁,脑海中修炼心法的文字如同被狂风搅乱的柳絮,无法凝聚成形。无数杂念纷至沓来:外门那几个后起之秀修为突飞猛进的压力;内门小比日益临近的紧迫;宗门任务尚未完成的烦忧;甚至昨日去执事堂领取份例时那位执事眼底掠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杂念越积越重,如同山峦压顶,心头的烦躁也如同野火,几乎要焚毁他仅存的理智。

他猛地吸了几口清晨清冽的空气,试图压下那股灼热的烦闷和胸口那口几乎涌上来的血,目光下意识地在空旷的广场上逡巡,想要抓住一些能转移这无尽焦躁的东西。

目光,便在那一个瞬间,穿透薄薄的晨雾,撞在了广场一角那个埋头挥舞扫帚的灰袍身影上。

那人穿着最底层杂役才穿的灰色旧衣,身子微躬,动作不算利索,甚至有些笨拙迟滞。扫帚的幅度似乎带着奇怪的韵律。

宁尘没发现远处的注目。他刚扫完一小片地,腰背酸痛得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他停下挥扫,用扫帚柄支着身子,大口喘了两口气,感觉嗓子干得要冒烟。

“不行了,得缓缓……再这么硬扫下去,这老腰怕是要提前报废……”宁尘心里暗自叫苦,想起自己袖袋里还揣着一本上个月打扫库房旧书堆时顺手摸到的破旧小册子。封皮是廉价的灰蓝麻纸,画着一只模样呆板蠢笨的乌龟和一条僵硬盘曲的黑蛇图案,墨色因年久而有些晕染。下面四个隶书大字——《龟蛇养生功》,翻得卷边起毛。

宁尘当时就乐了。这玩意儿就跟前世老头老太太公园里打的太极拳差不多,纯粹是糊弄人的健身操。他还特意拿去向刚认识的、管杂役院库房的师兄陈三儿请教过。

陈三儿当时嗤笑一声,随手把那本册子丢回他怀里,眼神里满是理所当然的轻蔑:“这垃圾玩意儿?早些年不知哪个山下穷酸书生混入咱这仙家地界蒙事儿的,一铜钱都不值!擦屁股都嫌扎!也就哄哄你这种新人攒点药渣废材钱。”

宁尘当时倒是有些尴尬。陈三儿随手从墙角书堆里抽出另一本同样破旧但封皮泛着油光的册子:“瞧见没?这才叫正经货,《青云采气初解》,得攒小半年份例钱才够买!你那小破书?要我说啊,顶天了值四、五文钱打发乞丐!”

此刻,腰背的酸痛让宁尘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扶着扫帚,鬼使神差地从袖子里摸出这本沾了点灰土的《龟蛇养生功》,小心翼翼地翻到一页画着个趴伏姿势的图画——“神龟吐息式”。图样上的小人四肢着地,动作古怪。

“龟蛇养生……趴下去吐纳……”宁尘犹豫了一下,又瞥了眼那图解文字,“……深吸气,缓吐气,感受腹部鼓动……吐故纳新……”

他看看空荡的四周,天色虽亮但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山道似乎有人影闪过,但隔着薄雾看不太清。他咬咬牙,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硬着头皮模仿着图上的姿势趴了下去,膝盖和手肘撑在了微凉的青石地面上。粗糙的石面硌得他皮肉生疼。

动作本就变形,呼吸也完全不协调。他试着深吸一口气,结果气息猛冲进喉咙,带起一阵剧烈的呛咳,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狼狈地伏在地上干呕了几声。

宁尘这笨拙到近乎滑稽的姿态落在那遥远柳梢焦虑万分的王昊眼中,却是在那烦躁即将烧透心底理智的瞬间,点破平静湖面的一道惊雷!

王昊猛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那杂役伏下身去的刹那,他视野边缘的柳梢仿佛轻轻拂动了一下。这细微的波动,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锤,狠狠砸在了王昊卡死的瓶颈之上!

杂役那伏低的姿态,那深埋的头颅,那匍匐于地的谦卑姿势……竟与他苦修多年、始终无法真正领悟的青云秘典《九转凝元诀》中那句玄之又玄的藏锋守拙的箴言——“神龙伏地,其势潜渊”——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惊人的神似!

那杂役手中紧握的扫帚,不再是一把枯秃的器具!在王昊灼热的注视下,它仿佛染上了一层流动的青光!杂役每一次笨拙、缓慢、甚至因呛咳而中途中断的吐纳,吐出的浊气似乎并不浑浊,反而带着点石火乍现般的奇异微光!

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与扫帚无意识扫过地面的轨迹,仿佛勾勒出某种直抵天地本源韵律的……绝妙轨迹?那轨迹看似简单,却仿佛蕴含着一种……引而不发、藏锋守拙的……无上大道真意?!

像是一滴冰冷的山泉猝不及防地落进了沸腾的油锅!王昊脑海中瞬间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悸动骤然席卷全身,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猛地绷紧!方才还堵塞滞碍的灵力竟在识海深处剧烈地自发震荡开来,泥丸宫中那颗顽固气旋正中的几缕精纯灵气突然间…松动了?那层坚硬异常的、阻碍他成就练气圆满境界的无形薄膜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心头仿佛有万道惊雷轰然炸响!每一个被瓶颈压抑阻塞的念头都在这一瞬间被这惊世骇俗的“体悟”狠狠地碾压过去!恐惧!震撼!狂喜!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藏锋守拙……返璞归真……大巧不工!!”一个极其炽热的念头如同野火燎原般吞噬了王昊的全部心神,“对!一定是这样!这绝非寻常杂役!这是……前辈!绝对是哪位修为通玄、返璞归真体悟红尘的前辈高人!他……他在点拨我?!”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因太过激动而指力失控,早已捏断了手腕粗细的一根柳枝。那断裂的枝条正无声无息地从树梢悄然滑落。王昊此刻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匍匐在广场一角的身影,像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唯一指引方向的……大道之光!

心头所有的焦躁、烦闷、恐惧,全数被这极致的震撼和狂喜彻底冲垮、粉碎!王昊没有丝毫迟疑!

他强行压下几欲破口而出的惊呼,如同黑暗中扑火的飞蛾,从柳树上一跃而下!甚至连最简单的御风术都忘了用,动作带着一股疯魔般的狂野与焦灼!足尖重重踏碎地面残留的几片枯叶,劲风卷起了广场角落弥漫的薄雾和尘埃。

王昊几步就扑到那个还在弯腰喘气咳嗽的灰衣杂役面前,胸口剧烈起伏,带着跑动后的粗重喘息和无法言说的激动。他双眼灼灼如炭火,直勾勾地钉在宁尘身上,声音因为过于亢奋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师……这位……师兄!”王昊死死盯着宁尘手中那本灰扑扑的《龟蛇养生功》,封面的龟蛇图在他眼中仿佛蒙着大道至简的玄光,“敢问师兄!方才你所修习的,可是某种……失传已久的上古吐纳法门?!那扫帚轨迹……那伏地吐纳……与呼吸节奏配合得如此玄妙浑然一体!小弟愚钝,远远看着,仿佛其中……竟蕴藏着大道韵律?!师兄能否……能否为小弟解惑?!”

宁尘正佝偻着背,咳得心肺都要移位,眼前发黑。他感觉连喉咙里的血腥味都还没完全散去,胸腔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那生无可恋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深深坠入四肢百骸。

突然!眼前光线被一道高大急促的身影完全挡住!

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兜头压下!是那种带着精纯灵力的、属于“贵人”的逼人气息!一股寒气顺着宁尘的尾椎骨“嗖”地爬遍全身!他甚至来不及看清眼前这人的样貌,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本能反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后背沁出一层冰冷的冷汗!袖子里藏着的那张沾着可疑污迹的硬纸片差点滑脱出来!

“噗通!”

一声闷响。

宁尘脸色煞白,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朝着地面跪倒下去。那本《龟蛇养生功》也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封面朝上,那只傻乎乎的乌龟和僵硬的小黑蛇图案清晰地暴露在王昊灼灼的目光之下。宁尘下意识想去捡,伸出的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他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头深深埋低,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粗糙的地面,灰扑扑的袍子粘满了尘土。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软和发自内心的恐惧,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弟……弟子该死!惊扰了上……上仙!”宁尘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坏了!惹到内门的贵人了!这下祸闯大了!他声音打着颤,努力想解释,“弟子……弟子只是……腰……背实在太痛了,浑身不得劲……才……才按这山下买来糊弄人的破书上的姿势……趴……趴下歇口气……顺……顺便……想……想活动活动麻木的筋骨……真不是什么修炼法门!就是……就是骗人的乡下把式!陈三师兄说了……说这书……顶多……顶多就值五……五文铜钱……”

他的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清脆无比的断裂脆响,突兀地钻入王昊几乎凝滞的耳膜。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仿佛某种坚硬之物被巨力骤然崩断的声响。像是……干枯的树枝被狠狠踩裂?

王昊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猛地抬头,循声急视!目光如炬!只见离自己刚才栖身的柳树不远的青石板缝隙旁,赫然落着一截足有手臂粗细、断茬新鲜的翠绿柳枝!

树枝切口光滑平整,还微微渗出绿色的汁液,显然是刚刚被某种极快、极凌厉的力量瞬间切断!断枝旁散落的几片完整柳叶还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

目光再猛地回转到眼前这灰衣杂役身上!视线狠狠攫住对方那只正剧烈发着抖、似乎刚从半空中垂落下去的手臂!对方脸上那惊恐万状的表情……

“轰隆!!!”

一道远比方才冲击瓶颈时更加狂暴凶猛的无形霹雳,在王昊脑海中狠狠炸裂!那是一种极致豁然贯通带来的灵魂战栗!所有零碎的画面、气息、动作,在这道惊雷下轰然串联!融为一个让他浑身血液都要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的恐怖真相!

伏地!

吸气!

吐纳!

那只手臂的下意识动作……与这扫帚引动的轨迹……

引而不发!不动则已,一动则牵动风云,枝落叶惊!

这哪里是在活动筋骨!这是在引动自然万物为之应和!这是藏锋敛锐、一击便令草木为之辟易的无上手段!

他是在演示!他是在点拨!用这种最寻常、最低微的方式,亲身为自己演示那神龙伏地、其势潜渊的真意!还有那藏于极拙之下的……恐怖锋芒!

“五文铜钱……”王昊喃喃重复着宁尘刚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这轻飘飘几个字里蕴含的……是何等深不可测的返璞归真境界?是对天道领悟后的无上自谦与淡泊?还是在讽刺芸芸众生不识真宝、只论铜臭的可笑?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极致顿悟后的狂喜、对莫测威严的深深敬畏、以及一丝因自己之前的无知烦躁而滋生的强烈羞愧,像汹涌的熔岩冲垮了王昊所有的堤防!这股巨大的情感洪流狠狠冲上他的头颅!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天地在他脚下旋转!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周身涌动的灵力彻底失控,在四肢百骸内横冲直撞,几乎要炸开!

“噗嗤——”

一口温热的、带着强烈铁锈腥气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上喉头!王昊根本控制不住!血点猛地喷溅而出!洒落在身前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绽开的点点触目惊心的红梅!

他死死捂着嘴,指缝间渗出的鲜红触目惊心。然而此刻,王昊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恐惧或痛苦,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与虔诚!那双被血丝覆盖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本《龟蛇养生功》上那只呆笨的小乌龟和僵硬的小黑蛇图!仿佛看着世间唯一的神谕!

“五文……五文钱……”王昊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气翻涌的黏腻感,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从灵魂深处被逼出来,“原来……原来这才是……”他全身都在剧烈的激动中剧烈颤抖,“道……”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气息,几乎耗尽全身气力才让自己没有直接叩拜下去!他极其艰难地稳住身形,双手拢在袖中,指关节用力到几乎要刺破血肉,身体却向着宁尘,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内门弟子面对长老时才有的、近乎九十度的最隆重敬礼!腰弯得极低极深,额头几乎要触碰到膝盖。

广场的晨风吹过,只有这个低而虔诚、带着血腥味嘶哑到变调的声音在空旷石板上回荡:

“弟子……弟子明白了!前辈苦心!……弟子……谨受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滚烫的血肉中生生挤出来的。

说完这句,王昊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地上那俯首如同蝼蚁的身影!他甚至不敢去擦拭嘴角的血迹!仿佛再多停留一瞬、再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无法饶恕的亵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身,青袍上染血的下摆在冰冷的地面拖出一道短促而诡异的暗痕!随即,他发足狂奔!朝着远处的内门居所方向疯狂冲去!背影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快得像一道撕裂晨雾的青色残影,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癫狂!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刚才那截被风吹落的柳枝,明明是他在柳树上烦躁地拔断的……

直到那道青色、带着血腥气的残影彻底消失在广场边缘的山道拐角,卷起的冷风扑打在脸上时,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才骤然消退。

宁尘还保持着那副五体投地、恨不得把自己按进地砖缝隙里的卑微姿势。刚才发生的一切太快,也太荒谬。那剧烈的惊吓带来的麻木感还没完全散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彻骨的凉意,从他跪着的膝盖下那冰凉坚硬的青石板面上,丝丝缕缕地透上来,一直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他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走了?”他在心里虚弱地自问,依旧不敢抬头。广场寂静,连一丝脚步声的回音都听不见了,只有远处山中晨起的鸟鸣,穿过清冷稀薄的晨雾,几声几声地飘过来,更显出此地的死寂。

他这才敢极其缓慢地、用几乎僵硬的脖颈,一点点抬起头。额头上刚才用力抵着地面,留下一块显眼的灰印和淡淡的红痕。

空荡的广场中央,他刚才蜷缩的位置前方,几点细小如梅瓣、分外刺眼的猩红,无声地溅落在那湿冷的青石地板上。

血迹。

那个内门弟子……大师兄?他吐了血?

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燎了一下眼睛,宁尘猛地又把头狠狠低下去,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撞到地面。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为什么对着我行礼?为什么那么激动?为什么说“谨受教”?教他什么了?学怎么趴在地上吐血吗?

还有那句“五文钱…这才是道……”——这话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子彻头彻尾的疯劲!字字句句都透着刺骨的不对劲!那是血!是真的血!

冷风灌进宁尘单薄的领口,冻得他一个激灵,也终于驱散了一些过于浓重的惊吓。他强迫自己转动已经僵化的思绪。

“难道……难道他练功真的走火入魔了?练岔了气?产生了幻觉?”宁尘喃喃自语,被自己这个推测稍微安慰了一点点。是了,陈三儿师兄曾经闲聊时提起过,修仙的人也会发疯的,叫什么……心魔入侵?越是厉害的高手越容易出岔子?这位王大师兄刚才那模样,确实不太正常。

“对!一定是练功练疯了!”宁尘越想越觉得合理,拼命用这个念头驱逐心头的惊惶,“倒霉催的!发疯跑出来,正好撞见我在这儿出洋相趴着学乌龟……”

一种后怕夹杂着无边无际荒谬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感觉自己的老腰和后背又开始钻心地酸痛,刚才那惊吓一过,这身体上的痛苦立刻加倍反馈回来了,酸得人想掉眼泪。

宁尘费力地用双臂撑着冰冷的地面,想要站起来。膝盖跪得久了又麻又痛,他“嘶”了一声,动作艰难得像是一架快要散架的破风箱。身子还没挺直一半,眼角的余光却又瞥见广场另一侧边缘。

山道入口的石阶下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穿着洗得有些发白深灰色道袍的身影。

那人身形高瘦,面容平淡无奇,气质沉郁内敛。他背着一只硕大的、比他身形还宽阔几分的深褐色药篓,里面塞满了带着晨露的草药,枝叶凌乱地探出篓沿,沾湿了他道袍的后背。

是莫长老。天权峰丹房那位以严厉刻板、不近人情著称的护药长老。宁尘他们这种杂役平时在峰里最怕遇见的人之一。据传他年轻时修为颇高,后因宗门意外被废了丹田根基,从此在丹房做些看守灵草、打熬药石的杂事,性子越发古怪阴郁。

此刻,这位莫长老并未看宁尘,他那双平常总是半耷拉着的、带着点死鱼般浑浊的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广场中央青石板上那几点新鲜未干的血迹。

血迹旁边几步远的地方,那本画着蠢笨乌龟和小黑蛇的《龟蛇养生功》封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沾了些灰尘。

宁尘的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王昊那癫狂的、带着血色的礼敬和自己“内门练功走火”的推测上,心乱如麻,手脚发虚。看到莫长老那死水般浑浊的眼睛盯过来,更添了几分惶恐。

这老鬼平时就阴气森森的看人发毛……

宁尘心头猛地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待一秒!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爬起,一把抄起地上那本沾灰的养生功册子,胡乱塞进怀里,连地上那点血迹都没敢多看一眼,抓起旁边那柄秃毛的扫帚,像是后面有鬼追着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杂役院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逃去!草鞋踩过湿漉漉的青石板,留下歪歪扭扭、溅开泥水的脚印。他那件破旧灰袍的下摆被寒风卷起,像一片瑟瑟发抖、急于没入角落阴影的枯叶。连一直攥在袖子里、沾着鸟粪的那张硬纸片露出来半截都浑然未觉。

整个广场彻底安静下来。

晨雾带着凉意,漫无目的地流动着。山道上似乎又有几个身影飘过,都离得很远。

只剩下那背着巨大药篓的莫长老,如同广场边缘的一尊青石雕像,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唯有那原本浑浊的眼中,瞳孔的细微焦距,从地面那几点刺目的鲜红血迹,缓缓地、缓缓地……

挪到了宁尘那消失在雾中、狼狈惊慌的背影上。

那目光沉得没有一丝光亮,却又仿佛搅动着某种死水之下无法窥探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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