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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的山路像一条被反复撕裂的伤口,在铁青色的群山间蜿蜒,最终勒进一片低洼的谷地。车轮碾过粗粝的石子,每一次颠簸都让李静的心跟着往上提一下,又重重摔回胸腔深处。窗外掠过的是贫瘠与荒凉,裸露的山体像被剥了皮,露出嶙峋的骨。灰扑扑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了无生气,偶尔一个裹着厚重藏袍的身影在远处缓慢移动,像山岩投下的影子,沉默地融进这灰黄的大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混合着牲口粪便、潮湿泥土和某种隐约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莫河乡小学,就蜷缩在这片灰黄的中心。
校门是两扇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铁栅栏,歪斜着,发出刺耳的**被推开。所谓的操场,不过是一片被踩得板结、坑洼不平的黄土地,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钉在操场中心,算是篮球架。唯一显出点“新”气的,是角落那间刚刚翻修过的教师宿舍,红砖墙在一片土黄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块新鲜的伤疤。
老校长张永福,一个瘦小得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刮走的老头,背脊佝偻得像承受着无形的重担,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沉默地接过李静那只沉甸甸的行李箱,布满老茧的手背青筋虬结。
“李老师…来了就好。”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眼神飞快地在李静脸上掠过,又迅速垂向脚下的泥地,仿佛那泥土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苏…苏梅老师的事,莫问了。过去咧。”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娃们都盼着新老师。宿舍…给你拾掇干净了。”
他拖着李静的行李箱,脚步拖沓地走向那间孤零零的红砖房。门轴发出干涩的**,一股浓烈的、带着石灰味的潮湿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陈年纸张和泥土混合的陈旧气息。房间不大,一张板床,一张旧书桌,一个斑驳的木柜子,便是全部家当。窗户不大,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艰难地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模糊暗淡的光斑,让整个房间显得更加阴冷、逼仄。
“条件…艰苦些。”张校长放下箱子,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有啥需要…跟我说。”他再次飞快地瞥了一眼房间深处那张空荡荡的书桌,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受惊的兔子,迅速隐没在浑浊的眼眸深处。“你…歇着。”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最后一点人声。死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静。她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石灰味和土腥气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房间的寒意仿佛有生命,顺着裤管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目光扫视着这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视线最终落在靠墙的那张旧书桌上。桌面空荡荡,蒙着一层薄灰。唯有正中央,突兀地放着一张纸。
一张小学生用的田字格作业纸。
李静的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走近几步,拿起那张纸。
纸上没有字。
只有一幅画。
是用铅笔画的,线条稚嫩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专注和力度。画面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睛被画得异常细致,甚至能看清每一根纤毫毕现的眼睫毛,杂乱地向外刺出。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画面,深邃得像个无底洞,最诡异的是那瞳孔的颜色——被粗糙地涂成了焦黄色。而围绕着瞳孔的巩膜部分,则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鲜红色线条,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眼球表面爆裂开来,狰狞地盘踞着,透着一股强烈的恶意和疯狂。
一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
李静的手指猛地一抖,那张薄薄的纸片像烧红的烙铁一样从她指间滑落,打着旋儿飘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不再是爬行,而是瞬间化为无数冰针,狠狠扎进她的脊椎,直冲天灵盖。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谁放的?
苏梅?
这个名字,连同那只可怖的眼睛,瞬间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炸开。老校长欲言又止的闪烁眼神,村民们讳莫如深的回避态度……关于前任支教老师苏梅的失踪,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笼罩着这个闭塞的山村小学。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几口气,那带着石灰味的空气冰冷地灼烧着肺部。
她缓缓蹲下身,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次捡起那张纸。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在画的下方,紧贴着田字格的横线,用铅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苏老师画的”。字迹同样稚嫩,像是出自一个低年级孩子之手。
是学生?一个学生把苏梅画的东西放在了她的桌上?是恶作剧?还是……某种警告?又或者,是苏梅自己……一个荒诞又冰冷的念头蛇一样滑过脑海,她立刻掐灭了它。
李静捏着那张画,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她猛地拉开宿舍门,外面天色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山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操场。她快步走向张校长那间同样低矮破旧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敲了敲,不等回应就推门进去。
老校长正佝偻着背,凑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用一支秃头铅笔费力地在一本破旧的账本上划拉着什么。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像一道道干涸的沟壑。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看清是李静后,那点不耐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警惕和疲惫的情绪取代。
“李老师?有事?”他的声音依旧干涩。
李静把那张画着黄眼睛的纸“啪”地一声拍在老校长面前那张油腻斑驳的旧木桌上,动作带着点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狠劲。
“张校长,这画,谁放我桌上的?”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
张校长的目光落到那幅画上,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枯瘦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张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仿佛那纸上的东西会咬人。办公室里死寂了几秒钟,只有山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发出“呜呜”的低鸣。
“哪个…哪个娃娃手欠!”他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恼怒,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着,却始终不敢与李静锐利的目光对视。“瞎画!净瞎画!李老师莫在意,娃娃们不懂事,乱画的!”他伸出手,动作粗鲁地一把将那张纸扫到桌角,好像多碰一下都会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不懂事?”李静向前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张校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这画的是眼睛!下面还写着‘苏老师画的’!张校长,苏梅老师失踪前,是不是也画过这个?是不是?”
“苏梅”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张校长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瞬间变得灰败,嘴唇哆嗦着,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像浑浊的泥水一样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慌乱和恼怒。
“莫问了!李老师!”他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枯瘦的手掌“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盏摇晃的白炽灯光影乱颤。“过去的事了!人都没了!问啥问?有啥好问的?!”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眼神躲闪着,慌乱地看向门口,仿佛那里随时会闯进什么可怕的东西。“你…你刚来,好好教娃!莫打听!莫打听啊!”最后几个字,几乎带上了哭腔和哀求。
他这副模样,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让李静心头发沉。那幅画,那只黄眼睛,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狠狠地钉进了这个山村小学的心脏,也钉进了她刚刚开始的支教生活。苏梅的阴影,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伴随着这只狰狞的眼睛,变得无比具体,无比阴冷。
她盯着张校长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没有再追问。沉默在狭小破败的办公室里弥漫、发酵,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她慢慢收回目光,不再看桌上那张被扫到角落的、如同诅咒般的画纸,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老校长那压抑而绝望的喘息声。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莫河乡小学。没有路灯,只有几扇零星的窗户透出昏黄微弱的光,像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孤岛,随时会被巨浪吞噬。山风在空旷的操场和四周的山壁间打着旋,发出时而尖啸、时而呜咽的怪响,仿佛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李静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压着两层厚实的棉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气从粗糙的水泥地、从单薄的砖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着她的骨头。那张画着黄眼睛的纸被她塞在枕头底下,像一个隐秘的病灶,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苏梅的脸庞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模糊地闪现,被那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覆盖、扭曲。
老校长惊恐的警告、村民们讳莫如深的态度……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性:苏梅的失踪,绝非意外。
突然,一阵细微的声响钻进了她的耳朵。
不是风声。
那声音起初很轻,很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又像是贴着地面在爬行。是一种……歌声?
李静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是童声。
许多个孩童稚嫩的声音,用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而怪异的方言腔调,在齐声哼唱着什么。那曲调异常单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重复性,像是某种仪式中的吟诵。旋律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荡,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阴冷,仿佛唱的不是童谣,而是来自地底的招魂曲。
“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她的窗外!
李静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疯狂地擂动着胸腔。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却压不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悸。
抬棺?莫回头?
那歌声,那诡异的词句,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神经!
她掀开沉重的棉被,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上来。她甚至来不及穿上鞋,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猫,无声而迅速地挪到窗边。宿舍的窗户是那种老旧的木框玻璃窗,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污垢,外面钉着几根稀疏的铁栏。她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歌声就在窗外!清晰得仿佛那些唱歌的孩子就紧贴着墙壁站立!
那单调、重复、用诡异方言唱出的童谣,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打着她的耳膜:
“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李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不能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像张校长绝望的警告——莫回头!童谣里唱的,莫回头!
但另一个更强大的、混合着恐惧和探究本能的力量驱使着她。她必须知道!窗外是什么?是谁在唱?苏梅…是不是也听过?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脸一点点凑近那布满灰尘和污渍的窗玻璃。冰凉的玻璃触碰到她的鼻尖和额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呼吸,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窗框缝隙里透进来的、冰冷刺骨的夜风。
视线艰难地穿透玻璃上厚厚的污垢和窗外浓稠的黑暗。
模糊的轮廓首先显现出来。
人影。
很多矮小的人影。
是学生!
白天那些穿着破旧棉袄、脸蛋被高原风吹得皲裂发红的孩子!此刻,他们排着一种奇怪的队形,在冰冷死寂的操场上无声地移动着。动作僵硬,步伐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点惨白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们小小的、移动的身影,却照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面孔都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一个个小小的、沉默的轮廓在晃动。
队伍的中心,他们抬着东西。
不是桌椅,也不是任何教学用具。
那轮廓……长长的,窄窄的,一头微微翘起……
是一口棺材!
一口用粗糙木板钉成的、简陋的棺材!
被一群不到十岁的孩子,沉默地、僵硬地抬在肩上!棺材板似乎没有钉死,随着他们僵硬步伐的颠簸,微微地、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而最让李静血液冻结的是——那棺材里,是空的!
月光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黑暗!一口为死者准备的棺材,此刻却被一群活着的孩子抬着,在深夜的操场上……转圈!
他们排成一个诡异的圆圈,绕着操场中心那几根孤零零的、歪斜的木桩篮球架,一圈,又一圈,沉默地、机械地走着。脚步声被刻意放得很轻,只有那诡异的童谣,从那些隐没在阴影中的小嘴里持续不断地哼唱出来,在死寂的夜里幽幽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扎进李静的神经:
“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那空荡荡的棺材,随着孩子们僵硬的动作,每一次晃动,都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等待着被填满。
李静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她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窗外那单调、诡异、如同招魂般的童谣声,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无情地拍打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她不敢再看一眼窗外,只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墙角冰冷的阴影里,如同濒死的动物寻求最后的庇护。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直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渐渐低下去,最终消失在呜咽的山风里,直到窗外那僵硬的脚步声彻底归于沉寂,李静依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和空荡荡的棺材在眼前交替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光。天,终于要亮了。那光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和希望,反而像一层冰冷的铅灰,覆盖在残存的恐惧之上。李静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走到窗边,鼓起残存的一丝勇气,透过脏污的玻璃向外望去。
操场上空无一人。
昨夜的一切,那抬棺的孩童,那诡异的歌声,那空荡的棺材……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过于冰冷的噩梦。只有被踩踏过的泥地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杂乱的、小小的脚印,环绕着那几根歪斜的木桩,如同某种邪恶仪式的印记,无声地嘲笑着她。
李静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不是梦。那脚印,就是铁证。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需要答案!她必须弄清楚!苏梅!那只黄眼睛!这诡异的抬棺!它们之间一定有着可怕的联系!
她冲到那张旧书桌前,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笨拙。她拉开抽屉,胡乱地翻找。没有。她又拉开柜门,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她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床铺上。
她扑过去,掀开被褥,挪开枕头。枕头底下,只有那张画着黄眼睛的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蛰伏的毒虫。她烦躁地把它扫到一边。
目光落在床板上。是那种老式的、由几块厚木板拼成的简易床板。她用力掀开垫着的薄褥子,木板露了出来。她的手指沿着木板的缝隙一点点摸索。突然,指尖触到一块边缘有些毛糙、微微凸起的木板。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用力抠住那块木板的边缘,指甲几乎要翻折。木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被撬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和霉变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木板下,是一个浅浅的夹层空间。
里面塞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本子。
教案本!
封面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沾着点点暗褐色的污渍。李静的心脏狂跳起来,她颤抖着拿起那本教案。很沉。封面上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苏梅 - 莫河乡小学 - 五年级语文”。
是苏梅的教案本!
李静抱着这本沉甸甸的教案,像抱着一个潘多拉魔盒,缓缓坐倒在冰冷的地上。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翻开了封面。
第一页,是正常的教学计划,字迹工整清晰。第二页,开始有了一些潦草的批注。第三页…第四页…翻到中间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明显凌乱、潦草,笔画时而用力划破纸背,时而虚弱得几乎无法辨认。大段的备课内容被混乱的线条粗暴地划掉、覆盖。
然后,李静看到了。
在那些被划掉的文字和混乱线条的间隙,开始出现一些东西。
眼睛。
用铅笔、用钢笔、甚至可能是指甲刻画的……眼睛。
一只又一只。大的,小的。有的潦草几笔,有的则描绘得异常细致,布满血丝。但无一例外,瞳孔都被涂成了那种焦黄色!
它们密密麻麻地出现在教案本的页眉、页脚、字里行间的空白处,像一群从纸张深处滋生出来的、窥视的毒虫。越往后翻,出现的频率越高,画得也越疯狂、越狰狞。那些焦黄的瞳孔,仿佛穿透纸张,死死地盯着正在翻阅的李静。
李静的手指冰凉,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僵硬。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教案本上那无数只黄眼睛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冰冷的精神污染,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翻到最后几页,那些眼睛几乎占据了整页纸,层层叠叠,扭曲纠缠,构成一幅令人精神崩溃的恐怖图腾。
就在这一片由无数黄眼睛组成的疯狂漩涡边缘,一行极其细小的字迹,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刻进纸页的纤维里,笔画颤抖得几乎断裂:
“救救我……他们在看着我……他们……不是孩子……”
字迹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子”字的末端,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划痕,仿佛书写者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猛地拖走了。
李静死死盯着那行求救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她的眼底。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冰冷彻骨。不是孩子?昨晚抬棺的那些……他们是什么?!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李静吓得浑身一颤,教案本脱手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看向门口,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李老师?起了没?”门外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声音,是村长多吉才让。
李静手忙脚乱地把苏梅的教案本塞进被褥底下,胡乱地用被子盖好,又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抹去脸上的惊恐和冷汗。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起了,村长,稍等。”
她赤着脚,几步跨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村长多吉才让。他身材矮壮,裹着一件厚重的、油腻发亮的黑色藏袍,脸膛黝黑,布满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口正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强烈腥膻味的肉汤香气瞬间弥漫进狭小的宿舍。
“李老师,刚来,水土不服吧?”多吉才让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他的笑容看起来很热情,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浑浊、平静,没有丝毫笑意,只是定定地看着李静,带着一种审视和……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早上冷,喝碗热汤,驱驱寒,暖暖身子。”他把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往前递了递。
那浓郁的肉汤香味此刻闻在李静鼻子里,却混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恶心感。她的胃部一阵抽搐。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神下意识地避开那碗汤,看向村长身后灰蒙蒙的天空:“谢谢村长,我…我还不饿。”
“哎,客气啥!”多吉才让不由分说地往前一步,几乎把碗塞到了李静怀里。碗壁滚烫,灼得李静手指一缩。“新老师来,我们莫河乡没啥好东西,就这羊是自家养的,新鲜!快趁热喝了!”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李静的脸,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看清她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喝了身子暖了,精神头就足了。苏老师以前啊,也最爱喝这汤了。”
“苏老师”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李静紧绷的神经上。她端着那碗滚烫的汤,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碗里的热气熏蒸着她的脸,带着浓重的腥膻。她低头,目光落在浑浊的、漂浮着点点油星的汤面上。
汤里沉着几块煮得发白的羊肉,一些碎骨头,还有几片深色的、像是某种内脏的东西。
就在一块半透明的、颤巍巍的羊肚旁边,在浑浊油腻的汤水中,一个东西半沉半浮地漂了上来。
圆形的。
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浑浊的焦黄色。
表面布满着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鲜红的血丝。
它静静地悬浮在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膻味的肉汤里,像一颗来自地狱的浑浊琥珀,无声地凝视着李静。
一颗布满血丝的黄眼珠!
李静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尖叫。她端着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汤汁泼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村长多吉才让那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凑得更近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诡异的、难以捕捉的笑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刮过李静的耳膜:
“喝了它,李老师…”
“喝了它,你就能…看见苏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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