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羊眼汤

粗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搪瓷传递到李静的手掌,灼痛感尖锐而真实。可这疼痛,远不及那汤碗深处悬浮之物带来的万分之一。那颗布满血丝、浑浊焦黄的眼珠,像一颗凝固的地狱之核,在油腻浑浊的汤水里微微晃动,无声地、死死地“盯”着她。腥膻的肉汤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眼球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直冲她的天灵盖。

村长多吉才让那张黝黑、沟壑纵横的脸庞近在咫尺,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平静得像两口结了冰的死水潭。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抹虚假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专注,牢牢锁在李静惨白如纸的脸上。

“喝了它,李老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李静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喝了它,你就能…看见苏老师了。”

看见苏老师?

李静的胃袋猛地痉挛,一股酸液直冲喉咙。她想尖叫,想把这碗装着人世间最可怖之物的汤狠狠砸在村长脸上,想转身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但她的身体却像被无数冰冷的铁链锁住,钉在了原地。村长的眼神,那浑浊瞳孔深处隐藏的东西,比碗里的眼珠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洞悉,一种笃定,仿佛她此刻所有的惊骇、所有的挣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精心导演的戏码的一部分。

她逃不掉。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她的四肢。昨夜操场上抬棺的童谣还在耳边阴魂不散地回响——“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 苏梅在教案本里绝望的求救——“他们……不是孩子……”

眼前这碗汤,是钥匙?还是毒药?是通往苏梅失踪真相的门,还是通往她自己毁灭的深渊?

村长多吉才让向前又逼近了半步,他身上的气息——浓重的羊膻味、陈年烟草味、还有一种如同陈年泥土般的腐朽气息——混合着碗里蒸腾的热气,将李静彻底笼罩。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无声地宣告着:你没有选择。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死寂,山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操场,像无数亡魂的叹息。冰冷的汗水顺着李静的额角滑落,滴在她剧烈颤抖的手背上,与泼溅出来的滚烫汤汁混合。

“我……” 她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村长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皱纹的阴影随之移动,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李静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她不再去看碗里的东西,屏住呼吸,仿佛要跳进万丈深渊般,猛地将碗沿凑到嘴边。

滚烫!腥膻!浓稠得如同凝固油脂的汤汁粗暴地灌入她的口腔,滑过喉咙。那味道……无法形容。羊油的腻,内脏的腥,骨髓的厚重,还有一股强烈的、无法忽视的、属于生物眼球的独特胶质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更可怕的是,那颗圆形的、带着韧性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嘴唇,然后随着汤水一起,滑进了她的食道!

“呃——呕——!”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瞬间冲垮了意志的堤坝。李静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疯狂地抽搐痉挛,试图将刚刚吞下的污秽之物驱逐出去。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嘴角流下的、油腻的汤汁。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背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好!好!喝了就好!” 村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满意,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兴奋。“吐啥?好东西!大补!” 他拍打的动作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一种强制性的压制,阻止她继续呕吐。

李静痛苦地喘息着,口腔里、喉咙里,甚至鼻腔里,都充斥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和眼球滑过的诡异触感,挥之不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玷污了,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异物感盘踞在胃里,并且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

村长收回了手,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公式化的、带着高原红和风霜刻痕的“热情”笑容,仿佛刚才递出那碗恐怖之物的人不是他。“李老师是实在人!好!快上课去吧,娃娃们都等着呢!” 他不再看李静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身,裹着那身油腻的藏袍,步履沉稳地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留下李静一个人扶着冰冷的门框,如同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浑身冰冷,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 * *

五年级的教室在走廊尽头。推开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陈旧木头、劣质粉笔灰和……无数道目光的气味扑面而来。

教室里很安静。异常的安静。

几十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孩子,像一排排沉默的陶俑,整整齐齐地坐在斑驳掉漆的旧课桌后。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在他们的小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皲裂、粗糙、带着两团顽固的高原红。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望向前方,聚焦在刚刚踏入门口的李静身上。

李静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胃里那颗眼珠带来的异物感和浓烈的腥膻味依旧顽固地盘踞不去。她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找回一个老师应有的镇定,但脚步却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她走向讲台。讲台是旧木头的,坑洼不平,上面放着一小盒粉笔和一叠同样破旧的作业本。就在她站定的瞬间,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无数倍放大的被注视感,如同实质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下方。

那些孩子们的眼睛。

灰扑扑的教室,光线昏暗。但那些眼睛,却在昏暗中显得异常……亮。不是孩童应有的清澈明亮,而是一种带着浑浊底色的、专注得近乎贪婪的光芒。他们的眼神直勾勾地,没有任何好奇,没有新老师到来的兴奋或胆怯,只有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审视。每一双眼睛都像一个小小的漩涡,试图将她吸入、看穿。

李静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令人心悸的注视,落在了讲台上那叠作业本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用旧报纸糊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扎西。

是昨天那个在操场角落用石头砸鸟窝的男孩。他的眼神,李静记得,也是那种浑浊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和胃里的翻腾,拿起那本作业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旧报纸封面,冰凉。“我…我是新来的李老师。” 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今天,我们…我们上第一课……”

她翻开扎西的作业本,准备先看看学生们的书写情况。纸张粗糙发黄,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作业本的第一页,是抄写生字。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粗重,像用尽了力气刻上去的。李静的目光扫过那些字迹,忽然,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那些歪斜的生字空隙里,在纸张的页边,用铅笔潦草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几个字。那些字迹极其用力,穿透了纸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苏梅 苏梅 苏梅 苏梅……”

密密麻麻,铺满了页面的空白处!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声的呐喊!

李静的手指猛地一抖,作业本差点脱手。她强忍着心悸,飞快地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是简单的造句练习。空白处,依旧是那两个字,像顽固的诅咒,更深地刻进纸里:“苏梅 苏梅……”

第三页…第四页…每一页的空白处,都被这重复的两个字填满!越到后面,笔迹越混乱,越用力,甚至出现了用指甲抠划出的痕迹!整本作业本,除了前面几页零星的生字抄写,后面几乎变成了一本对“苏梅”这个名字的病态复写本!

一股寒意从李静的脚底板直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猛地抬头,目光精准地射向坐在后排角落的扎西。

那个瘦小的男孩,正抬着头,迎着她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不安,没有羞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的眼睛,那双浑浊的、带着高原孩子特有痕迹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那绝不是孩子的笑容!

李静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感到一阵眩晕,讲台似乎都在眼前晃动。她迅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扎西,更不敢去看其他座位上那些同样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她胡乱地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题,粉笔划过粗糙的黑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春》…” 她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碗汤,不去想胃里的异物感,不去想作业本上疯狂重复的名字,不去想窗外操场上那一圈圈杂乱的脚印,更不去想苏梅教案本里那无数只布满血丝的黄眼睛。

然而,就在她写下第一个“春”字的时候,异变陡生!

她的视野边缘,猛地掠过一丝极其刺眼的色彩——焦黄色!

李静的手腕一僵,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白痕。她猛地侧头,瞳孔骤然收缩!

教室左侧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玻璃污浊不堪的窗户外面,紧贴着玻璃!

一只眼睛!

巨大!布满着蛛网般密密麻麻、鲜红欲滴的血丝!浑浊焦黄的瞳孔,像一枚凝固的毒液琥珀,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教室里,准确地说,是“盯”着讲台上的李静!

是画!是那张田字格作业纸上的眼睛!是苏梅教案本里那无数只疯狂的眼睛!一模一样!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贴在窗玻璃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李静。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黑板上。

“李老师?”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条枯黄的小辫子,脸蛋皲裂发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真的疑惑,“您看见啥了?外面有啥?”

李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她猛地转过头,视线从窗外那只可怖的眼睛移开,惊恐地看向那个发问的小女孩。

小女孩仰着小脸,眼睛睁得很大,依旧是那种浑浊的底色,但此刻里面似乎真的盛满了孩童般的好奇。然而,李静却在她那双瞳孔深处,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一闪而过的……焦黄色!

就像一滴浑浊的颜料,瞬间在她灰暗的眼眸里晕染开,又迅速隐没!

李静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僵硬地转动着如同生了锈的脖子,目光扫过教室里其他学生。

前排的男孩,眼神呆滞地看着黑板,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李静似乎瞥见他眼白的边缘,有几条细微的、如同红色蚯蚓般的血丝悄然浮现。

中间那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孩,此刻正用手揉着眼睛,指缝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浑浊的黄色一闪而过。

后排靠窗的男生,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认真听讲,但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和刚才扎西脸上如出一辙的、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不是幻觉!不是她精神崩溃的臆想!

是那碗汤!是那颗被强行灌下去的黄眼珠!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腥膻味的寒意,猛地从李静的胃部炸开!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沿着她的食道、气管,疯狂地向上窜!瞬间冲过喉咙,直抵她的眼球后方!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惊骇的**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眶深处传来剧烈的、如同被灼烧、被撕裂般的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眼球后面疯狂地蠕动、膨胀,要破壁而出!

视野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眼前的一切——教室、黑板、课桌、学生——都开始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波动、变形!所有的色彩都在褪去,灰暗的底色迅速蔓延,唯有那些孩子们的眼睛,在扭曲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浑浊感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焦黄色!

浑浊的黄!布满血丝的黄!苏梅画里的黄!村长汤碗里的黄!

它们正在这些孩子的眼眶里燃烧!如同无数盏来自地狱的、幽幽的灯火!

“老师,您的眼睛怎么了?” 又是那个扎小辫的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甜腻的关切,却像毒针一样刺入李静的耳膜。

李静死死地捂着眼睛,指缝间,她感到一种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在渗出!是血?还是……别的什么?眼球后方的剧痛和那种异物膨胀感越来越强烈!她感觉自己快要瞎了!不,是比瞎掉更可怕!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正在被某种东西从内部……改造!

“不…不…” 她发出破碎的、绝望的呓语,身体靠着冰冷的黑板,无力地向下滑去。

视线在剧痛和粘稠的遮挡下变得血红而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和疯狂之前,李静透过自己沾满粘液的手指缝隙,看到那个扎西,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燃烧着浑浊焦黄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非人的饥饿感,“盯”着她捂住眼睛的手,然后,极其缓慢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布满细密尖牙的笑容。

“老师……” 他的声音不再稚嫩,而是一种混合着童音和某种古老嘶鸣的诡异腔调,“…您的眼睛,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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