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流

秦朗的手指冰凉,触感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字条塞进吴文掌心,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吴文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隐藏在医用口罩上方的眼神,秦朗已干脆利落地转身,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线,迅速消失在档案馆门口那条阴暗、散发着霉味的狭窄过道尽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指尖那张硬挺纸条的触感无比真实,带着一种冰冷的、不祥的警告意味。

吴文猛地攥紧了拳头,将字条死死握在掌心。他没有立刻去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刚刚在档案馆遭遇的冰冷闭门羹——那扇紧闭的铁门,那个眼神闪烁、语气推诿的管理员,都像一盆冰水浇在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上。而此刻,这个突然出现的医生,一个陌生人,却在警告他离开?危险?什么危险?来自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快步走出档案馆那栋压抑的老楼,来到外面相对开阔的街道。午后的阳光惨白,穿透山间厚重的雾气,无力地洒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映不出半点暖意。他迅速拐进一条僻静、堆满杂物的窄巷,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墙,这才摊开紧握的手掌。

那张字条是随手从病历本上撕下的纸片,边缘带着粗糙的毛边。上面只有四个字,用蓝色圆珠笔潦草写成,笔迹急促,带着一种临危受命般的仓促和决绝:

危险。速离。

没有落款。没有解释。只有这冰冷的四个字,像四把淬毒的匕首,悬在了吴文的头顶。秦朗?他怎么会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或者,他感觉到了什么?

吴文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巷口和周围低矮房屋的屋顶、窗户。雾气在巷口缓缓流动,视线所及,只有几个佝偻着背、慢吞吞走过的当地老人,对巷子里这个陌生的外乡人毫无兴趣。没有可疑的身影,没有窥探的眼睛。但这种无处不在的、被浓雾包裹的寂静,本身就更令人窒息。

速离?不。吴文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磐石计划的阴影刚刚撕开一角,周明和刘振山的血还没冷透,那个匿名寄信的人、那个潜入招待所抹掉污渍的人、那个让档案馆大门紧闭的人…他们都在暗处。现在离开,就是认输,就是让那两场“意外”和四十年前的秘密永远沉入黑暗。他收起字条,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冰冷空气,非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迈开步子,朝着县城另一个方向——县府大院走去。

他需要另一条路。一条官方的、看似光明的路。他需要县里的声音,哪怕这声音包裹着糖衣炮弹和层层谎言。

县府大院是这座灰扑扑小县城里少数几栋贴着光洁瓷砖的建筑,在一片低矮破败中显得格外突兀。吴文亮明记者证,经过门卫盘问登记,才得以进入。主楼大厅里倒是亮堂些,但空气依然沉闷,弥漫着一种消毒水和旧文件混合的奇怪气味。宣传部的办公室在二楼。接待他的是一个姓王的副部长,四十多岁,身材微微发福,脸上挂着那种经过无数次练习、标准得如同面具般的热情笑容。

“哎呀,吴记者!欢迎欢迎!辛苦辛苦!”王副部长隔着老远就伸出双手,快步迎上来,用力握住吴文的手摇晃着,笑容堆满了眼角,“我们这穷乡僻壤,难得有您这样的大记者来指导工作啊!快请坐!小刘,倒茶!要最好的毛尖!”

办公室宽敞但布置得毫无特色,墙上挂着几幅励志标语和县领导视察的照片。茶水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王副部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笑容可掬:“吴记者这次来,是想了解哪方面的工作?我们县啊,虽然基础差一点,但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这几年发展势头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旅游产业,刘振山老板那个‘深山秘境’项目,那可是我们县的重点工程!带动了一大批就业啊!唉,可惜啊…天妒英才…” 他适时地叹了口气,表情沉痛,仿佛刘振山是他亲兄弟。

“王部长,”吴文没碰那杯茶,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直视对方,“我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周明主编意外去世的情况,以及…刘振山先生意外坠崖的一些后续。另外,也想了解一下,县里对历史档案的保管和开放情况,特别是涉及几十年前地方建设的一些项目,比如…‘磐石计划’?”

当“磐石计划”四个字从吴文口中清晰地吐出时,王副部长脸上那标准化的热情笑容,瞬间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纹。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但那层油滑的笑容像是被冰水泼了一下,短暂地凝固、僵硬了。他放在桌面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那笑容又如同强力胶粘合般迅速恢复,甚至更加灿烂,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茫然。

“周主编?唉,老周啊,真是可惜了!多好的同志!兢兢业业一辈子!谁能想到…老房子电线老化,意外啊!县里消防部门调查得很清楚!至于刘老板…”他摇摇头,一脸痛惜,“鹰愁涧那地方,本来就险!我们县里一直呼吁游客要注意安全!刘老板可能是太投入考察项目了…唉!至于您说的什么…‘磐石计划’?”他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的样子,“这…我还真没听说过。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们县的档案工作,那都是严格按照规定来的,该保密的保密,该开放的开放。吴记者要是想看,可以去档案馆嘛!”

滴水不漏。官腔圆熟。将一切都推给“意外”和“规定”,对“磐石计划”更是直接否认。那瞬间的僵硬,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他不仅知道,而且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的重量。

“档案馆我去过了,”吴文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管理员说内部整理,暂停开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

王副部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哎呀!你看这事闹的!真是不巧!可能是年底档案归档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都是档案局那边在操作。吴记者别急,等开放了,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他话锋一转,笑容重新堆满,“不过啊,吴记者,我觉得您更应该多关注我们县现在的成就和发展!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什么好挖的?时代不同了嘛!我们现在的重点,是发展!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刘老板的项目虽然暂时停了,但县里正在积极招商引资,寻找新的投资伙伴!未来前景一片光明啊!”

他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吴文身边,带着一种故作亲昵的姿态拍了拍吴文的肩膀,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掏心窝子”的语重心长:“吴记者,听我一句劝。有些事啊,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深挖,对谁都没好处。您是大记者,前途无量,何必在这种穷山沟里蹚浑水呢?不如写写我们县的新气象、新面貌,大家脸上都有光嘛!晚上我做东,咱们好好喝两杯,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酸汤鱼!保证让你不虚此行!” 那笑容里,热情之下,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警告和利诱。

吴文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拍过来的手,站起身。“谢谢王部长的好意。吃饭就不必了。”他语气依旧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直刺对方眼底那层虚伪的笑容,“新闻记者的职责,就是记录真实。无论是现在的成就,还是过去的…教训。告辞。”他不再看王副部长瞬间沉下来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充斥着虚假热情和无形压力的办公室。

走出县府大院,被山间清冷的空气一激,吴文才感觉胸口的窒闷稍稍缓解。王副部长的反应,坐实了他的判断。X县的水,深得吓人。官方这条路,彻底堵死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危险。速离。”的字条硬硬地硌着手指。秦朗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那个在招待所抹掉污渍的人,那双在暗处窥伺的眼睛…他们是谁?是王副部长指使的?还是更深处的人?

他需要盟友。一个像阿木那样,在体制边缘挣扎,内心还存有良知和愤怒的本地人。一个像秦朗那样,看似置身事外,却敢于递出警告的医生。

吴文拿出手机,翻到之前存的阿木的号码(那天在太平间门口,他借口后续可能需要了解情况,硬是向阿木要的)。他编辑了一条短信,极其简短:“周叔办公室的灰,有东西想给你看看。方便?” 他需要一个相对安全、非官方的碰面地点。

信息发出,石沉大海。吴文沿着老街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两旁低矮的店铺:杂货铺里昏暗的光线下打盹的老人,裁缝铺里踩着老式缝纫机的妇女,空气中飘荡着劣质油炸食品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压抑,沉闷,如同这浓雾笼罩的群山本身。每一个路过的当地人,眼神似乎都带着一种疏离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就在他经过一个挂着褪色“陈记杂货”招牌的破旧小店门口时,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得像张弓的老人,正费力地将一袋沉重的米糠往店里拖。老人脚步一个踉跄,米糠袋差点脱手滑落。

吴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沉重的袋底。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粗糙的触感。

老人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向吴文这个陌生人。看清吴文的面孔和穿着后,那警惕并未消散,反而更浓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像是感谢,又像是驱赶,用力想将袋子拽过去。

“老人家,我帮您搬进去吧。”吴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无害。

老人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浑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吴文,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疲惫、麻木,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和…恐惧?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用尽全身力气,将米糠袋猛地拽进店里阴暗的门洞,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关门前的最后一瞬,吴文清晰地看到,老人那枯枝般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门板上,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划了一下。

不是无意识的动作。那是一个符号。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带着某种特定指向的符号:一个尖锐的、向下的箭头!箭头末端,似乎还带着一个微小的、扭曲的弯钩。

吴文的心猛地一跳!这个符号…他在周明那本残破县志的某页边缘,见过类似的潦草涂鸦!当时只以为是随手的乱画,并未在意!这绝不是巧合!

这老人知道什么!他在传递信息!一个警告?一个提示?

吴文立刻上前拍门:“老人家!老人家!开开门!” 门内死寂一片。只有他拍门的声音在寂静的老街上空洞地回响。旁边的店铺里,探出几张同样麻木、警惕的脸,冷漠地扫了他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这条街,瞬间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提示音。吴文立刻掏出手机。

是阿木的回复。只有两个字,带着一种压抑的、小心翼翼的急切:

“后山。坟地。现在。”

后山坟地?吴文抬头,望向县城背后那片被浓雾笼罩、植被森森的山坡。那里,层层叠叠的坟茔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巨大的问号。阿木选择在那里见面…意味着什么?绝对的隐秘?还是…极度的危险?

那张“危险。速离。”的字条,老杂货店门上那个诡异的箭头符号,阿木这带着阴森气息的见面地点…所有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黑风岭。那片被县志记载、被“磐石计划”选中、如今又被刘振山觊觎的“深山秘境”。

吴文不再犹豫,将手机塞回口袋,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杂货店木门,转身大步流星,朝着县城背后、那片被浓雾和坟茔笼罩的后山走去。每一步踏在湿滑冰冷的石板路上,都像踩在未知的雷区边缘。那浓雾深处,不仅有四十年前的血腥秘密,还有此刻正张开的、冰冷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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