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烬中拾珠,炉火初燃

浓烟卷着残火未尽的辛辣焦糊味,如同巨兽濒死的喘息,弥漫在青溪镇西街半壁烧塌的木匠棚与熏黑的山壁仓穴之间。

木匠陈老蔫家的两间窝棚已成废墟。断焦黑的木梁犹带暗红火星,噼啪作响。半塌的山壁货仓入口处,黑乎乎一团。那是沈千雪生生从火狱里拖出来的燃烧断梁余骸,被后续接连泼下的冷水死死摁住,最终凝固成一堆狰狞的、冒着余汽的焦炭怪物。

尘埃与灰絮在混着刺鼻恶臭的湿暖空气里沉浮。

死寂。

不同于火焰肆虐时的喧嚣嘶吼,此刻的死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压得人心跳都慢了几分。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沈千雪从烈焰浓烟深处掷出的那块如同灼烧诅咒般的“生死之炭”,精准地、侮辱性地爆裂在赵娘子和她的心腹春桃身上、脚前!

赵娘子站在那里。

那身价值不菲的云锦缎面袄,胸襟和下摆赫然烙着数个炭火燎穿的焦黑破洞,边缘焦糊蜷曲。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半边,一缕烧焦的发丝黏在面颊一道细长渗血的擦痕旁。脸上那层厚厚的、试图遮掩惊恐与羞愤的脂粉,被冷汗、污痕和血渍搅得一塌糊涂。她整个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不是冷的,是气的!是恨!是当众被扒下所有体面与尊严的羞耻与绝望!那双平日里刻薄算计的眼睛,此刻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死死盯住仓库入口那片狼藉的黑暗!她想骂,喉咙却像被浓烟堵死,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

旁边的春桃更不堪,那身光鲜的袄子成了乞丐般的破麻布,手臂和腰腹焦黑擦痕一片,趴在地上哀哀哭泣,哭声中满是惊惧疼痛。

沈千雪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刺耳杂音和肺腑深处的疼痛。她扶着旁边熏得黢黑的山壁石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形摇摇欲坠。脸上布满烟熏的黑灰,汗水冲出道道沟壑,额前散乱的发丝焦黄卷曲。脚踝处传来火辣辣的锐痛,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像压着千斤巨石。方才强行拖拽火炭、爆发怒掷,如同榨干了她最后一滴精血。但她依旧挺直着脊背!

冰冷的目光穿透呛人的烟尘,直直钉在赵娘子身上。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和嘲讽——烧啊?你再烧!我在火里站着扔的石头,滋味如何?!

这无声的对峙,比任何咆哮辱骂都更锐利地割裂着空气。围观的街坊们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眼神在赵娘子那羞怒欲绝的狼狈与沈千雪火海余生的坚韧之间摇摆,复杂的情绪无声流淌——畏惧?惊叹?一丝隐隐的痛快?抑或是幸灾乐祸?

没人敢说话。

秦保长终于带着几个民壮排开人群,看着眼前几乎烧穿的棚顶、堵塞的仓库口、一地狼藉以及这明显经历了殊死搏斗的对峙局面,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阴沉着脸,目光扫过瘫软哭泣的春桃,扫过猪鬃一样抖着的赵娘子,最后落在那扶着山壁、剧烈咳嗽喘息却眼神倔强如孤狼的沈千雪身上。

“秦……秦保长!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赵娘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终于嚎哭出声,带着一种被掐住脖子的尖利,指着沈千雪,“是这个妖女!是她!指使恶仆伤我的春桃!还…还用暗器伤人!毁我衣衫!”她试图去抓秦保长的袖子,如同溺水之人去抓稻草。

“够了!”秦保长猛地一声暴喝,甩开了赵娘子的手,脸上的不耐已经到达顶点!“暗器?!妖女?!赵娘子!你当老夫瞎了吗?!你派人去砸人家窝棚!打人!行凶持械在先!现在更是闹出了纵火害命的嫌疑!你还有脸在这里哭嚎?!”他手指点向那废墟木棚和犹冒余烟的山壁仓库,“这是谁家产业?烧成了这般模样?!里面的人呢?!”他目光猛地转向陈老蔫家幸存的邻居,“陈老蔫人呢?!”

那邻居被保长厉声一问,脸色煞白,抖着手指向那片焦黑的木工棚废墟,哭道:“保长……陈…陈老蔫叔……怕是…怕是没逃出来啊!就在……就在那下面!天杀的啊!”邻居的哭诉如同点燃了引线。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天爷!老蔫头他……”

“死人了!真出人命了!”

“这火……烧死了人!!”

“报官!必须报官!请巡检老爷下来查!” 人命大过天!纵火害命!这已经不是青溪镇小小保长能压下的乱账了!

秦保长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事情彻底闹大了!纵火伤及人命!巡检司必然介入!到时候他这个保长……他看向赵娘子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冰冷的厌恶和警告!赵娘子那张混合着惊恐、羞怒、怨毒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死人般的煞白!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巡检司!那地方塞银子也未必能堵住窟窿!

沈千雪强忍着剧咳和眩晕,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烧?烧出人命来了!赵娘子!你这把火,燎着的是你自己的尾巴!炉子塌了!我看你怎么收拾!

她不再看那混乱的场面。身体每一寸都叫嚣着剧痛和疲惫。她扶着山壁,艰难地,一步、一步,向那被断梁火炭堵塞了大半、依旧黑乎乎一片的仓库入口挪动。外面人群的喧嚣讨伐似乎离她很远了。她要进去!趁里面余温尚存,趁人心已被撼动,她必须确认!确认那块被塌落木料暂时庇护的角落里,那些寄托着未来希望的陶缸和米面!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王老实看着沈千雪那摇摇欲坠却执着向黑暗深处挪动的身影,心都被揪碎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和污泥,跌跌撞撞冲到沈千雪身边,带着哭腔:“姑娘!姑娘您别进去!危险!我去!我去看!!”他试图去搀扶。

沈千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阻拦,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两个字:“……开……灯……”外面有微弱天光,但仓库深处依旧漆黑混沌,她要光!要把里面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王老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猛地扭头,对旁边还在喘息的李屠户喊道:“李叔!借点灯油!有没烧完的木头也行!给姑娘点个亮!!”

李屠户刚从火场脱身,衣服烧焦了好几处,脸上也满是烟灰汗水。他看了一眼执着挪向入口的沈千雪,一咬牙,回身就在自己铺子门口翻找起来,很快抢出半盏残留的破油灯和几块引火的木条,冲到沈千雪身边:“姑娘!拿着!”

微弱跳动的灯火在沈千雪颤抖的手中亮起,摇曳着驱散入口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和浮沉灰烬。橘黄的光芒只够勉强照进仓库通道几步远,再往前,那被塌落的屋顶焦炭和燃烧大梁彻底堵塞的空间深处,依旧沉陷在令人窒息的暗影里。

沈千雪紧抿着唇,无视四周灼热的余温和刺鼻的气息,扶着冰冷又烫手的山壁,弓着身,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从外围堵塞物的缝隙中向里窥探。入口坍塌实在太严重了!倾斜燃烧的粗木梁、碎裂的半堵土壁还有砸下来的屋顶椽炭像一堵墙横在那里,只留下不到两尺高的缝隙和边角,根本看不清深处情形。

怎么办?难道真要放弃?!沈千雪的心一点点下沉。

“姑娘!”鲁大的声音突然在她身侧响起,嘶哑得厉害。沈千雪猛地转头,只见老匠人不知何时挤了过来,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沾满灰土和汗渍混合的黑泥,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异常明亮精悍,如同点着的炉火!他手里紧握着一根沉重的长木棍(应该是从废墟中寻来),直直指着塌落物上方一处看似被火熏黑但尚未完全塌陷的坡顶石壁区域,那里有一道横生的天然岩缝!

“上面!山壁夹缝那儿!没塌死!”鲁大的声音带着一种工匠对结构与空间的敏锐直觉和生死相搏的斩钉截铁,“土坯墙砸塌堆在这儿了,但里面靠石壁的地是高的!东西在那儿!”他一指仓库深处靠内的那块区域,“有气路!东西还在!!”他甚至没看入口堵塞物,目光是死盯着那道岩缝的走向!

沈千雪眼中冰封的绝望瞬间裂开一道缝隙!她猛地抬头!火光的映照下,入口堆砌塌落的杂物遮挡了视线,但那道岩缝……如同天堑上一道微光!有气路就有空隙!老木匠一辈子与土木结构打交道,生死关头爆发的直觉,直指一线生机!

“咳咳……好!鲁师傅!给我搭把手!咳咳……王老哥!拿东西接应!”沈千雪剧烈咳嗽着,声音却迸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竟不去看那缝隙的大小,也不看自己单薄的身体是否能过去,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她借着灯火,快速打量那堵塞物的结构——倾斜的粗木梁是最大障碍,砸断的土墙废墟堆在其下,焦炭渣土堵住缝隙边缘……但她没有鲁大通幽的眼力,但她有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她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塌落物上部靠近鲁大指认的那道岩缝方向——那里的土壁崩落形成了一个斜向上的不稳固斜坡!土质是松的!

“姑娘!使不得!”王老实魂飞魄散,看到沈千雪竟放下灯盏,手脚并用,就要踩着那随时可能坍塌滚落的松土瓦砾往上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猛地从后面窜了出来!

是那个最开始跑去报信的孩子——陈二牛!他不知何时悄悄绕到了这火场侧面,那张被烟熏得更黑的小脸上满是汗水和紧张,手里紧紧攥着……赫然是一根盘卷的细韧麻绳!绳头似乎还拴着什么黑乎乎带钩的东西!

“姑娘!用这个!”陈二牛的声音脆亮又带着急切的喘息,他把那带钩的绳头飞快地塞进沈千雪手里!那钩子像是什么掰弯的粗铁丝或废铁片制成的简易倒钩,歪歪扭扭,上面还沾着未冷却的黑灰!“从外面看不到!我偷偷绕到塌了的后头山坡上……拿火棍捅了半天才找到个破洞口!石壁夹缝那儿被塌了半边屋顶,露了个巴掌大的口子透热气!我用这钩子勾着石头缝绑的麻绳……您拿着!抓着绳头拽!下面有个破洞!能看到一点点里面!东西……东西在那下面好像没烧着!”孩子语速飞快,逻辑清晰,最后那句是关键!

沈千雪捏着那根还带着孩子手心汗意、粗粝简陋的铁丝绳头,冰冷的心头猛然一震!外面看不到!绳头!破洞!露出来的不是火光!没有明火!

她没有丝毫犹豫!时间就是一切!方才的动静已彻底点燃整个街区的沸腾围观,这仓库周围更是被照看严实了!赵娘子一党暂时无暇分身,而王老实鲁大二牛就在身边,正是查看真相的绝佳窗口!

“二牛!好样的!”沈千雪沉声道,随即对着王老实嘶声命令:“接好!灯照洞口!堵住外人!”

王老实慌忙抓起地上的破油灯,一步抢到沈千雪与陈二牛身边,用自己微微发胖的身体遮挡住外侧的目光。

鲁大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紧握木棍站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外围人群。

沈千雪深吸一口气,无视胸腔撕裂的痛楚,无视脚踝尖锐的灼痛,整个人屏息凝神!在灯光的指引下,在陈二牛紧张的注视中,她那握着铁丝绳头的手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用力拖拽!

“沙沙……”

麻绳在土砾沙石上摩擦发出细微声响。另一端似乎在松软土堆里移动。沈千雪全神贯注,感知着绳上传来的每一丝细微震动和滞涩。她不敢用猛力,只能一寸寸试探性回收。

外面灯火透过入口废墟的缝隙艰难渗入一点微光,混合着油灯的光芒,勉强能看清一点深处的情形。几寸……几寸……焦黑的土壁在灯下呈现狰狞破碎之态。

终于!

绳子的尽头松脱了!紧接着,被拉动牵引的那片松软废土碎石失去绳索细微的拉扯,哗啦一下滑落塌陷!露出来的是……山石深处石壁角落一个仅容手臂通过的……深邃破洞!

不是透顶的大洞!更像是仓库塌陷后上方岩壁挤压和内部崩裂形成的天然缝隙,如同山岩张开的缝隙!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腥臊腐败气味的湿热浓烟猛地从那孔洞深处喷薄而出!猝不及防!

沈千雪被熏得连连后退,强忍呕意。王老实也下意识捂住口鼻。但就在那片烟尘喷涌的刹那!

灯光的橘色光晕顺着那黑暗的洞隙照she进去!只照亮了下方极其有限的一小片区域!如同黑暗深渊中的一束微光探入!

沈千雪的瞳孔骤然收缩!

光斑正笼罩在角落靠近石壁的地面上!几只粗笨沾满污泥黑灰的瓦缸粗陶,安然坐在散落的焦黑断木下!它们旁边还倒扣着几个同样覆满灰烬的麻袋!

缸!那是装米粮的麻袋!旁边倒扣的几个麻袋下散落着黄澄澄的谷粒和白色的粉末!

更关键的是——那几只陶缸!上面封盖的粗麻布和木塞几乎烧焦炭化了,但缸体本身还保持着完整!!只有靠仓库中间的部分被烈火炙烤得釉面裂开几道扭曲的缝隙,大部分缸体尤其是靠近山壁凉气入口的几只都只是被浓烟熏得漆黑!没有明火燃烧的黑炭迹象!

东西……东西……竟然真的没有被彻底焚毁?!那几道缸身上裂开的缝隙处似乎还有少许浑浊的液体渗出?!浓烈的腥臭气正是从那里发散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酸楚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微弱希冀,猛地冲上沈千雪的心头!堵得她喉咙发紧!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剧烈咳嗽着,眼眶却瞬间被激涌上来的热流充满!是泪水?还是被烟熏的?她分不清!

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洞里微光下那劫后余存的陶罐麻袋!不肯错过丝毫细节!那是从地狱熔炉边捡回的珍珠!是点翠阁尚未彻底焚断的命脉!

就在这时!洞隙里光线一晃!

王老实手中本就破旧的油灯,因灯捻燃尽猛地闪动了一下!最后挣扎着跳跃了一次,倏地熄灭!一切瞬间重归黑暗!

然而。就在最后那一霎的光明彻底湮灭之前!

沈千雪那被强烈烟熏刺激得近乎失明的眼睛,在最后跳动的一线微光下,模糊地捕捉到——

在那几只粗陶缸体的裂隙渗出的浑浊液体旁边……

靠近山壁最内、阴影最深沉的角落、倒塌焦木遮挡下的泥土地面上……

被灯影拉长的最后一线微光角落下……

似乎……似乎……露出了一点极其细微、暗红色的……花状残骸?!

那是什么?!沈千雪的心跳骤停了一瞬!还没来得及细想!

“沈姑娘!”

一声低沉、明显压抑着不安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沈千雪猛地回头!呛咳强行压下眼底的热潮!只见鲁大不知何时绕到了入口前那片焦梁废墟边,正蹲在地上,枯瘦的手掌紧握着沉重的硬木棍,如同铁钎般插在泥地里狠狠撬起半块烧得通体碳化裂痕的巨大焦炭块!

“喀喇喇……”

焦黑的炭块在他巨力撬动下碎裂开!露出底下尚未被水彻底湮灭的灼热核心——滚烫的暗红色微光在碎屑中迸射跳跃!

“东西……好东西没烧干净!” 鲁大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郑重和激动!“火候刚好!正好淬火!”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攥着木棍,指着那团暴露在潮湿空气里剧烈明灭挣扎、又瞬间暗淡下来的红芒!那不是燃烧的炭火,那是……金属熔化又凝固的迹象?!

仓库塌陷处埋着的……不只是缸瓦粮袋?!

仓库深处被陈二牛捅出来的裂隙小洞漆黑一片,微光也熄了。

入口废墟旁鲁大撬出诡异红芒!

陈二牛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瞪大眼睛……

王老实提着熄灭的油灯灯盏僵立当地……

而沈千雪。

她站在两个线索的交点之上——身后是被鲁大木棍撬开翻腾的红芒废墟,面前是陈二牛指认的黑洞和那束刚刚被熄灭的光明中惊鸿一瞥的鲜红……

仓库内外,如同被重新投入命运棋盘上的两颗珠子!

被烈火深吻过的山石在无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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