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茅屋里的火光

冰冷的雪粒子,打在王老实头顶单薄的破帽子上,立刻化开成冰凉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他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湿滑的青石板路往镇子边缘跑,怀里紧紧揣着那块救命的碎银,胸中却像揣了一团火。沈姑娘的信任和重托,像一道破开寒夜的光,让他冻僵的身躯也充满了力气。

沈千雪在李大娘的面摊又坐了片刻,将最后一丝暖意融入身体。她的目光扫过李大娘收拾摊位时那些粗糙但实用的竹簸箕、小竹筐,心头微动,却暂时按下。

“大娘,您可知这镇子上,或者附近村里,可有一位姓鲁的木匠师傅?听说……手艺不差,只是境遇不太好?”沈千雪状似不经意地打听。她记得王老实提过鲁大这个人。

李大娘正用麻绳捆着板凳,闻言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同情和惋惜:“鲁大啊……知道。那可是咱青溪镇以前数得着的巧木匠!雕花打样儿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啊……性子太倔,得罪了周记木器行的周扒皮。前两年他老娘生病,急用钱,想从周记借点钱周转,被周扒皮逼着签了卖身三年的死契,只给了不到一半的钱!结果他老娘还是……唉。去年期满,他连个住处都没了,手艺再好也没人敢雇他,怕得罪周扒皮。听说在镇子西头山神庙后面一个半塌的窝棚里窝着,靠给人打点零工,勉强糊口……可怜呐。”

沈千雪默默记下了“鲁大”、“周记木器行”、“周扒皮”。又是一个被欺压、有本事却走投无路的人。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吸纳的“技术型人才”!她谢过李大娘,便循着王老实之前指的大致方向,走向青溪镇边缘更为破败、萧索的区域。

暮色四合,雪渐渐下得绵密起来,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最终,她在一条几乎被积雪覆盖的偏僻小径尽头,看到了一个同样破败的身影——王老实正对着一个头发半白、身形枯槁、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精悍劲儿的老头子苦苦哀求着什么。那老头子腰背佝偻,抱着一个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样旧凿子和刨子,脸上是驱散不掉的愁苦和麻木,正是鲁大。

“……鲁大叔!真的!这位沈姑娘是明白人!是好人!她会用好您手艺的!绝不会亏待您!您就跟我去看看吧!求您了!”王老实急得直搓手,试图去拉鲁大的胳膊。

鲁大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声音嘶哑而疲惫,透着浓浓的不信任和抗拒:“王小子!你别哄我了!这年头,哪有什么好人?会瞧得上我这把老骨头?指不定又是周扒皮那起子人设的套!不去!冻死饿死我也认了!”他说着,转身就要往自己那个靠着山神庙墙根、只用几块破板子勉强挡风的“窝棚”里钻。

“鲁大叔!”沈千雪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清晰而平静。

鲁大和王老实都转过头来。昏暗的雪光下,沈千雪面色苍白,衣衫褴褛,手臂上血迹未干,但她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清亮而坚定,没有丝毫窘迫或畏缩。这份气度,立刻让见惯了人情冷暖、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工匠鲁大脚步一顿。

“沈姑娘!”王老实像见到了主心骨,赶紧跑过来,连珠炮似的小声汇报:“姑娘您来了!找着地方了!按您吩咐,就在前面小山坡后面,是以前猎户堆柴火的旧柴房,三面土墙还算厚实,屋顶半边塌了,但剩下半边还能挡雪!花了二百二十文租了一个月!李老栓(房东)人还行,就是抠,不肯少要……剩下的钱我买了十斤陈年粟米,花了八十文;最糙的盐巴二两,二十文;一小坛子底都发霉的荤油渣,实在买不着好油,花了三十文……菜没舍得,劈柴李大娘看我可怜,白送了一小捆;旧油灯和半盏灯油花了十五文;最后这点钱……”他掏出剩下的可怜铜板(约几十文),还有沈千雪交代他顺路买的几小包最便宜的“蒲黄粉”(止血)和“甘草片”(清寒)。“药铺伙计看我可怜,蒲黄粉给包多了些,凑合用……姑娘,还……还剩二十几文钱……那袄子当铺只给了十五文……我没用您的名赊账。”他脸上满是羞愧,觉得自己没能完成任务。

沈千雪默默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在王老实看来极其惨淡的成绩单,却恰恰证明了她的决策——极限压榨每一文钱的生存空间!二百二十文租到一个有墙的棚子,已经是战略胜利。粮食药物等刚需也已齐备。至于鲁大……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个在风雪中缩着脖子、眼神复杂的老工匠。“鲁大匠师?”沈千雪开口,用了尊称。

鲁大愣了一下,“匠师”这称呼,已经很久没人叫他了。他浑浊的眼睛在沈千雪脸上扫视,似乎想找出伪装的痕迹。“不敢当,就是个糟老头子。姑娘找我什么事?”

“想请您做点东西。”沈千雪直截了当,“工钱每日一餐粟米饭管饱,外加……三十文现钱。若有活计做成卖出去,另给分红。”她给出的条件,对比鲁大眼下的处境——有口热饭,还有稳定收入,虽然微薄,但绝对现实且有吸引力!

鲁大瞳孔猛地一缩!管饱的粟米饭?!还有三十文现钱?!他多久……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更别说现钱了!周记那些学徒工,一天也才十几文!但他立刻警惕起来:“姑娘要做什么?先说清楚!伤天害理、偷鸡摸狗的事儿我老鲁可不干!也干不了!”

沈千雪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有原则就好。“放心,绝不做违法之事。我要做的,是干干净净、能养活人的物件。”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地风雪太大,可否移步详谈?您看了地方,若觉得不妥,自可离开,我绝不强留。今日工钱和饭食也照算。如何?”

开诚布公,条件明确,进退有度。

王老实也在一旁帮腔:“是啊鲁大叔!就几步路!看看不吃亏!沈姑娘说话算话的!”

鲁大看着沈千雪坦荡的眼神,又看了看王老实这个在镇上出了名的老实人头子都如此信服,内心挣扎了片刻。那管饱的饭香似乎在风雪中飘荡……他终于狠狠一跺脚,抱着他的小包袱:“带路!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地方!”

简陋的柴房——或者说,新据点,隐藏在镇子边缘一个背风的小山坡后。确实如王老实描述,半边屋顶塌陷,但剩下半边用几根朽木撑着,勉强算个三角空间。四面土墙虽斑驳但厚实,挡住了肆虐的北风。王老实已经极其麻利地清理出了一小块相对干净干燥的地面,用几块石头垒了个极其简陋的火塘,一小堆劈柴正噼啪作响地燃烧着,橙红的火苗带来了一丝宝贵的暖意和光亮。角落里堆着新买的粟米袋、盐油小罐和那捆小柴。一只豁了口的瓦罐正架在火上,煮着混着粟米粒的热水,咕嘟作响,散发出朴实而诱人的谷物香气——那是王老实刚架上的“晚饭”。微弱的油灯光芒在摇曳,映照着茅草墙上的寒霜。

这条件,比鲁大那个破窝棚强了十倍不止!至少有火,有墙,还有粮!

看着这火塘和锅里翻滚的粟米粥,闻着那久违的粮食香味,鲁大这位经历了太多磨难的老匠人,眼圈有些发热,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放下破包袱,目光复杂的在火塘、沈千雪和王老实之间来回扫视。

沈千雪没说话,只是示意王老实去搅和一下锅里的粥,别糊了底。然后,她走到火光照亮的一块稍显平整的地面,捡起一根细柴,直接在地上勾勒起来。

“鲁师傅,请过来看。”她的声音在空旷而略显寒酸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鲁大狐疑地凑过去。只见沈千雪在地上画了几个图样:

1. **标准木匣:** 一个极其简单的长方形小木匣,她标注了尺寸(约一掌长,一掌宽,一指高),要求棱角分明,闭合严密,表面要打磨得尽量光滑。“不需要雕花,只求规整、严丝合缝,省料,做工快。”

2. **扁平方盒(面霜盒原型):** 一个类似后世面霜罐子的扁平小方盒,上盖略大于底盒,可以紧密扣合。她重点画了盒盖与底盒连接处的卡槽结构(非常初级的凹凸榫),强调内壁必须打磨光滑如镜,绝无毛刺。“重点是这个扣合处的公差,越小越好。”

3. **带小凹槽的长托盘(反应容器雏形):** 一个长方形木托盘,内里根据沈千雪的比划,被要求刻画出多个排列整齐的、大小均等的浅圆槽(类似小酒杯底座),深度一致,底部光滑。“槽底必须光滑平整,深浅一致,不可有裂痕。”

这些图纸……对于鲁大这种老木匠来说,结构简单至极!完全没有雕花镶嵌的繁复要求,就是最基础、最实用的几何形体,重点只在于“工整”、“严丝合缝”、“光滑无刺”。这种活计,简直像是给他这种“过气”匠人量身定做的!

“姑娘……您要做这些?”鲁大心中的戒备放下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隐隐的不甘。用他的手艺,就做这种……匣子和托盘?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这只是第一步。”沈千雪用木棒点了点那个扁平方盒和托盘凹槽,“这两个,关系到能否让我们的‘药膏’保持药效、便于取用、避免污染。它们是容器,也是‘工具’的一部分。做好它们,后续才谈得上大量制作和售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容器?工具?鲁大琢磨着这些新奇的词汇,再看看沈千雪指出的那些“公差”、“卡槽”、“光滑度”的要求,隐约感觉到这姑娘要做的“药膏”绝非寻常之物,对这些看似简单东西的“精度”要求之高,远超他用木材打普通家具的水平!这反而激起了他沉寂已久的技术尊严!

好!做就做!只要不是坑蒙拐骗,靠自己的手艺挣饭吃,天经地义!这种对“精工”的要求,总比在周扒皮手下做那些偷工减料的粗笨玩意儿强!

“行!这些……我老鲁能做!”鲁大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眼中重新焕发出属于匠人的神采,“工具都带了!只是材料……”他看向角落,没看到木料。

“王大哥,你身上那二十几文,再去跑一趟。”沈千雪立刻对王老实道,“找李老栓,让他砍院子后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杨树桩子,买最里面那点没朽透的心材,够打六个小方盒、一个小托盘的钱就行!记住,要讲价!就二十文,多一文不给!”

“是!姑娘!”王老实二话不说,抓起铜钱就钻了出去。他执行力极强,也明白每一文钱的重要性。

屋外风雪声更大,屋内火塘的光在跳动。沈千雪走到角落,拿起那坛带着霉味的荤油渣,用小木勺舀出一点点,闻了闻,又放下。然后,她拿起那包最粗糙的蒲黄粉,对着火光看了看粉末的细度,眉头微皱。这和她理想中的辅料差得远,但目前只能凑合。

“鲁师傅,麻烦您生一堆干净点的草木灰,能筛得越细越好。”沈千雪再次开口,她需要碱。

鲁大不明所以,但既然接了活,也拿了人家的承诺,便依言去墙角找了些还算干净的枯草引燃,另起了一个小火堆专门烧灰。

沈千雪则蹲在火塘边,小心翼翼地解开手腕上临时包扎的布条,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她先用煮开稍微凉过的粟米水清洗伤口,又小心翼翼地将蒲黄粉撒上去。粉末接触伤口带来刺痛,她咬紧牙关,额头渗出细汗。包扎好后,她端起王老实之前盛好凉着的一碗粟米粥,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温热粗糙的粥水流进饥饿的胃里,支撑着她消耗极大的精神和体力。

鲁大默默地看着她处理伤口、喝粥,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娇气。再看她之前在地上画图时那种条理和专注,以及指挥王老实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个姑娘,绝不是表面看着那么柔弱!他低头开始清理自己带来的工具,刨刀的刮削声在小小的柴房里回响。

王老实很快回来了,抱着一小捆略带潮湿、但木质还算紧密的杨木心材,脸上带着点喜色:“姑娘!李老栓磨不过我,二十文钱,给砍了这块!他说这点木头他本来打算当柴烧的,我们赚了!”

沈千雪点点头。王老实的砍价能力,也是资源。

王老实放下木材,立刻凑到沈千雪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焦虑和忐忑:“姑娘……有个事……我刚去买木料时,看见芳菲阁那个跑腿小厮王猴儿,在咱们这附近巷子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他肯定……肯定是赵娘子派来盯梢的!”

沈千雪喝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睫都没颤一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她早就料到赵娘子不会善罢甘休。

“姑娘,我们刚安顿下就被盯上了,这……”王老实更慌了。

“怕什么?”沈千雪放下空碗,火光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眼神却锐利如冰,“她盯她的,我们做我们的。不过是多了几只耗子,还能耽误我们生火做饭?”

她站起身,走到鲁大身边,指着他刚刚烧好、正在用小簸箕仔细筛滤的草木灰:“鲁师傅,这灰粉的细度还要再提,尽可能细如面粉。”

又看向王老实刚刚抱回来的木料:“王大哥,你也别闲着。仔细回忆一下,赵娘子那‘芙蓉膏’涂在脸上,除了香味浓得发腻,还有什么特别的触感?是油乎乎的?水水的?粉粉的?还是……”

王老实被沈千雪的气场所慑,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油!油得很!涂上去像抹了猪油,腻乎乎半天不干爽!夏天用了,脸上能闷出痘来!冬天嘛……刚涂上还行,过一个时辰风一吹就干得紧绷起皮,必须再涂,不然皴得厉害……还有就是……香味太重太冲!我娘以前就说……闻久了头晕!……不如姑娘您做的‘凝脂露’,清清凉凉,闻着也舒服,就是……就是太稀了点,不经用……”王老实很实诚地说出感受。

“油多、腻、干得紧绷、香味刺鼻……”沈千雪咀嚼着这些词句,眼中锐芒闪动。赵娘子的产品缺陷,正是她突破的机会!如何让油脂保持滋润又不腻?如何增加附着力和持久保湿效果?还有……增稠和气味调和!

她走到角落里,看着那坛泛着酸腐霉味的下等荤油渣,又看了看鲁大刚刚筛出来的一小撮细白草木灰(碱),再想到王老实说过的“芙蓉膏”配方里似乎有“羊油”、“干花末”……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最原始的“皂化提纯”和“乳化工艺”,迫在眉睫!

但在这之前,容器必须先到位!工具是生产力的保障!

“鲁师傅!”沈千雪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期待,“请您先集中全力,打制出一个您能做到最精细、最严丝合缝的‘小方盒’和一个带凹槽的‘小托盘’!越快越好!尺寸就是我地上画的!今晚能做出来吗?”

鲁大正摩挲着那段杨木心材,掂量着它的硬度和纹理走向。听到沈千雪的要求,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非但没有被催促的不悦,反而显露出一种专注和被信任、被需要的郑重感。这姑娘……是真的懂行!她要的精度,才是真正考验手艺的地方!

“能!”鲁大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燃起久违的火光和好胜心。他拿起刨刀,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料头,蹲下身,就着篝火的微光,在屋角一处稍微避风的平坦石头上,开始全神贯注地测量、划线。细密的木屑伴随着他专注的刮削动作飞溅开来,嚓嚓的声音在风雪呼啸的夜里,听起来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充满力量的韵律。

沈千雪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和那份浸淫数十年的专注,心中稍安。技术核心,找到了!

她转身,拿起一块烧剩下的木炭,在另一块稍微平整的墙根土地上,开始重新画图——一个极其简陋的、三层木格结构,可以放药盒和托盘的“货架”雏形。这是给王老实的下一个任务。

王老实看着鲁大专注工作的身影,又看看沈千雪在地上的鬼画符,再想想方才看到的王猴儿……心中的焦虑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这里虽然破败,但有了主心骨,有了目标,有了火光,甚至还有了刨木花的声响!一切……都在动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走到沈千雪身边:“姑娘,您吩咐吧!我做什么?”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吹得茅草屋顶簌簌作响,像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茅屋内,火塘的光努力地撑开一片昏黄温暖的空间。三个人,一个在地上画着管理图,一个在劈柴添火、准备制作后续的“药膏”基底实验,另一个在角落聚精会神地加工着关乎未来的精密木件。三个被现实几乎压垮的灵魂,在这小小的、漏风的庇护所里,各自燃烧着一簇火苗。

一场围绕着小小容器、未知药膏配方和精微工艺的技术攻坚,在青溪镇的漫天风雪中,悄然启幕。而暗处,确实有几双心怀叵测的眼睛,正透过飘摇的风雪,窥视着这山坡后微弱但顽强亮起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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