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血,溅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溅在李浩然那双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锃亮如镜的皮鞋尖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猩红。
“啧,真晦气。”他低声嘟囔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周奕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行了,兄弟,看你这副样子,我也于心不忍。放心,兄弟一场,能帮的我一定帮!”
“兄弟一场”?“一定帮”?
周奕听着这虚伪到极致的话语,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露台通往包间的厚重木门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尊严和心尖上。
走出会所那扇沉重华丽的门。
他现在只想回家。那个被砸得稀烂、冰冷、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推开那扇依旧残破、贴着褪色福字的旧防盗门。扑面而来的,依旧是劣质油漆和灰尘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
客厅的狼藉没有丝毫改变,猩红的催债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
目光空洞地扫过满地狼藉,最终定格在门缝下。
几张崭新的、雪白的纸片,被粗暴地塞了进来,散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像几块冰冷的墓碑。
周奕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捡起那几张纸。
第一张。XX银行信用卡中心。鲜红的公章刺眼。催款通知单。金额栏一串冰冷的数字,后面跟着触目惊心的“逾期”、“罚息”、“将采取法律措施”等字眼。
第二张。抬头是陌生的律师事务所名称。律师函。措辞冰冷而专业。朱大勇欠债潜逃,请直系亲属务必还清债务。
第三张……周奕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纸张的触感冰冷而熟悉。市第一人民医院。抬头是母亲的名字:赵淑梅。
病危通知书。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冰冷,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球——“病情急剧恶化”、“多器官功能衰竭”、“随时可能出现呼吸心跳骤停”、“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周奕感觉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妈……”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冲向门口!
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病区。
走廊依旧惨白,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刺鼻。但这一次,周奕冲进来时,却感觉这里的空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稀薄,都要冰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临近的腐朽气息。
“赵淑梅家属!” 一个护士看到他,立刻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快!病人情况非常不好!医生正在里面抢救!你……”
周奕根本没听清她后面的话,像一阵风般冲向那扇厚重的隔离玻璃窗。
里面,不再是之前相对平静的景象。病床周围围满了穿着白大褂和蓝色防护服的身影。
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疯狂地跳跃着,发出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红色的警示灯刺眼地闪烁着!医生和护士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各种仪器被推过来,针管、药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与死神赛跑的紧张和绝望!
母亲!那张枯瘦的脸被氧气面罩完全覆盖,只能看到紧闭的双眼和深陷的眼窝。她的身体似乎在不自觉地轻微抽搐着。
无尽的悔恨和恐惧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死死扒着玻璃窗,指甲在光滑的表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仿佛这样就能离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抢救持续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是凌迟。
终于,监护仪上那疯狂跳跃的绿色线条,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发出那催命的尖啸。
红色的警示灯也熄灭了。围在病床边的医生和护士们,动作也慢了下来,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一位主治医生摘下口罩,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遗憾。
“周先生……” 医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们尽力了。
多个器官功能衰竭,生命体征极其微弱……恐怕……就是今晚的事了。你……进去看看吧。有什么话……抓紧时间。”
医生的话,像最后的判决书,冰冷地砸在周奕头上。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今晚……就是今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上无菌服的,怎么走进那间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病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病床上,母亲赵淑梅静静地躺着。比之前更加瘦小,更加脆弱,像一片随时会随风飘散的枯叶。
呼吸机的面罩下,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监护仪上的数字低得吓人。
周奕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握住了母亲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冰冷。僵硬。像握着一块没有生命的寒冰。
“妈……”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妈……我来了……阿奕来了……”
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声音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母亲冰凉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奇迹般地,赵淑梅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瞳孔都有些涣散。
然而,当她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周奕脸上时,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亮了起来。
那光亮里,是周奕熟悉的、刻入骨髓的温柔和不舍。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
周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俯下身,耳朵紧紧贴在面罩边缘,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那微不可闻的气息。
“……阿……奕……”
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生命最后的能量。
“……别……哭……”
周奕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用力点头,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泪水却更加汹涌。
赵淑梅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周奕赶紧将她的手轻轻托起,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
那冰凉、粗糙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触感,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拂过周奕的颧骨、眼角。
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诀别的眷恋和不舍。仿佛要将儿子的模样,最后一次刻进自己即将熄灭的灵魂里。
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周奕听清了。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和力量,穿透了氧气面罩的阻隔,直接烙印在周奕的灵魂深处:
“……要……活……着……”
说完这三个字,赵淑梅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倏然熄灭。她的眼皮沉重地阖上,那只拂过周奕脸颊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
“嘀————”
几乎在同一瞬间,旁边的心电监护仪,那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猛地一跳!然后,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直线!刺耳的长鸣声,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撕裂了病房里死寂的空气!
“妈——!!!”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悲嚎,从周奕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扑倒在病床上,紧紧抱住母亲那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失去生机的身体,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妈!妈!你看看我!你看看阿奕啊!妈——!” 他疯狂地摇晃着母亲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死神手中夺回。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和绝望的嘶吼,糊满了他的脸。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试图将他拉开。
“周先生!节哀!病人已经……”
“滚开!!” 周奕猛地甩开伸过来的手,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血红的眼睛瞪着所有人,“我妈没死!她没死!她刚才还跟我说话!她让我活着!她没死!!”
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在冰冷的病房里回荡。但母亲的体温,正在他怀中一点点流逝,变得冰冷。
那刺耳的、单调的长鸣声,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最后的神经。
力气,终于被彻底抽干。周奕的身体软了下来,不再挣扎。
他紧紧抱着母亲冰冷的身体,脸深深埋在那瘦弱的肩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破碎的呜咽。
世界,彻底崩塌了。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彻底吞噬。母亲最后那句“要活着”,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灵魂最深处,带来的是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
活着?怎么活?为了什么活?
……
医院地下二层。太平间外的走廊。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冰冷得如同凝固的冰窖,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息。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投下,将长长的走廊映照得如同通往幽冥的墓道,寂静无声,只有周奕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每一步都带着空洞的回音。
他刚刚用身上仅存的、皱巴巴的几百块钱,支付了太平间最基本的停尸费用。
单据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这点钱,连一个像样的骨灰盒都买不起。更别提什么葬礼了。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走廊尽头一张冰冷的、硬塑料长椅前。
椅子是冰冷的蓝色,坐上去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裤子,直刺骨髓。
他坐了下来。背脊佝偻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头深深埋下。额前的碎发凌乱地遮挡住眼睛,也遮挡住了他脸上那一片死寂的灰败。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只有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
母亲枯槁的手,最后一次拂过他脸颊的冰凉触感……那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要活着”……心电监护仪拉成直线时那刺耳的、如同世界终结的长鸣……李浩然甩在他脸上的钞票,那轻蔑的眼神……王世坤那张虚伪得意的胖脸……家里墙上猩红的催债大字……父亲不知所踪的背影……银行催款单上冰冷的数字……律师函上那令人窒息的赔偿金额……
恨!滔天的恨意!像无数条毒蛇,在绝望的废墟上疯狂滋长、撕咬!
恨王世坤的卑鄙窃取!恨李浩然的虚伪背叛和残忍羞辱!
恨父亲的无情懦弱!恨那些冷漠拒绝借钱的人!
恨这该死的、冰冷不公的命运!恨它夺走了他唯一的温暖!恨它把他逼到如此绝境!
这股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焚毁!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恨意和绝望!
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想保住工作,只是想救母亲的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他?!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忍?!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微微凸出!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泪水,混合着无尽的屈辱、愤怒、悔恨和那灭顶的绝望,再一次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冲刷着他冰冷麻木的脸颊!
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和抽泣!
工作?没了!尊严?被李浩然踩在脚下,碾得粉碎!亲情?唯一的母亲,在他眼前被死神带走!希望?彻底熄灭!未来?一片漆黑!债务?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粉身碎骨!
一无所有!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甚至……连活下去的理由,都被母亲最后那句遗言,变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要活着……”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妈……你让我……怎么活啊……”
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冰冷的、沾满泪水和灰尘的手掌里!
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受伤的幼兽,在冰冷坚硬的塑料长椅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悲鸣!
世界一片死寂。太平间冰冷的铁门紧闭,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只有他破碎的呜咽声,在空旷冰冷的墓道般的走廊里,孤独地回荡,盘旋,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彻底吞噬。
就在这极致的绝望深渊底部,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黑暗彻底同化、彻底湮灭的时刻——
胸口!
那块紧贴着皮肤的祖传玉佩!
毫无征兆地!
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
咚!
如同……一颗被冰封了万载的心脏,在无边死寂的深渊底部,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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