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雾,浓得能攥出水来。它从嘉陵江与长江交汇的浑浊漩涡里蒸腾而起,无声无息地吞噬着朝天门码头喧嚣的人声与汽笛,将洪崖洞那片璀璨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湿漉漉的巨大光斑。黏腻的湿冷钻进骨头缝里,带着江水的腥浊和柴油未燃尽的涩味。吴文把脸更深地埋进冲锋衣硬挺的立领,步伐迅疾地穿过码头广场。刚结束的线人会面,像吞了块冷硬的石头堵在胃里——那人眼珠子滴溜乱转,嘴里含含糊糊,吐出的全是些毫无价值的渣滓,白费了他冒雨穿越大半个城市赶来的时间。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疯了似的震动起来,密集的嗡鸣隔着厚实的帆布裤料,一下下敲打着腿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痉挛感。吴文脚步没停,烦躁地掏出手机。惨白的屏幕光在灰蒙蒙、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的浓雾里,勉强劈开一道微弱的口子。几条新闻APP的推送带着冰冷的感叹号,争先恐后地撞进他眼底:
【突发!云贵交界X县知名企业家刘振山登山意外坠亡!】
【突发!X县资深媒体人周明家中失火不幸罹难!初步排除人为纵火!】
刘振山。周明。
两个名字,像两枚淬了冰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吴文的神经末梢。一股寒意瞬间穿透冲锋衣,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就在不到一个月前,在那个被重重大山环抱、时间仿佛凝滞的偏远X县,他见过他们。县府那间弥漫着陈腐茶水气味、墙壁斑驳的会议室里,刘振山,那个掌控着当地旅游开发命脉、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得不容置疑的老板,正对着县里领导和几个像他这样“上面来的记者”,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即将投资开发的“深山秘境”项目蓝图。而角落里,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旧夹克的周明,县里那份半死不活小报的主编,全程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浑浊,只偶尔在刘振山说到某个夸张节点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撇一下。散场时,吴文起身离开,穿过狭窄的过道,分明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目光,粘在自己背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当时只觉是错觉,是山区闭塞环境里人与人之间惯常的疏离与警惕。
此刻,这两个名字,一前一后,间隔不足二十四小时,被钉在了“意外死亡”的讣告栏里。在那片闭塞、沉闷得如同铁桶、连手机信号都时断时续的山坳里?职业本能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吴文的脊椎,勒得他呼吸微微一窒。
太“干净”了。干净得令人窒息。干净得像被精心擦拭过指纹的凶器。
他拇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点开刘振山的新闻详情。一张模糊的远景照片首先跳出来:背景是陡峭得令人目眩、植被稀疏的灰黑色山崖,几个蚂蚁般大小的救援人员身影点缀其间,关键的坠落点位置打着刺眼的、模糊真相的马赛克。配文干瘪,充斥着“据初步调查”、“疑似失足”、“深表痛惜”、“提醒广大市民注意户外安全”之类的标准措辞,像一篇套用模板的冰冷公文。周明的报道更短,寥寥数语交代了火灾发生在“昨日深夜”,发现时“火势已无法控制”,人“不幸遇难”,结尾依旧是那句“初步排除人为纵火可能”。评论区寥寥无几,几条“一路走好”、“世事无常”的留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迅速沉底。
吴文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屏幕光自动熄灭,映出他拧紧眉头、被浓重雾气模糊了轮廓的脸。山城的雾,仿佛正顺着无形的电波,无声无息地从那遥远的云贵山峦间蔓延过来,裹挟着一股铁锈、湿土和某种腐朽枝叶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他用力攥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然后猛地将其塞回裤兜,裹紧了衣服,几乎是小跑起来,朝着自己那栋蜗居在老城区边缘、楼道里常年飘散着潮湿霉味和廉价油烟气息的筒子楼奔去。那两则简短的讣告,像两块吸饱了冰水的铅锭,沉甸甸地坠在他的心口。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每一次开合都发出干涩**的旧木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灰尘、旧书报和隔夜泡面汤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吴文反手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将门外那片湿重、黏稠、仿佛能捂死人的浓雾彻底隔绝。疲惫感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沉重的双腿只想把自己摔进那张堆满杂物的旧沙发。
然而,他的动作在门口戛然而止。
目光被玄关冰冷、布满细微划痕的水泥地面牢牢钉住。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最普通不过的白色标准信封。像一片被无形的风吹进来的枯叶,又像一道被刻意放置在私人领地入口的、冰冷的界碑。它出现得如此突兀,如此安静,与这凌乱拥挤的空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默的宣告意味。
没有邮戳。没有署名。没有收件人信息。干净得像一张等待被涂抹的白纸,又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
吴文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征兆地、沉重地猛跳了一下,声音大得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仿佛产生了回响刚才码头广场上手机屏幕里那两则“意外”死亡新闻带来的寒意,瞬间从心底升腾而起,凝结成了冰冷坚硬的实体,紧紧攥住了他的喉咙。他屏住呼吸,慢慢弯下腰,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带着一种面对未知威胁时的本能的谨慎。指尖终于触碰到信封的表面,是那种最廉价、最普通的纸张触感,冰凉,带着室外的湿气。他捏住信封一角,将它拾起。很薄,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片的厚度。
他走到窗边那张堆满散乱资料、烟灰缸里积满烟蒂的旧书桌前,拧亮了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暖昧的光晕驱散了桌上一小片黑暗。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灰尘和烟草的气息冲入鼻腔,然后,用指甲沿着信封封口处小心地、缓慢地撕开。
里面果然只有一张纸。
但不是打印件,不是便签。是一张明显是从旧报纸上粗暴撕下来的残片。纸张呈现出浓重、不均匀的黄褐色,如同被岁月和某种污渍反复浸染过,边缘参差不齐,布满细小的毛刺和撕裂的痕迹,触手酥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
吴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平摊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之下。一股浓烈的、属于遥远年代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陈旧纸张特有的干燥灰尘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阴暗角落的微弱霉味,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铁锈或干涸血液的、令人隐隐不安的气息。
残片上的印刷字体是那种老式铅印的宋体,墨色深浓,但边缘有些洇散模糊。报道的标题只剩下一半,断口处犬牙交错,勉强能辨认出“……重大进展……”的字样。日期栏也残缺不全,只能模糊看出“19XX年X月X日”,年份的最后一位数字被硬生生撕掉了,留下一个充满未知的豁口。
报道正文更是支离破碎,像被一只充满恶意的手刻意撕碎了核心信息,只留下一些断壁残垣般的句子碎片:
“…(前缺)…工程指挥部…宣布…‘磐石计划’…取得突破性…(后缺)…”
“…(前缺)…现场负责人…陈默…强调安全规程…(后缺)…”
“…(前缺)…地质结构异常复杂…存在…未知风险…(后缺)…”
而在这些破碎信息、模糊铅字的旁边,在这张承载着遥远年代模糊信息的泛黄残片右下角空白处,是三个字。
三个用粗重的、深蓝色的墨水写上去的字。
那墨水仿佛拥有生命,带着一种穿透漫长时光隧道的强烈情绪,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种无法言说的激愤,甚至能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书写者落笔时手臂肌肉的紧绷和指关节的惨白。深蓝色的墨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的暗色。
三个字,如同三颗烧红的子弹,裹挟着历史的硝烟和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楔入吴文的视网膜,在他的大脑皮层上烙下滚烫的印记:
磐石计划。
书桌前,空气彻底凝固了。台灯昏黄的光晕像一座孤岛,仅仅笼罩着那片泛黄的、脆弱的纸片,笼罩着那三个惊心动魄、力透纸背的手写字。窗外,山城无边无际的浓雾依旧沉默地翻滚着,将这座巨大的、灯火通明却又仿佛沉睡的城市紧紧包裹。吴文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指尖还停留在纸页粗糙、易碎的边缘。那冰凉的触感,那浓烈得呛人的陈旧气息,那三个带着无声呐喊的字,与手机屏幕上那两则发生在云贵深山、时间近在咫尺的“意外”讣告——刘振山坠崖!周明葬身火海!——在死寂的房间里猛烈地碰撞、绞缠、发酵。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山风,似乎穿越了千山万壑,顺着老式窗户的细小缝隙,幽幽地钻了进来。它带着深山特有的、腐朽与新绿交织的、浓重的土腥气,吹得书桌上散落的稿纸哗啦哗啦地轻响。那声音,在吴文此刻绷紧如弓弦的神经里,听起来竟有几分像遥远山谷中传来的、压抑而悲怆的呜咽。
磐石计划。
他盯着那三个字,无声地念了一遍。四十年前的尘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掼进了他死水微澜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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