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天权峰杂役院那片散发着霉味和汗酸气的角落的。心脏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像要把胸口单薄的肋骨都撞碎。
他几乎是撞开了自己那扇朽坏得吱呀乱响的木板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插上门闩,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如同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冰凉的汗水沿着鬓角往下滴,在灰扑扑的衣服上晕开深色的斑点。过了好半晌,那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才稍稍平复了几分,只剩下躯干深处持续不断的、细微的颤抖。
脑子里像是被人塞进了一窝炸开的马蜂。
王昊大师兄那张激动到近乎扭曲、嘴角带血的脸,那双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还有他那句嘶哑如同泣血的“弟子明白了!前辈苦心!……谨受教!”,就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狠狠地烫印在宁尘混乱的思绪上。
恐惧?是有的。被那种带着灵力威压的强者近距离死死盯住的恐惧,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形力量碾碎的惊悸。
但更占上风的,是一种荒谬绝伦、找不到任何逻辑基石的茫然和……疲惫。
“疯了……那师兄一定是练功练疯了……” 宁尘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唯一能勉强解释眼前一切的理由,声音干涩得如同磨砂,“走火入魔?练岔了气?被心魔缠上了?对对对,一定是这样!陈三师兄说过,厉害的修士越是往上爬,越容易出事……疯起来比山下跳大神的还吓人……”
他试图安慰自己,可“五文钱……这才是道……”那带着血腥味的嘶哑声音,还有对方那不顾身份、对他这个最低等杂役行的几乎弯腰到地上的大礼,都像冰冷的钩子,扯着他那点自我安慰的肥皂泡向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深渊滑落。
难道这修仙界的“道”,就是趴地上学乌龟,然后被吓个半死?这是什么人间炼狱版的修炼法?
越想脑子越乱成一锅粘稠的粥,粘滞得连转动都困难。宁尘烦躁地甩了甩头,想把那些可怕的画面和声音甩出去。腰上传来的阵阵酸痛如同无数细密的针,顽固地扎进神经里,提醒着他今天凌晨那场愚蠢的“伸展运动”带来的物理代价。
“嘶——” 他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扶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墙壁,挪到他那堆在角落、铺着些脏污干草的“床铺”边,重重地瘫坐下去。
冰冷的土炕透骨的寒气顺着尾椎骨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腰。
然而,几乎是屁股刚挨到草堆的一刹那,一种奇异的、若有若无的灼热感,猛地从他外袍左边的袖袋深处透了出来!那不是火焰的滚烫,更像是被秋日午后某种深埋地下、隔了厚厚泥土依旧执着散发余温的暖石贴上肌肤的感觉。
宁尘一个激灵,汗毛瞬间倒竖!
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往袖袋里探去,指尖触到了那硬邦邦的轮廓。是那张在广场石缝里捡到的、沾染了干枯鸟粪的奇怪硬纸片!
纸片依旧带着石头般的冰凉,边角的毛刺硌着指尖,但他刚才屁股坐下去时感受到的那股子暖意,此刻却若有若无地、持续不断地从纸片的某一处角落散发出来,如同活物在极其微弱地脉动。
宁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这纸片被他拿回来,一路上都老老实实冰凉冰凉,像块普通石头。现在却……诡异发热?
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边缘粗糙发硬、布满了不规则皱褶的纸片摊在掌心,凑近了仔细瞧。昏暗的光线透过木板缝隙漏进来几缕,映照在上面模糊的水痕墨迹上。纸张本身的颜色是种暗沉的土褐色,坚韧得不似凡品,上面那道歪歪扭扭、如同干涸河床般裂开的墨线,还有周围散落的那几个如同墨渍晕染开的小点,被干涸的鸟粪覆盖了大半。先前那几个模糊得快要消失的细小篆字角落,此刻在掌心微微暖意的衬托下,似乎那点“锁”、“脉”的痕迹,更显眼了一点点?
鸟粪的腥臊气似乎因为体温烘烤,变得有点……粘稠?
宁尘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忍着恶心,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了刮沾着污渍的边缘。硬痂下,纸面的纹理似乎格外细密,与他指甲摩擦时,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金铁相刮的细锐沙沙声。
一股凉气,顺着宁尘的脊椎骨“噌”地爬到了后脑勺。
不对劲!这纸片绝对不对劲!
它早不发热晚不发热,偏偏在他惊魂甫定回到这破屋子,刚坐下来的时候发热!这是什么道理?感应?诅咒?还是……某种标记?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心脏。难道刚才广场上王昊大师兄的异常反应……和这张破纸片有关?某种会引来灾祸的不祥之物?甚至……那内门师兄的“走火入魔”……就是因为接触了这鬼东西?
一个接一个的恐怖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疯长,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菌。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屋里那扇唯一的小破窗边,狠狠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带着尘屑和灵植腐烂气味的冷风灌了进来。他要把它丢出去!丢得越远越好!这东西不能留!
宁尘捏着纸片,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对准窗外杂役院后山荒坡那个堆放各类生活垃圾的、散发着复杂恶臭的凹坑,就要用力掷出——
“嗯?!”
就在他即将脱手的前一瞬,掌心那张粗糙纸片边缘,一个极其隐蔽、极其细小的角落,几道细如发丝、纵横交错的细微墨线,极其突兀地在他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
那不是他之前看到的墨线主干!更像是依附在主墨迹边缘,一种极其精微、结构复杂的……辅助线条?像是什么东西极其精密的内部支撑结构?仅仅惊鸿一瞥,便隐没在那混乱的褶皱与污渍之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攥住了他。
那线条的走向、角度……充满了一种冰冷、精确、非自然的……秩序感!仿佛出自于某种……极其精密的造物,而非胡乱涂抹!
投掷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宁尘的手停在冷风灌入的窗口,攥着那张鬼气森森的纸片,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浑身僵冷,如同寒冬腊月里被浇了一桶冰水。
与此同时,距离杂役院那片腌臜气息浓郁的角落尚有一段距离的天权峰偏殿后方,通往丹房药圃的小路上。
薄暮黄昏,天光尚未被墨色完全吞没,远处的杂役院在逐渐弥漫的雾气中显得模糊而脏污,如同一块不慎掉落青山的、沾满了油腻泥点的污布。
莫长老背着那只沉重的、几乎快被各种灵气驳杂的药材压散架的巨大药篓,步伐沉重地走着。粗布缝制的深灰色道袍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草汁和湿泥,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沉陷的脚印,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看不见的重量。
药篓里散发出浓烈的、相互混合又冲突的药味,新鲜草药的气息与某些炮制失败后残余的焦糊苦涩味交织缠绕,形成一种令人皱眉的味道。几只不知死活的蠓虫顽强地围着篓边残留的湿润根须飞旋。
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偻,那不仅仅是草药的沉重,更像是一种源自丹田深处某种巨大空洞带来的、无法挺直的沉坠感。他面色枯槁,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斧凿刀刻,每一道都浸着岁月的冰冷灰烬。那双永远半耷拉着、像蒙着一层浑浊死水的眼睛,此刻映着西天最后一点惨淡的铅灰色光晕。
这双眼睛的视线焦点,似乎没有落在脚下的路,也没有落在四周摇曳的药草枝叶上。
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像是烧透的木炭堆,余烬深处一点赤红正在悄然凝聚、升温,映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个灰扑扑、卑微到尘埃里去的杂役小子,在空旷寂寥的清晨广场上,用一种他闻所未闻、极度扭曲怪异的、极其接近地面尘埃的姿势……蠕动。
——然后,一个前途似乎颇为光明、平日里也算沉稳的内门精英弟子(王昊,他认得,是执法堂李长老颇为看好的苗子),状若疯魔般扑了过去,不顾身份,近乎哀求地嘶吼着什么“上古吐纳”、“大道韵律”,激动得像是握住了登天的钥匙,甚至……喷出了心血!
——那几点腥红滚烫的心头精血,就那么触目惊心地泼洒在冰冷生硬的青石板上!每一滴,都砸在那位莫长老冰封已久的心湖表面,不是涟漪,是重锤!
——更可怕的是,那个卑微到连呼吸都放轻的杂役小子,面对王昊那样一个内门骄子的失礼(莫长老下意识认定是王昊失态了),竟是一副匍匐在地、惊恐万状的蝼蚁模样。他掏出了一本……破旧俗气的线装册子,用一种近乎羞赧恐惧的语气,说那是“五文钱”买的骗人乡下把式……
“……顶多就值五……五文铜钱……”
那颤抖、畏惧,甚至带着点因为屈辱而产生的轻微哭腔的话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莫长老的脑海深处,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咔嚓!
莫长老脚下,一块半埋在泥土里、早已被草根拱起的朽烂木板,被他沉沉的脚步踏碎,发出沉闷绝望的断裂声。巨大的药篓晃了一下,背绳勒进他枯瘦的肩膀,带来更深沉的痛感。
他没在意。甚至连脚下的坑洼也没有停顿片刻。
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赤红色的余烬正狂暴地燃烧升腾起来,冲破了长久以来的死寂!
五文钱!
五文钱!
这个数字,如同带血的诅咒,在他的心口疯狂旋转、撕裂!
不是这样的!绝对不该是这样!
一个真正卑微如泥尘的杂役,面对内门弟子王昊那种失心疯般的激动逼迫,应该是什么反应?是唯唯诺诺、叩头不止?是魂飞魄散、语无伦次?还是干脆吓得尿裤子昏死过去?都有可能!
但绝对!绝对不该是那个杂役小子当时脸上流露出的神情!
莫长老看得清清楚楚!
那绝不是纯粹的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恐惧!在那灰头土脸的卑微表象之下,在那一层惊惶失措的水雾之下,藏着一丝极淡、极细微、如同融入浓墨中的一滴清水,几乎无法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
是一种……隐藏在尘埃深处,对眼前这场荒谬闹剧的……不耐烦?和……厌弃?
对!就是厌弃!
那杂役小子跪伏下去躲避王昊目光的瞬间,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什么?不是乞怜,而是……一种如同被苍蝇反复叮扰的不胜其烦!
他取出那本俗气“秘籍”解释时的羞赧和恐惧,里面包裹着的核心情绪是什么?是——“别烦我!给你看!看完快滚!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甚至在他仓惶逃离时,那踉跄狼狈的背影,落在莫长老此刻已然陷入某种恐怖风暴的眼中,也变得无比刺眼!
那不是逃命!
那姿态里,带着一种急于摆脱身后那巨大、肮脏而聒噪麻烦的……嫌弃?
如同一个人不小心踩了一脚狗屎,连鞋都不想要了,只想尽快远离那散发着恶臭的源头!
莫长老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老旧风箱强行拉动、漏气又黏腻的古怪音节。他猛地停下脚步,沉重的药篓晃得他干瘦的身躯踉跄了一下,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背绳,指甲嵌进粗糙的皮肉。
五文钱……
用最污秽最不值钱的表象,去承载最惊世骇俗的“道”!用卑微蝼蚁的身份,去俯视乃至厌弃一位心高气傲、前途无量的内门精英因为触碰那表象下的“一丝道韵”而癫狂喷出的心头精血?
这……这得需要多么恐怖的道心?多么冷酷的俯视?
这绝非红尘炼心、返璞归真所能解释!这是将自己完全化作了……遮蔽大道的一粒卑微尘埃!用一种刻入骨髓的卑微身份,将自身与那真正浩瀚无边的“道”完美地……融为一体?
或者更可怕……他本身就是那“道”的一种化身?一种极致的具现?
啪嗒。
一滴冰冷的汗珠,混着额头渗出的浑浊油脂,顺着莫长老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滚落,重重砸在他脚边一簇带着倒刺的、不知名低阶灵植的锯齿叶片上,叶片轻微晃动了一下。
后背的药篓沉重如山,压得他脊骨嘎吱作响。
莫长老缓缓抬起那张在暮色中更显枯败阴郁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穿透薄暮的灰色烟霭,直直盯向远处那片早已被雾气吞没了大半的、破败杂役院所在的位置。那目光粘稠、冰冷、沉重,如同在凝视一口深不见底、散发着硫磺气息的——古井!
无声的震颤沿着他的脊椎一路爬上后脑。
枯瘦的手指在背绳处,无意识地掐紧、摩擦,留下道道深红的印痕,仿佛要抠进那早已消逝的经脉里。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