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入青溪

黎明像一位踟蹰的旅人,终于将稀薄的、毫无暖意的灰白色天光,吝啬地铺满了这座冰冷的山神庙。鸟鸣声取代了夜晚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清脆却遥远,愈发映衬出庙宇本身的死寂与荒凉。

沈千雪是被冻醒的。身上的霉烂干草提供了微不足道的保温,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在冰水里,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手腕的伤口在低温下传来阵阵刺骨的钝痛,提醒着她昨夜的惊魂。她挣扎着坐起,动作牵扯到全身的酸疼和擦伤,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伤口。解开那浸透暗红血污的布条,伤口边缘微微红肿,虽然不再流血,但在这种环境下感染的风险极高。没有清水,她只能用还算干净的衣角内衬,小心地擦掉伤口周围的脏污,然后重新紧紧扎牢。动作麻利得不像一个刚经历剧变的深闺女子,更像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战士。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片包裹着“凝脂露”的树叶。昨夜神奇的香气似乎淡了许多,但仍有一丝独特的、难以言喻的清甜花香隐隐透出。她心中稍定,将其重新贴身藏好。这是她唯一的“资本”。

站起身,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了她的胃,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她踉跄几步,扶住冰凉的断壁残垣才勉强站稳。

**得离开这里,去有人烟的地方!** 阳光下的山林褪去了夜的狰狞,露出了萧索的本貌。沿着昨日模糊记忆的方向,辨认着隐约可见的、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沈千雪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开始向山下跋涉。

山路崎岖难行,荆棘遍布。身上单薄且多处破损的嫁衣根本无法抵御深秋清晨的寒意,更被沿途的枝杈勾划出更多破口。冰冷的露水打湿了鞋袜,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视野因饥饿而有些模糊,她只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留意着路旁的草木。偶尔发现一两株认识的野菜(可能是原主记忆残留),便立刻挖出,也顾不上泥土,胡乱在衣服上擦擦就塞进嘴里。野草根茎苦涩难咽的滋味在口腔弥漫,她强迫自己咀嚼、吞咽,只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和水分。

走走停停,接近晌午时分,疲惫不堪的沈千雪终于踏出了山口。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不算宽阔但明显有人踏足的黄土路蜿蜒向前。路的尽头,一个依着缓坡而建的镇子映入眼帘。灰扑扑的泥墙,茅草或青瓦铺就的低矮屋顶,简陋的木制或土坯围墙环绕着。几条炊烟从镇子各处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的烟火气。

**青溪镇!** 原主记忆碎片中,临安府辖下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小城镇。目的地,到了。

沈千雪看着那些炊烟,腹中的饥饿感更加汹涌。她拢了拢几乎难以蔽体的破旧衣衫,掩住脸上和手腕的伤痕,努力挺直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现代精英的气场早已被狼狈取代,但骨子里那份不愿被人轻视的傲骨仍在支撑着她,一步步向那简陋的镇门走去。

门洞处守着两个懒洋洋的乡兵,抱着朴刀靠着土墙打盹。对沈千雪这副宛如逃难的乞丐模样,他们仅仅是掀了下眼皮,见她没携带任何东西,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放行,连盘问都省了。小镇的守卫,形同虚设。

一进镇子,喧嚣声、气味、色彩混杂着扑面而来。

黄土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狭窄街道。两侧是歪歪斜斜的店铺:油腻乌黑、挂着半片猪头的肉铺,传出阵阵浓郁药香的医馆门口坐着几个愁眉苦脸的病人,叮叮当当打铁声不断的铁匠铺,还有几个支着破旧布棚、摆着些针头线脑和粗劣点心的小摊贩。

行人不多,大多穿着浆洗发白的粗布短褐,脸色是被生活打磨后的麻木或疲惫。偶有几个穿着体面些的妇人提着篮子走过,身边跟着怯生生的孩童,好奇地打量着沈千雪——她那一身红色却破烂的嫁衣,在灰扑扑的小镇上实在太过扎眼。

异样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沈千雪能清晰感受到那些视线里的疑惑、好奇,以及不加掩饰的、看笑话似的鄙夷。她知道自己的模样有多糟。但她只是垂着眼眸,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脚步不停。

她的目标很明确:找到镇上买卖胭脂水粉的地方,摸清行情,把手里的东西换成活命的铜板!

终于,在街道拐角一个稍微开阔点的地方,她看到了目标。

那是一个稍微像样点的铺面,门前支着一个布幡,上面绣着三个半旧不新的墨字:**芳菲阁**。门前一个木制的简陋柜台,上面摆放着几摞陶罐和简陋的木盒,里面装着颜色深浅不一、形态粗糙的脂粉、口脂和头油。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穿着半旧绸裙、挽着发髻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柜台后的一张矮凳上,嗑着瓜子,懒洋洋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她的眼神精明锐利,像在评估每件路过东西的价值。铺子前冷冷清清,没什么客人。

这就是那个打压原主的芳菲阁?比她想象中还要小,还要普通。沈千雪心中略定,同时也涌起一丝疑虑。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在附近一个卖竹编器物的老妇摊前停下,假装看着簸箕,耳朵却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同时,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芳菲阁柜台上的货品:粗糙的粉末,颜色暗沉的口脂像是混合了猪油的泥状物,头油散发着廉价的桂花香,还混杂着腥气。品质差得令人发指!但就是这样的东西,在这个小镇上似乎已经算“上等货色”了?老妇摊前无人问津,同样冷清。

沈千雪的心沉了下去。市场比她预想的更加原始和保守。她包里那点粗糙的、沾着现代香水的东西,真的能行吗?香味会不会太过突兀?颜色会不会不够鲜艳?

正踌躇间,芳菲阁的老板娘赵娘子似乎嗑够了瓜子,瞥见沈千雪在她门口“探头探脑”,立刻不耐烦地扬声道:“喂!那个穿红的!看什么呢?买不起就别挡路!”语气刻薄,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沈千雪深吸一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再犹豫,转身径直走到芳菲阁柜台前。

“这位掌柜,”沈千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她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任何乞求的姿态只会被看轻。“不知您这里可收胭脂水粉的货?”她刻意略过了原主的怯懦口吻。

赵娘子像被逗乐了一般,上下扫视着沈千雪,眼神里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就你?自己做的胭脂?呵,穿成这样,怕是糊灶膛的锅底灰吧?”她说着还捻起自己柜台上一个陶罐里的粉色劣质胭脂,“看到没?这才叫上好的水粉,一百文一盒!要饭的也敢来卖东西?”她毫不留情地奚落,声音不大不小,引得旁边的摊贩和几个路人都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笑。

周围的目光更加刺人。沈千雪感觉到一股血涌上脸颊,但很快被冰冷的理智压下。商场上更难听的羞辱她都听过。她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却清晰:“是否锅底灰,掌柜的一验便知。东西好不好,用口舌说是虚的,摆在面前才是实的。”她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片树叶,动作郑重而干净地轻轻掀开一角。

一股独特、清雅、难以形容、却带着某种直击心脾的香甜馥郁气息,瞬间从树叶的包裹中逸散出来!这香气不像桂花香那么腻人,也不似劣质脂粉那般刺鼻,它层次分明,带着花蜜的清甜,又糅合着一种微妙的、令人联想到洁净与高贵的、难以言喻的清新花香,瞬间钻入了赵娘子的鼻孔,也飘到了旁边的摊贩那里。

赵娘子嗑瓜子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那刻薄的讥笑瞬间凝固,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盯向沈千雪手中的树叶。旁边卖竹器的老妇也惊讶地抬起头,用力嗅了嗅空气。

“咦?这是什么香?”旁边一个卖布头的中年妇人忍不住低声惊讶。

沈千雪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她只是轻轻拨开树叶,露出了里面那指甲盖大小、颜色不算鲜艳但光泽独特、质地如凝固脂膏般的嫣红色凝脂露。在深秋寡淡的阳光下,这小小的一点嫣红,因为那奇异的香气,竟然奇异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物名为‘凝脂露’,”沈千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取晨露山花之精,用时蘸取少许,点在唇上或颊边,即可增色添香。”她的话语点到为止,将那点凝脂露捧到与赵娘子视线齐平的位置,然后静静地看着对方,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者谄媚的表情,只有一种经过风霜打磨后的平静与笃定。

赵娘子眼中的轻蔑和讥讽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贪婪以及深深的不解。她死死盯着那点胭脂,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她是卖胭脂水粉的,太清楚这种香气意味着什么了!那是能让人趋之若鹜的魔力!是能让她的“芳菲阁”彻底压垮附近所有同行、甚至吸引那些看不起她的体面夫人的秘密武器!

然而,沈千雪这副破落的样子,这闻所未闻的东西……太古怪了!

贪婪与猜忌在赵娘子心里疯狂角力。她贪婪地盯着那点嫣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瓜子皮。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好奇目光更让她觉得这东西绝对非凡,必须拿下!但又对这来历不明、穿着破烂的小贱人心生警惕。万一……是脏东西?万一惹上麻烦?

沈千雪将赵娘子的贪婪、挣扎和猜忌尽收眼底。她并不急于推销,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就是市场,第一个回合的无声交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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