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黄昏的风,像浸了冰碴子的手,刮过青溪镇狭窄的街道。王老实那一声悲愤的哭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已经有些沉寂的街面上激起了更大涟漪。
周围的摊贩、路人,甚至远处肉铺的铁钩上悬挂的半扇猪肉,都仿佛被凝住了片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跪在地上、身躯因愤怒和悲伤而剧烈颤抖的年轻男子,又惊疑不定地在沈千雪和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的赵娘子之间来回逡巡。
沈千雪心中也是一凛。她握着那块刚捂热的碎银,看着王老实眼中刻骨的绝望和那令人心头发堵的哭诉——“家破人亡”!这指控太重了!
赵娘子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瞬间暴跳如雷,像被戳中了肺管子。她猛地冲出柜台,几步窜到王老实面前,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道:“王老实!你这个忘恩负义、血口喷人的下流胚!老娘哪里对不起你?你偷铺子里的贵重香料被抓个现行!按规矩让你赔钱,天经地义!你老娘自己短命,关我屁事?!竟敢污蔑我?信不信老娘再报官抓你去吃板子!”
王老实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赵娘子,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恨意几乎要喷涌出来:“污蔑?赵掌柜!你说清楚!那二两‘云木香’真的是我偷的吗?!那天明明是铺子库房的锁坏了,你让我去把货理出来晾晒!我干了一天的活,身上沾了香味你就说是我偷的?!那香料根本就没有少!是你!是你自己弄不见了,又舍不得那笔钱,就把脏水泼给我!我王老实穷,但我从阿爹在世起就在芳菲阁干活,勤勤恳恳,何曾拿过铺子一针一线?!”
“放你娘的屁!”赵娘子被当众揭穿,恼羞成怒,扬起手就要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沈千雪眼神一冷,一步上前,用身体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王老实面前。她虽然虚弱,但那股骤然迸发的凛然气势让赵娘子扬起的巴掌僵在了半空。
“赵掌柜!”沈千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买卖做完了,我的收条还在怀里揣着。至于这位王大哥和你的恩怨,是非曲直,自有公理人心,也自有官府论断。你若是清白的,何须在此动粗?”
她的话点醒了周围看客。是啊,这王老实以前确实在芳菲阁做过伙计,是个老实巴交的,他爹以前还是芳菲阁的老人。赵娘子平日里刻薄吝啬是出了名的……一时间,鄙夷、怀疑的目光更多投向了赵娘子。
“官府?哼!告就告!怕你不成!”赵娘子色厉内荏,看着沈千雪冰冷的眼神和周围异样的目光,最终恨恨地收回手,啐了一口,“晦气!”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沈千雪和王老实,像赶苍蝇一样挥手,“滚!都给我滚远点!别污了我的地方!”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回了铺子,“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也关上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非议。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
王老实仍旧跪在地上,身体还在因为巨大的悲愤和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看了一眼紧闭的芳菲阁大门,又看向为他挺身而出的沈千雪,眼中充满感激和一种死里逃生般的茫然。
“起来吧,王大哥。”沈千雪语气缓和了一些,“地上凉。”她伸出未受伤的手。
王老实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在冰冷的泥地上磕了个头,才抓住沈千雪的手借力站了起来。那手粗糙冰凉,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裂口。“沈姑娘……多谢您……多谢您帮我说话!”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
沈千雪看了一眼天色,夕阳已经完全沉入西山,只留下天边一片阴郁的铅灰色,寒意更重了。她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烈火灼烧,失血和寒冷带来的疲惫感也再次涌上。她知道,现在不是详细询问的时候。
“王大哥,你的事,我记下了。但现在,能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吗?我很饿。”沈千雪坦诚地说道,目光扫过旁边卖竹编的老妇——她的摊子前已经没人了,正在收拾准备回家。
王老实一愣,这才注意到沈千雪苍白的脸色、单薄破损的衣物,以及她紧紧按着的手臂,袖口隐约有暗红的血迹。他脸上顿时露出愧疚:“沈姑娘!您看我……只顾着自己了!您受着伤呢!走!我知道前面有个面摊,李大娘人实在,面……面便宜顶饱!”他指了个方向,又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就……就怕太简陋……”
“能填饱肚子就好。”沈千雪打断他,语气坚决。她现在只想吃点热乎的东西。
那面摊确实简陋。一顶四面透风的破旧竹棚,一张斑驳油腻的木桌,几条矮凳。摊主李大娘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愁苦但眼神和善的妇人。见有客人,她立刻擦了擦手,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眼沈千雪狼狈的样子和王老实通红的眼眶。
“李大娘,两碗素面!要热乎的!”王老实抢先开口,声音还带着哭后的嘶哑。
“好嘞!”李大娘没有多问,麻利地揭开了旁边一个咕嘟着的小锅盖,浓郁的骨头汤(虽淡,但香)混着热气弥漫开来。
沈千雪和王老实坐了下来。趁着李大娘煮面的功夫,王老实终于平复了一些情绪,在沈千雪温和而平静的询问目光下,断断续续地讲出了他的悲惨遭遇。
他本是临安府下面村子的人,家里世代是芳菲阁东家(赵娘子丈夫已逝,如今她独自掌管)雇佣的香料处理工。他爹是熟手,他也是从小在芳菲阁混大的。三个月前,芳菲阁高价进了一批名为“云木香”的稀罕香料(赵娘子说是从一个过路的胡商那里强买下来的),香味极其浓烈独特。库房潮湿,需要翻晒。那天库房门锁老旧损坏,赵娘子就让负责库房的王老实把香料搬出来晒。王老实老实巴交地干了一整天活,累得浑身汗透,沾了一身云木香的味道。不曾想,第二天赵娘子突然翻脸,硬说清点时发现云木香少了整整二两!一口咬定是王老实昨日趁机偷了!王老实百口莫辩。赵娘子趁机将他扭送官府,又买通了差役。王老实熬不过板子,被迫画押承认偷窃(他根本不认字,只知按手印),判了他赔偿赵娘子三两银子(二两香料原价,加一两“名誉损失”)。
王老实老母闻讯,又惊又气,散尽家财(只凑到一两银子)又借遍亲友也只凑够一两半。她拖着病体跪求赵娘子宽限,却被赵娘子以“不赔足就去吃牢饭”相逼,寒冬腊月里跪在芳菲阁外整整一日,最终心力交瘁,当晚回去就咳了一口血,熬了几日便撒手人寰。王老实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和破草屋,才勉强凑足了三两银子还给赵娘子。他如今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只能在李大娘面摊帮点杂活,换点面渣糊口,夜里就睡在面摊棚子下挨冻,如同丧家之犬。芳菲阁的“恶名”和赵娘子的小肚鸡肠,让他在镇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活计。
“……阿娘就是被她活活逼死的啊!沈姑娘!那云木香……赵娘子她后来自己都不提了!分明就是她……她想赖掉我爹摔伤后给的汤药费,又想讹一笔钱!老天开眼!让我今日看到姑娘您收拾她!姑娘,您能让赵娘子那么吃亏,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我王老实这条贱命不值钱,只求您……求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跟着您!只要能给我阿娘讨个公道,给您当牛做马我都愿意!”王老实再次哽咽,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对着沈千雪重重磕头。
李大娘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汤,正好看到这一幕,叹息一声,眼中充满了同情,却没有阻止。
沈千雪看着面前碗里清汤寡水、几片烂菜叶漂浮、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素面,再看着眼前这个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眼里却燃着一丝祈求与恨意的汉子,心中五味杂陈。愤怒、同情、责任感和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审视同时交织。
在现代社会,她见过太多商场诡谲,欺压倾轧更甚于此。但如此赤裸裸、带着血泪、发生在眼前的不公和惨剧,依旧冲击着她的神经。王老实憨厚、识字可能不多(不会写收条?)但熟悉香料、账目(库房管理)可能也有基础,更难得的是那份被生活磨砺后仍未完全熄灭的实诚和对正义的渴望。
她需要人手,尤其是一个知根知底、能独当一面的掌柜型人物。王老实,有潜力。更重要的是,他的血仇直指赵娘子,这本身就是一股可以利用的力量,也是她日后彻底扳倒赵娘子的重要人证!
但她现在,只有怀里这一小块碎银!养活自己都捉襟见肘!
“王大哥,起来说话。”沈千雪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她没有立刻应允。
王老实惶恐地爬起身,坐在矮凳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千雪,像等待最后的宣判。
沈千雪拿起筷子,开始吃面。寡淡无味的面条和热汤下肚,稍稍驱散了寒气,也让思绪更加清晰。她边吃边问,条理清晰:
“你在芳菲阁做了多少年库房?”
“十……十二年。”
“可曾管过账?”
“管过简单的进出库账册,大的盘账是掌柜……赵娘子亲自管。”
“香料种类、特性、产地,可熟悉?”
“大多……熟悉。我爹教过我不少,自己也摸索。”
“算术几何?”
“百……百之内的加减,懂一点点。”
沈千雪心中大致有数。基本功尚可,脑子不算笨,经验丰富,属于可塑之才。忠诚度目前看来有保障(共同的敌人和目标)。
她放下筷子,目光如炬地看着王老实:“我沈千雪做事,讲究明明白白。王老实,你恨赵娘子,想报仇,此乃人之常情,我理解。但跟我做事,就得听我的规矩。第一,要忠心,不欺不瞒。第二,我让你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好,不懂就问。第三,路要一步步走,仇要一点点报。急功近利,只会坏事。这三点,你可能做到?”
王老实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看到了救赎的曙光!他猛地挺直了腰板,用力拍着胸脯:“能!沈姑娘!我王老实对天发誓!以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指的道儿,刀山火海我也闯!我都听您的!只求您给我机会!”
“好。”沈千雪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块还带着体温的碎银。她掂量了一下,心中已有计较。“李大娘,面钱。”她将其中一小块(约莫几十文)铜钱模样的银子(需要切割)推到李大娘面前。
李大娘连忙摆手:“哎呦,沈姑娘,使不得使不得!王老实经常帮我,这两碗面不值当……”
“要的。”沈千雪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一码归一码。”
李大娘只得感激地收下,又好心提醒道:“沈姑娘,这天眼看就要下雪了,你们……可有落脚处?”
沈千雪看向王老实。王老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沈姑娘……我……我如今……”
“无妨。”沈千雪没等他说完,将剩下的那块稍大些的碎银子(约八钱左右)郑重地放到王老实面前。“王大哥,这银子,我先预支给你工钱。去做几件事。”
王老实看着眼前的银子,眼眶瞬间又红了。这是信任!真正的信任!
“姑娘您吩咐!”
“第一,”沈千雪条理清晰,“立刻去镇边最便宜的木瓦匠那里,寻一处三面墙完好的空置茅屋租下,能遮风挡雪,哪怕漏风也无妨,先租一月!越快越好!租金连同押金,不得超过三百文!”(约合0.3两)
“第二,去粮铺,买十斤粟米(最便宜的主食),再买些盐巴、最便宜的二两荤油(可能得碰运气)、一小捆劈柴、一盏旧油灯和灯油(省着用)。钱不够,就把你这破外袄当了(如果身上还有破袄的话),再不够,买柴米油盐可先赊账,报我沈千雪的名字。”她要开始建立微小的根据地和储备。
“第三,打听镇上或者附近村子的落魄工匠,最好是懂木工活、手巧、品性不坏的。找到人,带到新租的屋子里见我。”鲁大的形象在她脑中浮现。
“第四,去药铺……看看有没有最便宜的止血草、或是治风寒的草药,买一点。”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王老实听着沈千雪的安排,起初是震惊,继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力量感。每一件事都具体、实用,直指眼下最紧迫的生存需求!这位沈姑娘,思维缜密,行动果决,远非寻常人!
他不再犹豫,抓起那块碎银,只觉得重逾千斤!“姑娘放心!我现在就去!天黑前一定办好!”他站起身,对着沈千雪又行了一礼,也顾不上吃那半碗已经冷掉的面,转身就冲进了凛冽的寒风里,那背影充满了久违的干劲和希望。
沈千雪看着王老实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慢坐回板凳上。寒意阵阵袭来,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捧起那已经有些凉了的碗,将剩余的汤水喝完,最后一点暖意滑入胃中。
李大娘默默看着,眼中充满担忧和感慨:“沈姑娘……您是个好心人啊。可这赵娘子……不是好相与的,您……小心些。”
沈千雪抬起头,对李大娘露出一个极淡却异常坚定的笑容:“多谢大娘提醒。这世道,做善人未必长命,但有些事,既然撞上了,有些坎,既然过了,便不能再走回头路。”
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映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夜幕低垂,细碎冰冷的雪粒子,终于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打在竹棚上,沙沙作响。
这小小的青溪镇,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经拉开序幕。而沈千雪的第一步棋——一个简陋的茅屋,一个忠诚的班底,一份微不足道的“凝脂露”配方,正悄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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