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一夜未眠。
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那张泛黄的简报残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视线。磐石计划。那三个深蓝色的手写字,力透纸背,带着四十年前某个人孤注一掷的呐喊,穿透时光的尘埃,与刘振山坠崖、周明葬身火海的冰冷讣告,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绞缠。一种被无形丝线勒紧的感觉越来越清晰——X县那片沉默的群山深处,藏着某种足以致命的秘密。而那个匿名投递信封的人,是警告?是求救?还是…投饵?
清晨的山城,雾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粘稠,像一锅煮糊了的米粥,沉甸甸地压在屋顶、街道、行人的肩头。吴文站在筒子楼狭窄的阳台上,用力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混杂着霉味和远处传来的汽车尾气。一夜的惊疑和梳理,非但没有带来答案,反而让疑云更加厚重。他决定不再等待。X县,必须去。现在。
火车在崇山峻岭间穿行了近六个小时,窗外的景象从长江沿岸的都市丘陵,逐渐过渡到云贵高原边缘层峦叠嶂的苍茫。山势愈发陡峭险峻,墨绿色的植被覆盖着几乎垂直的崖壁,深谷里雾气蒸腾,偶尔露出蜿蜒如细蛇的浑浊河流。信号时断时续,像垂死者的呼吸。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廉价泡面味和当地人特有的、带着烟熏火燎气息的方言。吴文靠着车窗,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反复看着那两则早已烂熟于心的“意外”报道,试图从干瘪的文字里榨取出哪怕一丝可疑的汁液。刘振山坠崖的地点叫“鹰愁涧”?周明的家…具体在县城的哪个角落?那个沉默的、眼神浑浊的主编,他家里能烧掉什么?
火车最终在一个简陋得只有两个站台、几间低矮平房的小站停靠。X县到了。空气瞬间变得不同,湿冷中带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殖质、牲畜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土腥气的味道,直冲鼻腔。站台上寥寥数人,穿着深色的、沾着泥点的衣服,眼神带着山区人特有的、对外来者疏离的打量。
吴文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站台,立刻被几个操着浓重口音、围拢上来的黑车司机拦住。“老板!去哪里?县城?便宜走!”他摆摆手,目光扫视着这个依山而建、显得局促而灰扑扑的小县城。低矮的房屋沿着陡峭的山坡挤挨在一起,街道狭窄弯曲,路面湿漉漉的,到处是坑洼积水。几栋贴着劣质瓷砖、试图显得“现代”的楼房突兀地矗立着,像打上去的补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凝滞的气息,连远处山峦上缭绕的雾气,似乎都比山城的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直奔县人民医院。太平间,通常是意外死亡事件后,信息最混乱也最可能残留蛛丝马迹的地方。
医院的消毒水味也盖不住那股盘踞不散的山区的土腥气和隐隐的霉味。走廊阴暗,墙壁斑驳。太平间在院区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神情麻木、眼眶红肿的男女,应该是周明的家属。他们穿着廉价的深色衣服,沉默地挤在一起,像几块失去生气的石头。偶尔有压抑的啜泣声传来,又被强行咽下。
一个穿着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式辅警制服的身影,正站在太平间门口,背对着走廊。他身板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站姿却绷得很直,像一根插在石缝里的竹竿。他手里捏着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作训帽,手指无意识地在帽檐上那道暗淡的警徽边缘反复摩挲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吴文走近时,他警觉地侧过头。一张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皮肤黝黑粗糙,颧骨略高,嘴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子执拗。他的眼睛,是那种山泉洗过般的黑亮,此刻却盛满了疲惫、压抑,以及一丝极力隐藏的茫然和愤怒。目光扫过吴文时,带着审视和一种本能的戒备。
“同志,这里不能随便进。”辅警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语气生硬,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
“我是记者,重庆来的。”吴文掏出证件,同时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听到“重庆”二字时,眼神极其细微地闪动了一下,摩挲警徽的手指也停顿了半秒。“来了解周明主编意外去世的情况。”
辅警的目光在证件上停留了几秒,又抬起看向吴文的脸,那审视的意味更重了,像是在判断这证件和这张脸背后的真实意图。他沉默了几秒,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太平间里的冰冷或门口悲伤的家属:“周主编…烧得太狠了。家属认领…都费劲。领导说…是电线老化,意外。” 他把“意外”两个字咬得有些含糊,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长椅上沉默的家属,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旧胶鞋鞋尖。那反复摩挲警徽的动作又开始了,带着一种焦躁的、无处发泄的力感。
吴文的心沉了沉。烧得太狠了。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脑海。什么样的“意外”火灾能把人烧到家属认领都困难?这更像是一场毁灭性的焚烧。
“他家里…什么都没剩下?”吴文试探着问,目光紧紧锁住辅警的脸。
辅警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被刺痛般的锐利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压抑的苦涩覆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干涩:“烧光了…都…烧光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语速极快,“他…平时就住报社办公室后面…隔出来的小间…资料…文件…都在那…堆得满屋子都是…”
报社办公室!资料文件!
吴文的心脏猛地一跳。周明葬身火海的地方,竟然就是他的办公室兼住所?这绝非巧合!那场火,烧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可能存在的关键信息!这个沉默寡言的山区老主编,他到底知道什么?他那些堆满房间的资料里,藏着什么?
“办公室在哪儿?”吴文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辅警看着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嘴唇抿得更紧了,那是一种混合着警惕和挣扎的表情。他沉默着,像一尊沉默的山岩。就在吴文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又开口,声音低沉而短促:“县府路…老街…挂着‘群众之声’旧牌子那个院…现在…只剩个黑壳子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我是阿木。周…叔…以前…帮过我。”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沉痛的缅怀,随即立刻绷紧了脸,仿佛泄露了不该泄露的情绪。
“阿木。”吴文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和那双压抑着风暴的黑亮眼睛。“谢谢。”他没有再多问,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太平间铁门,转身快步离开。身后,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叫阿木的年轻辅警落在他背上沉甸甸的、复杂的目光。
县府路老街狭窄、破败,两旁是低矮歪斜的老木屋,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头腐朽和潮湿青苔的味道。吴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阿木描述的地方——一个临街的、被熏得黢黑的小院门。院墙上方,一块被烟火燎烤得扭曲变形、字迹模糊的铁皮牌子歪斜地挂着,勉强能辨认出“群众之…”几个残破的字。院门虚掩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推开吱呀作响、同样被熏黑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吴文倒吸一口冷气。
院子不大,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黑色灰烬和破碎的瓦砾。院子中央,矗立着一座房屋的残骸——几面被烧得只剩下焦黑框架的墙壁,像几根巨大的、狰狞的肋骨戳向灰蒙蒙的天空。屋顶完全坍塌,烧得扭曲变形的铁皮和焦黑的木梁杂乱地堆叠在废墟之上,兀自散发着微弱的、令人作呕的余热和焦臭。雨水积在低洼处,将灰烬搅拌成粘稠、污秽的泥浆。整个现场,就是一个巨大、沉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伤口。
几个穿着制服、戴着口罩的人正在废墟边缘例行公事般地拍照、记录,动作透着一种见惯不怪的麻木。他们的存在,更凸显了这片废墟的荒凉和死寂。
吴文的心沉到了谷底。烧得如此彻底!连承重墙都成了焦炭,周明堆满房间的资料,那些可能存在的纸张、笔记、档案…怎么可能幸存?那个匿名信封里的简报残片,与这里焚烧的一切,形成了一种残酷的呼应——四十年前的真相被撕碎掩埋,四十年后试图探寻它的人与物,被付之一炬。
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心中的寒意,目光像探针一样在废墟上仔细搜寻。烧毁的铁皮柜扭曲变形,像熔化的黑色蜡烛。一台电脑主机烧得只剩焦黑的金属骨架,屏幕早已汽化。几件烧得面目全非的家具残骸散落在泥浆里…触目所及,皆是彻底的毁灭。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扫过废墟边缘靠近院墙的一角。那里似乎有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凹陷,被半块坍塌的焦黑木板斜斜地盖着,木板边缘还压着几块碎砖。吴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避开正在工作的调查人员,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灰烬泥浆,挪到那个角落。
他屏住呼吸,用脚尖轻轻拨开那几块碎砖,然后蹲下身,戴着手套(这是记者的习惯),小心翼翼地挪开那块沉重的、散发着焦糊味的木板。
木板下,不是灰烬。
是一个被火烧得边缘卷曲、焦黑,但勉强还保持着书本形状的东西!它斜斜地卡在墙角凹陷处和潮湿的泥地里,似乎是在大火肆虐时,被倒塌物意外地推挤、掩埋,又在后来的雨水中浸泡过。封面早已炭化剥落,露出里面同样被熏黑、水渍浸染得模糊发胀的内页。
吴文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极其小心地将这本“书”从泥泞和废墟的挤压中抽出来。入手沉重、湿冷,散发着浓烈的焦臭和泥腥味。封面完全无法辨认,但翻开里面相对保存稍好的一页,借着昏暗的天光,他勉强能辨认出一些模糊的印刷字迹和手写的、歪歪扭扭的批注。这是一本…县志?或者某种地方工作记录汇编?
他如获至宝,顾不上脏污,迅速将其塞进自己带来的防水文件袋里。这是废墟中唯一的幸存者,是周明用生命守护(或者说被毁灭)的信息中,侥幸逃脱的残片!它里面记录了什么?有没有关于“磐石计划”的蛛丝马迹?或者关于刘振山的“深山秘境”项目?
带着沉重的心情和这份唯一的“战利品”,吴文回到了县城唯一一家还算像样的招待所。房间简陋,墙壁发黄,床单带着可疑的污渍和消毒水味。他锁好门,拉上窗帘,将那份从火场废墟中抢救出来的、湿漉漉、散发着焦臭和泥腥的册子摊在桌上。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翻动时可能将它彻底损毁的担忧,用纸巾极其小心地吸掉多余的水分,然后戴上手套,屏息凝神,一页一页地翻开。
册子内页的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大部分纸张被高温熏烤得极其脆弱,边缘一碰就碎成粉末。水渍晕染了大片墨迹,许多字迹模糊不清,如同鬼影。一些页面粘连在一起,强行分开只会造成更大的损毁。他只能从那些尚未完全糊掉的片段中艰难地辨认:
“……(模糊)…七三年…三线建设…响应号召…(大片水渍晕染)…”
“…(模糊)…代号‘磐石’…选址…黑风岭…保密…(字迹被烧焦)…”
“…(模糊)…地质队…陈默…技术骨干…(批注:这人倔,爱较真!)…”
“…(模糊)…七五年…事故?!…(后面整页被烧穿一个大洞)…”
“…(模糊)…封山…搬迁补偿…(字迹潦草批注:钱少!闹!压!)…”
“…(模糊)…八零年…档案…转移…(具体地点被水渍完全泡烂)…”
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像散落在泥沼里的碎玻璃,尖锐而模糊。它们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核心——“磐石计划”确有其事!它就发生在黑风岭!涉及三线建设、保密、事故、强行搬迁!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陈默!那个简报残片上提到的“现场负责人”!
吴文的心跳得飞快,一股冰冷的兴奋感攫住了他。他找到了连接点!周明保存的这本残破册子,就是指向“磐石计划”的无声证词!刘振山和周明的死,绝非意外!他们一定触及了这个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秘密!
他立刻拿出手机,想拍下这些关键页面留存。然而,当他再次低头看向桌上摊开的残册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就在他刚刚翻动过的、记录着“代号‘磐石’…选址…黑风岭…”的那一页右下角,靠近装订线的地方,他清晰地记得,之前被水渍晕染开的地方,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颜色略深的污渍,形状像个不规则的逗号。
现在,那块污渍…不见了。
不是被擦掉,而是…被某种东西覆盖了?或者…被巧妙地修补过?那片纸面的纹理,极其细微地,与周围的纸张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差异,像是…新贴上去的、颜色和质地都模仿得极像的薄纸?!
吴文猛地抓起那本残册,凑到眼前,手指颤抖着抚摸那个地方。触感…不对!那片区域的纸张,比周围的要稍硬、稍光滑一点点!
冷汗瞬间从吴文的额角、后背渗了出来,沿着脊椎一路冰凉地滑下。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册子扔回桌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有人进来过!
就在他离开招待所去周明办公室废墟的那段时间!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这个锁着的房间,精准地找到了这本他刚从火场带回来的、唯一的残册,并处理掉了那一小块可能隐藏着关键信息的污渍!是覆盖?是切除后修补?无论哪种,目的都只有一个——抹掉可能存在的痕迹!
那污渍是什么?是血迹?是特殊的标记?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签名?它指向谁?是陈默?还是当年事故的受害者?抑或是…掩盖真相的凶手?
吴文猛地冲到门口,检查门锁。老式的弹子锁,看起来完好无损。窗户?插销也扣得好好的。对方是怎么进来的?是技术开锁?还是…这招待所本身就不安全?那个前台眼神闪烁的中年妇女?还是打扫卫生的哑巴老头?
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更强烈的危机感,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山雾,瞬间将他死死包裹。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了巨大蛛网的飞虫,无形的丝线早已缠绕周身。对方的触手,远比他想象的更快、更近、更无孔不入!刘振山和周明的死,不是结束,仅仅是序幕的拉开。而他,吴文,这个从山城浓雾中一头撞进来的记者,已经成了下一个被盯上的目标。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本残破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册子,以及那处被精心“处理”过的地方。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山风掠过老旧窗棂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啸。
磐石计划的阴影,已如这深岭的浓雾,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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