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空气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胸口。浓雾不再是流动的纱,而是凝结的、带着冰碴的棉絮,紧紧包裹着山坡上层层叠叠的坟茔。那些粗糙的石碑、歪斜的木牌,在灰白色的混沌中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的、被历史遗忘的哨兵。脚下是湿滑、松软的腐殖土,踩下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鞋底挤压烂泥和枯叶的轻微“噗嗤”声。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惯常的鸟鸣虫叫都消失无踪,只有吴文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阿木选择在这里见面。隐秘,也意味着危险。吴文放缓脚步,神经绷紧到极致,锐利的目光穿透浓雾,扫视着每一座坟包、每一丛扭曲的灌木。没有阿木的身影。
他走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边缘,这里有几座稍显规整的石碑,视野稍好。他停下,背靠着一块冰凉、布满青苔的石碑,尽量将自己融入这片死寂的风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冰水里浸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焦灼的等待。
终于,左侧一片茂密的、挂着水珠的蕨类植物丛后,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一个瘦削的身影如同融入雾气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是阿木。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辅警制服,但帽子没戴,头发被雾气打湿,一绺绺贴在额前。他的脸比在太平间时更加苍白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黑亮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像燃烧着两簇压抑的火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文哥。”阿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喉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快步走到吴文身边,没有寒暄,目光直接钉在吴文脸上,“东西呢?”
吴文立刻从背包里小心地取出那个防水文件袋,里面装着周明那本从火场废墟中抢出的、散发着焦臭和泥腥的残破册子。他翻到记录着“磐石计划”和“黑风岭”的那一页,指向那个被“处理”过的角落,声音同样压到最低:“你看这里。”
阿木接过文件袋,手指在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的纸张时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凑近,黑亮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死死盯着吴文指出的位置。他的手指在那片颜色、质感都略有不同的区域反复摩挲、按压,动作越来越重,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起来。
“***…” 一声带着切齿恨意的低骂从阿木牙缝里挤出,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们连死人堆里的东西都不放过!” 他攥着文件袋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捏碎什么。
“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就在我去周明办公室废墟的那点时间。”吴文的声音冰冷,“门锁完好。他们动作很快,目标明确。”
阿木重重地喘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吴文一眼,那里面有愤怒,有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不是第一次了…”他声音嘶哑,“周叔…出事前那几天…他办公室…也被人翻过…”
吴文心头一震:“什么时候?周明说了什么?”
“他说…感觉有人动过他东西…但他没证据。”阿木的眼神黯淡下去,带着痛苦,“他说…他可能…挖到了不该挖的东西…关于…黑风岭…关于…以前的事…他说…那地方…邪性…” 阿木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刘振山…就是死在那附近!鹰愁涧…就在黑风岭边上!”
黑风岭!鹰愁涧!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瞬间汇聚!磐石计划的历史遗址,刘振山的“意外”死亡现场!
“那本册子上提到的陈默…你知道这个人吗?”吴文追问。
阿木的眼神猛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针扎到。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雾,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陈默…我…我爷爷…以前…好像跟他…一起干过活…”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爷爷…从来不提…一提就…就害怕…发抖…只说…人没了…都埋在山里了…”
埋在山里了!是事故?还是…被埋?!
吴文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周明、刘振山的死,招待所的潜入,档案馆的闭门羹,王副部长的警告,杂货店老人诡异的符号…这一切,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链条,最终都牢牢地锁死在黑风岭那个四十年前的秘密之上!那个被县志和简报残片反复提及、又被官方矢口否认的“磐石计划”!
“必须去黑风岭。”吴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去鹰愁涧。去‘磐石计划’的旧址!”
阿木猛地抬头,黑亮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不行!太危险了!那地方…邪性!现在封着呢!而且…”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县里…王部长他们…还有刘振山公司的人…肯定都盯着!他们不会让你靠近的!”
“周明死了!刘振山死了!”吴文盯着阿木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下一个会是谁?是你爷爷?还是你?还是其他知道点什么的老人?等他们把所有知道‘磐石’的人都抹干净,把所有的痕迹都埋进大山深处,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周明拼死留下的这点东西,就真成了废纸!”
阿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吴文的话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他想起了周明散场时那道沉甸甸的目光,想起了爷爷提起往事时那无法控制的恐惧和颤抖,想起了太平间门口周明家属那麻木绝望的哭泣…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不甘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睛发红。
“我…我知道一条小路…”阿木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很偏…很险…护矿队的人…一般不去那边…” 他指的是刘振山公司豢养的那些负责“维护”矿山(包括黑风岭区域)治安的打手。
“现在?”吴文眼神锐利如鹰。
阿木用力点头,眼神里那最后一丝犹豫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底吞噬:“现在!趁雾还没散!”
两人如同融入浓雾的猎豹,在阿木的带领下,迅速离开坟地,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和灌木完全掩盖的陡峭小径,朝着县城背后那片更加险峻、被当地人视为禁区的群山深处钻去。山路崎岖湿滑,布满尖锐的碎石和盘结的树根。浓雾不仅遮蔽视线,更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凉的湿重感。阿木显然对这片地形烂熟于心,动作敏捷得像只山猫,吴文紧随其后,神经高度紧绷,不仅要提防脚下,更要时刻警惕四周任何异常的动静。
越往深处走,植被愈发茂密阴森,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光线昏暗。空气里那股浓重的土腥气和腐殖质味道中,渐渐混杂进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一种铁锈、尘埃和某种…陈年机油混合的、令人隐隐作呕的味道。
“快到了…”阿木在前面压低声音,拨开一丛挂满水珠的荆棘,“前面…就是鹰愁涧的…另一面…绕过那个弯…就能看到…黑风岭的入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山风拂过树叶的声音,从他们侧后方浓密的树丛中传来!像是…极轻的脚步声踩断枯枝!
吴文和阿木瞬间僵住,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两人几乎同时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和湿漉漉的苔藓上。心脏狂跳的声音在死寂的林中如同擂鼓。
侧后方的树丛停止了晃动。死寂重新笼罩。但那种�窥伺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们的后颈。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对方显然也极其擅长在丛林潜行,并且…很可能一直尾随!
阿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充满了惊骇和自责。他猛地看向吴文,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警示和询问。
不能退!吴文的眼神同样锐利。退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对方既然已经咬上来了,前路再危险,也只能硬闯!
他朝阿木用力一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快!冲过去!”
阿木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不再隐藏身形,猛地从藏身处跃起,像离弦之箭般朝着前方浓雾弥漫的山坳冲去!吴文紧随其后,爆发出全身的力量!
“追!”一声低沉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厉喝从侧后方的树丛中炸响!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急促的脚步声和树枝被粗暴撞断的噼啪声!追兵彻底暴露了!
一场在浓雾弥漫的深山密林中的亡命追逐瞬间展开!阿木对地形极其熟悉,专挑荆棘密布、怪石嶙峋、极难行走的路线狂奔。吴文紧咬牙关,肺部像风箱般拉扯,冰冷的空气和汗水混合着流进眼睛。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爆出的、充满威胁意味的方言咒骂!
“妈的!抓住前面两个!别让他们进沟!”
“快!抄近路堵住!”
前方,浓雾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幽深裂缝!鹰愁涧!凛冽的罡风从深不见底的涧底倒卷上来,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裂缝对面,是更加陡峭、植被稀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的山体——黑风岭!
阿木毫不犹豫,朝着裂缝边缘一条被洪水冲刷出来的、狭窄湿滑、布满了松动的碎石和湿滑苔藓的天然石梁冲去!那是通往黑风岭的唯一捷径,也是最危险的死亡通道!
“跟上!”阿木头也不回地嘶吼一声,率先冲上了石梁!他的身影在浓雾和呼啸的山风中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吴文冲到石梁边,只觉脚下深渊里涌上来的寒风刺骨,石梁湿滑得像抹了油,宽度仅容一人侧身!身后的追兵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他别无选择!深吸一口气,猛地踏上了石梁!冰冷的湿滑感瞬间从脚底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他张开双臂,手指死死抠住旁边冰冷、湿漉漉的岩壁,一点一点地挪动!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深渊,听不到半点回响!
“他在那儿!快!”追兵已经冲到涧边,几个穿着迷彩服、面目凶悍的身影在浓雾边缘显现!其中一人甚至抬起了手中一根裹着铁皮的粗木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腹中发出的**,猛地从对面黑风岭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山石滚落、树木折断的恐怖声响!一股巨大的、灰黄色的烟尘混合着雾气,如同巨兽喷吐的毒息,猛地从黑风岭的山腰处腾空而起!
塌方!
剧烈的震动顺着石梁传来!吴文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深渊方向摔去!他发出一声惊呼,双手本能地死命抓住岩壁上凸起的石块!
几乎同时,对面黑风岭腾起的烟尘中,隐约传来几声变了调的、充满恐惧的惨叫!那是追兵的声音!他们似乎离塌方点更近!
巨大的烟尘和碎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遮蔽了对岸的景象,也将鹰愁涧上方的空间搅得一片混沌!石梁剧烈摇晃,碎石如雨点般砸落!
吴文死死抠住岩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剧痛,指甲瞬间翻裂出血!他悬在深渊之上,脚下是翻涌的浓雾和死亡,头顶是不断砸落的碎石和呛人的尘土!阿木呢?他在哪里?有没有被塌方波及?
“文哥!这边!快!”阿木嘶哑的呼喊穿透烟尘和呼啸的风声,从不远处传来!他还活着!
吴文用尽全身力气,借着石梁的晃动,猛地将身体甩向岩壁内侧,手脚并用地朝着阿木声音的方向爬去!碎石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他终于爬过了最危险的一段,滚落到一个相对凹陷、被巨大岩块遮挡的岩石平台上!
阿木正蜷缩在平台角落,剧烈地咳嗽着,满身满脸都是灰土,额角被飞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泥土流下。他看到吴文安全滚落,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即又被更深的惊骇取代。他指着平台内侧,黑风岭山体上一个被塌方震开、隐藏在藤蔓和乱石后的幽深洞口,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洞…洞口!震开了!那…那就是…‘磐石’的…一个入口!我爷爷…以前…偷偷指给我看过!”
那洞口漆黑一片,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向外喷吐着阴冷、带着浓重铁锈和尘埃气息的风。洞口边缘的岩石上,隐约可见模糊褪色的红漆痕迹,勾勒出一个残缺的、如同磐石般的轮廓符号!那是四十年前留下的印记!
身后的塌方声和追兵的惨叫声渐渐被山风卷走。但眼前的这个洞口,却散发着更加古老、更加深沉的死亡气息。四十年前的血腥秘密,就埋藏在这片黑暗的地底深处。
吴文和阿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推搡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没有退路了。无论是身后可能还活着的追兵,还是眼前这个刚刚吞噬了生命的塌方现场,都昭示着危险无处不在。
进洞!只有进去,才可能找到真相,才可能找到一线生机!
吴文深吸一口那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冷风,拧亮了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刺眼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洞口深处湿滑、向下倾斜的岩石通道。
“走!”他低吼一声,率先弯腰钻进了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黑暗洞穴。阿木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泥,眼神一狠,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强光手电的光束在狭窄、湿滑的通道里晃动,照亮了人工开凿的粗糙岩壁。岩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黑色苔藓,不断有冰冷的水滴从头顶的岩缝中渗出,“滴答、滴答”地落下,在死寂的通道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空气浑浊不堪,充斥着浓烈的铁锈味、尘埃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混合着腐烂有机物的刺鼻气味。每吸一口气,都感觉肺部被粗糙的砂纸摩擦。
通道一路向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黏腻的淤泥,好几次吴文都差点滑倒。阿木紧跟在他身后,呼吸粗重,一只手紧紧捂着额头的伤口,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吴文背包的带子,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这…这味道…”阿木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回音,充满了惊惧,“跟我爷爷…当年…回来时…衣服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吴文的心沉了沉。四十年前的尘埃,在这里依旧浓重得令人窒息。他强忍着不适,光束仔细扫过两侧的岩壁。除了开凿的痕迹,岩壁上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早已褪色的红色油漆标记——指向通道深处的箭头,还有意义不明的数字编号。岁月的侵蚀让它们变得斑驳难辨,却依旧透着当年工程浩大、管理森严的气息。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压抑、黑暗、湿冷、浑浊的空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低鸣风声,都在疯狂地消磨着人的意志。吴文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肺部火辣辣地疼。阿木的状态更差,脸色惨白如纸,脚步踉跄。
就在吴文怀疑这条通道是否真的通向核心区域时,前方的手电光束突然一空!
通道到了尽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出来的地下空间。强光手电的光柱扫过去,竟然无法立刻照到边界!光束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巨大的、支撑洞顶的粗壮水泥柱,如同巨人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之中。柱体上布满了裂缝和水渍,爬满了厚厚的黑色霉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铁锈和尘埃味道,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几乎令人窒息。
整个空间空旷得可怕,手电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黑暗。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水滴落下时发出的、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滴答”声,以及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这巨大的地下空洞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和渺小。
“这…就是…磐石?”阿木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恐惧。他环顾四周,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爷爷含糊其辞的恐惧,此刻化作了眼前这片冰冷、庞大、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墟。
吴文没有说话,他的心脏也在狂跳。他调整手电光束,仔细扫视着地面。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踩上去噗噗作响的黑色粉尘(像是煤灰混合着某种矿粉),到处散落着巨大的、锈蚀得面目全非的金属构件——扭曲的钢架、断裂的传送带滚轮、辨不出原型的机器残骸。一些地方还能看到坍塌的坑道入口,被乱石和腐朽的枕木堵得严严实实,如同怪兽被缝合的伤口。
这里,像一个被突然遗弃、又被时间彻底吞噬的钢铁坟墓。
“找!分头找!注意安全!”吴文的声音在空旷中带着回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知道时间不多,无论是可能的塌方余震,还是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两人分开几米,各自用手电光束在废墟中仔细搜寻。光柱扫过锈蚀的钢铁、堆积的粉尘、冰冷的岩壁…除了破败和腐朽,似乎别无他物。巨大的失望开始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难道四十年前的秘密,真的被彻底掩埋,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文哥!快…快来看!这边!”阿木颤抖的、带着极度震惊的声音突然从吴文左前方十几米外的一根巨大水泥柱后面传来!
吴文心头猛地一跳,立刻冲了过去!绕过那根直径足有两三米的斑驳水泥柱,手电光束瞬间捕捉到了阿木的身影。他正半跪在地上,手电光死死地照向柱子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坍塌的碎石半掩着的角落!
那不是机器残骸!
在碎石和厚厚的黑色粉尘之下,露出了一角…深蓝色的、厚实的帆布!帆布边缘,还压着一个同样被粉尘覆盖、但形状方正的…硬壳笔记本!
吴文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冲到阿木身边,两人一起,用颤抖的手飞快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碎石和粉尘!
帆布下面,是一具蜷缩着的…人形骸骨!
骨架保存相对完整,保持着一种极其痛苦的蜷缩姿态,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拼命躲避或保护着什么。深蓝色的帆布,是一件早已朽烂的…工装外套!骸骨的头颅侧歪着,下颌骨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他们,穿透了四十年的黑暗时光!
而在骸骨蜷缩的臂弯里,在胸腔肋骨的保护下,紧紧压着那个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硬质塑料封皮也被熏得焦黑,但相对保存完好!
“陈…陈默…”阿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源自血脉的恐惧和莫名的悲伤,他指着骸骨外套胸口位置一个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的、模糊的布标,“我爷爷…说过…他们的工装…胸口…都有名字…”
吴文的手电光束颤抖着聚焦在那块布标上。布标边缘已经腐烂,但中间用白色丝线绣出的两个字,在强光下依旧清晰可辨:
陈默!
那个简报残片上提到的“现场负责人”!那个县志批注中“倔,爱较真”的技术骨干!他没有失踪!他被埋在了这里!埋在了他付出心血、最终却吞噬了他生命的“磐石”深处!他用生命保护着怀里的这个笔记本!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吴文!他仿佛能听到四十年前,在这黑暗的地底深处,那绝望的呐喊和钢铁崩塌的轰鸣!陈默,这个倔强的工程师,至死都在守护着真相!
“快!把笔记本拿出来!”吴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阿木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但他还是强忍着恐惧和对这具守护了秘密四十年的骸骨的敬畏,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陈默骸骨的臂弯里,取出了那个硬壳笔记本!
笔记本入手沉重,带着地底深处的冰冷和尘埃的气息。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片被熏燎的黑色。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又是一阵沉闷的巨响从他们头顶的岩层深处传来!比刚才更加剧烈!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都随之震动!洞顶的碎石和粉尘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支撑的水泥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刚刚被他们清理过的陈默骸骨旁,一块半悬着的巨大岩石猛地松动、坠落,重重砸在旁边的机器残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激起漫天烟尘!
塌方余震!而且就在他们头顶!
“不好!快走!这里要塌!”吴文脸色剧变,一把拉起还捧着笔记本发愣的阿木!
两人顾不上其他,将笔记本塞进吴文的背包,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通道口亡命狂奔!头顶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落石如雨!巨大的水泥柱在烟尘中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整个地下空间仿佛都在发出垂死的哀嚎!
他们刚刚冲进那条狭窄的通道入口!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身后猛然炸开!一股混合着碎石、粉尘和死亡气息的狂暴气浪猛地从地下空间的方向冲进通道,狠狠撞在两人背上!吴文和阿木如同被巨锤击中,瞬间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湿滑的通道地面上,眼前一黑,呛人的烟尘瞬间灌满了口鼻!
烟尘弥漫,碎石还在不断滚落。吴文挣扎着爬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肺部像着了火。他摸索着找到滚落的手电,光束在翻腾的烟尘中艰难地穿透。他看到了阿木,正蜷缩在不远处剧烈地咳嗽着,满脸是血和灰土,但似乎没有生命危险。
吴文的心稍稍放下一点,但巨大的恐惧立刻又攫住了他——通道!回去的通道!
他用手电光束照向通道深处(他们进来的方向)。只见通道顶部发生了大面积的坍塌!巨大的石块和泥土完全堵塞了来路!将他们彻底封死在了这黑暗、濒临崩塌的地底深处!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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