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灵魂出租屋

政府悄悄发放“抗抑郁药”,说能根治都市人日益严重的心理问题。

服药后的人们不再焦虑,但也渐渐忘记痛苦记忆。

我作为私家侦探,受雇调查一桩离奇失踪案。

案发公寓的监控里,失踪女孩深夜在空房间对着空气尖叫奔跑。

邻居们声称整栋楼都在震动,可服药后的他们记不清任何细节。

当我潜入公寓,在镜中看见自己背后站着无数扭曲人影。

他们是被服药者遗忘的痛苦记忆具象化,正无声哀嚎。

而那个失踪的女孩,正站在他们中间对我微笑。

她轻声说:“欢迎来到真实世界,这里全是他们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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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顶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声音像一群愤怒的困在玻璃罩里的黄蜂。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消毒水的锐利气味,底下却隐隐渗出铁锈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甜腻,像是腐烂的水果硬糖。惨白的灯光泼在磨得发亮的油毡地面上,映出匆匆而过的鞋底模糊的倒影,也映出担架车金属轮子碾过时留下的断续水痕。

陈默坐在靠墙的硬塑料椅子上,后背被硌得生疼。他刚处理完一个醉鬼在酒吧后巷里被捅穿脾脏的案子,衣服上还沾着几点深褐色、已经发硬的血迹。指尖残留着廉价威士忌的黏腻感,鼻腔里也塞满了呕吐物的酸腐气。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能把所有色彩都吸干、只留下惨白与灰暗的地方。但急诊室的节奏,向来不由人的意志转移。

又一扇自动门嘶嘶滑开,冷风裹挟着雨夜的湿气猛地灌进来。两个护工推着一张担架车冲了进来,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急促而空洞的滚动声。车上的年轻女人双眼圆睁,瞳孔却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什么只有她能看见的恐怖戏剧。她的身体在薄薄的被单下剧烈地抽搐、弹动,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每一次剧烈的挣扎都让担架车发出不堪重负的**。

“按住她!快!”推车的护工之一,一个脸颊瘦削、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中年男人,声音嘶哑地吼道,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急切。

另一个护工立刻扑上去,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女人疯狂踢蹬的双腿。瘦削护工则死死按住她猛烈摆动的肩膀,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颤抖。女人的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混合着呜咽和尖利摩擦的嘶鸣,如同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皮。

“她……她没吃药吗?”陈默旁边,一个抱着手臂、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哆嗦着嘴唇,小声问同伴,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种古怪的、事不关己的疏离。

“谁知道呢……现在不吃‘安宁’的人,可不就是……”她的同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摇摇头,没把话说完,只是伸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口袋的鼓起——那里通常放着政府免费配发的白色小药瓶,“安宁”。

陈默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担架车的尾部。那个位置,本该是女人的脚所在的地方。此刻,只有白色的被单被蹬踹得扭曲、滑落,皱成一团。被单下,空无一物。

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空荡荡的位置,像一张无声咧开的黑色大嘴,吞噬了所有现实的逻辑。护工们还在拼命压制着空气?他们脸上渗出的汗珠,手臂肌肉的贲张,以及担架车因剧烈“挣扎”而发出的**,都无比真实。但车尾那触目惊心的空缺,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这层“真实”的表皮。

担架车被迅速推过转角,消失在通往抢救区的通道深处,只留下那凄厉的、非人的嘶鸣在冰冷的空气中拖曳着长长的尾音,还有担架车轮子滚过时留下的一道清晰的水痕——那痕迹弯弯曲曲,如同某种爬行生物留下的黏液轨迹,最终也消失在转角。

陈默猛地站起来,塑料椅子在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几步冲到那个转角,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消毒水的气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先生?有事吗?”一个路过的护士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她的表情平静,带着职业性的疲惫,眼神扫过他衣服上的血迹时也毫无波澜。

“刚才……那个女人……”陈默的声音有些发干,指着空荡荡的通道,“她的脚……”

护士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空通道,眉头微蹙,随即露出一丝混合着同情和公式化的了然:“哦,您是说那位精神焦虑急性发作的患者?别担心,医生会处理的。现在这种……波动期,很常见。建议您也按时服用‘安宁’,能有效稳定情绪,避免不必要的感官混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随后便推着小车匆匆离开了。

感官混淆?

陈默站在原地,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节一节爬上来。急诊室嗡嗡的噪音,消毒水的味道,周围病人麻木或痛苦的脸……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只有他指尖残留的威士忌黏腻感和衣服上那几点深褐色的血迹,还有那女人空洞绝望的眼睛和被单下空荡荡的位置,像烙印一样灼烫着他的神经。那不是幻觉。那空荡的床尾,那拼命压制着“不存在”肢体的护工……一个荒诞而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他们压制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空气?还是……某种只有濒临崩溃或尚未服药的人才能瞥见的、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转身大步走向急诊室的出口。冰冷的夜风裹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

* * *

雨点细密地敲打着“默察”事务所那扇蒙尘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都市轮廓。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染开,扭曲成一片片病态的色彩沼泽。办公室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廉价咖啡混合的陈腐气味。

陈默靠在吱呀作响的转椅里,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成了小山。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几份打开的文档,标题触目惊心:《都市人群精神健康异常波动趋势报告》、《“安宁”药物临床观察简报(内部)》、《近期失踪人口异常集中区域分析》。这些是他花了大价钱、动用了几乎所有人脉才从某些不愿透露姓名的“线人”手里弄到的碎片。

报告里的数据曲线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在某个时间点后陡然飙升,又随着“安宁”的大规模免费配发而断崖式下跌。报告里轻描淡写地称之为“社会心理压力集体释放”和“药物干预的积极成效”。而那些失踪案的地点分布图,则隐隐勾勒出某种不祥的轮廓,像黑暗中潜伏的巨兽留下的足迹。

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陈默掐灭烟头,拿起手机:“喂?”

“是陈默先生吗?”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极力压抑却依然明显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我是林薇……林晚的妹妹。”林晚,就是那份失踪人口名单上最新鲜的一个名字。

“林小姐,”陈默的声音平稳,“关于你姐姐的事,我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

“陈先生,我……我不知道还能找谁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语无伦次,“警察说监控里她一切正常,是自己离开的。邻居们也……都说不清。但我知道不是!我姐姐她……她不可能那样!求求你,帮我找到她!多少钱我都给!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她租的‘晨曦花园’B座1704,那里……那里不对劲!我能感觉到!”

“晨曦花园……”陈默的目光扫过自己整理的地图,那个小区的位置,恰好落在他圈出的几个异常红点最密集的区域之一。一个被“安宁”彻底“安抚”过的区域。“地址我记下了。林小姐,我需要你姐姐更详细的资料,生活习惯,近期状态,尤其是……”他顿了顿,“她服用‘安宁’的情况。”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她……她没吃。”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肯定,“她说那药片让她感觉……像个空壳。她说她宁愿痛苦地清醒着,也不要麻木地活着。”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陈默心上。

宁愿痛苦地清醒着……陈默想起急诊室里那个被单下空荡荡的位置。“明白了。资料发我邮箱。这个案子,我接了。”他挂断电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雨幕中模糊的城市轮廓。晨曦花园B座1704,一个拒绝“安宁”的女孩消失的房间。那里藏着什么?是混乱的出口,还是更深的、连“安宁”也无法彻底抹去的黑暗入口?

* * *

“晨曦花园”B座矗立在雨幕中,像一块巨大而沉默的灰色墓碑。楼体的外墙在雨水冲刷下显得更加斑驳陈旧,深色的水渍如同丑陋的疤痕从高处蜿蜒而下。整栋大楼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感,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偶有几扇亮着灯,也显得有气无力,像是疲惫不堪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凝土和垃圾堆在角落隐隐发酵的酸腐气味。

陈默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水珠,走进狭窄的门厅。感应灯在他头顶闪烁了几下,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惨白的光线勉强照亮布满划痕的金属信箱和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干净得有些诡异,仿佛从未有人踏足。一种冰冷的寂静包裹着他,连雨声都被隔绝在外。

他按响了1703的门铃。等了好一会儿,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门被拉开一条窄缝,仅容一只眼睛窥视。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女人的脸,浮肿苍白,眼袋乌青,眼神空洞得像蒙了一层灰翳。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整个人透着一种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麻木。

“什么事?”她的声音平板无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您好,打扰了。”陈默亮出一个伪造的物业检修证件,语气职业而温和,“关于您隔壁1704的住户,林晚小姐。她失踪了,我们想了解一下,近期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比如……特别的声响?或者震动?”

“1704?”女人重复了一遍门牌号,眼神茫然地飘忽了一下,似乎在费力地搜寻记忆的碎片。“林晚……哦,那个女孩。”她的眉头极其缓慢地皱起,形成一个僵硬的弧度。“没印象……没什么特别的。都挺好的。”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真的吗?邻居们好像提到过,大概一周前的深夜,整栋楼似乎……震动得比较厉害?”陈默引导着,观察着她的反应。

“震动?”女人空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涟漪,但很快又平复下去,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哦……好像……是有那么一点?记不太清了。可能……是管道?或者……哪家空调外机?”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词的吐出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从一团黏稠的浆糊里往外抠。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个极其细微的、习惯性的动作。

“那声音呢?有没有听到尖叫?或者奔跑的声音?”陈默追问。

“声音?”女人的眼神彻底涣散了,焦点不知落在何处。“没有……很安静。吃了药,睡得都挺好。”她说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家居服的口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的凸起——一个“安宁”药瓶的形状。“没什么事……我关门了。”话音未落,门已经轻轻地、但不容置疑地合上了。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彻底隔绝了内外。

陈默站在紧闭的门前,冰冷的门板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被药物精心包裹的空洞气息。他依次敲了1702、1705的门。开门的是个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老头,以及一个抱着婴儿、神情呆滞麻木的年轻母亲。询问过程如出一辙:对林晚,有模糊的印象;对那晚可能的巨响或震动,只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碎片般的困惑,随即被巨大的茫然和“记不清了”、“吃了药睡得好”的固定回答迅速覆盖过去。他们的眼神都是空洞的,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提到“安宁”时,手指都会不自觉地触碰口袋。

整层楼,如同浸泡在一缸粘稠的遗忘药水里。活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在药片构筑的虚假平静中,麻木地呼吸着。陈默感到一股寒意,比楼外的冷雨更刺骨。这里的人,他们的记忆,连同感知到的“异常”,都被“安宁”系统性地抹去了。林晚的消失,就像一颗投入这片遗忘之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真正荡开。

他转身,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1704。那扇门沉默着,是这片死寂遗忘区里唯一一个拒绝被抹平的褶皱,一个通往未知的裂口。

* * *

1704的房门在陈默手中那把特制的合金工具下,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锁芯内部精密的弹簧和弹子在巧妙的压力下逐一屈服。几秒后,“咔哒”一声轻响,比预想中要轻微得多,门锁顺从地弹开。他收起工具,掌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抹掉一层薄汗和金属的冰凉触感。没有警报,没有邻居探头,整条走廊死寂依旧,只有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放大。

他轻轻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尘埃、未散尽的廉价香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臭氧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头发紧。公寓很小,典型的单身公寓格局,一眼就能望到头。客厅兼卧室里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风暴。椅子翻倒在地,靠垫被撕开,里面的白色填充物像肮脏的雪片散落一地。几本书被胡乱扔在墙角,书页卷曲撕裂。茶几上,一个玻璃杯倾倒着,残留的深褐色液体早已干涸,在桌面留下一圈污渍。地上散落着几颗白色的、小小的药片——“安宁”。它们孤零零地躺在灰尘中,没有被踩碎的痕迹,显然是被主人抗拒地丢弃了。

陈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现场。暴力,但没有明显的入侵或打斗痕迹。更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的恐惧中疯狂地奔跑、躲闪、碰撞,自己造成的破坏。他走到房间中央,脚下踩到一块碎玻璃,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蹲下身,捡起一片较大的玻璃碎片,边缘锋利。碎片上,映出他自己模糊变形的脸,眼神警惕而疲惫。他甩开碎片,站起身,走向唯一还算完整的家具——一张靠墙的书桌。

桌面相对整洁,只有一个翻开的素描本。陈默走过去,手指拂过粗糙的纸页。本子上画满了潦草、混乱、几乎癫狂的线条。扭曲的人形、尖叫的嘴巴、破碎的几何图形……还有无数重复的、仿佛无意识涂抹出的漩涡和黑洞。越到后面的画页,笔触越重,纸张甚至被笔尖戳破,黑色的墨迹晕染开,如同干涸的血泪。其中一页,画着一个模糊的女性轮廓,站在一个由无数痛苦面孔组成的漩涡中心,那些面孔的嘴巴都张成了绝望的O形。画纸的右下角,用颤抖的笔迹写着几个几乎力透纸背的字:“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好痛……”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林晚的世界,在失踪前,已经被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彻底撕裂。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放下素描本,目光投向房间角落那扇紧闭的、通往卫生间的门。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他走过去,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深吸一口气,拧动。

门开了。

卫生间狭小、潮湿。洗手池上方的墙壁,镶嵌着一面老旧的、布满水银斑点的长方形镜子。镜面有些模糊,映出陈默推门而入的身影,带着身后客厅里狼藉的局部。

他向前一步,站在洗手池前,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镜中的自己。疲惫的脸,紧蹙的眉头,被雨水打湿后略显凌乱的头发。一切都正常。

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去检查其他地方时,镜面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陈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他强迫自己死死盯住镜中的影像。

镜面水银的瑕疵斑点似乎在缓慢地蠕动、拉伸。镜中他身影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然后,是颜色。

一丝极其稀薄、仿佛错觉的灰白色烟雾,从他镜中影像的肩膀后面,极其缓慢地、如同慢镜头般渗出、弥漫开来。

那烟雾没有实体,却在镜面的扭曲中,渐渐勾勒出……形状。

一个轮廓。模糊,半透明,像曝光过度的底片。它紧贴在他镜中身影的后背,像一件无形的斗篷。那轮廓的边缘不断扭曲、波动,无法稳定。

紧接着,是第二个轮廓。从第一个轮廓的“腰部”位置,又渗出一个更小的、蜷缩的灰白影子。然后是第三个,从“腿部”……第四个……第五个……它们如同霉菌般无声地蔓延、增殖。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他感到一股冰冷的、非实体的气流,正从自己身体的后方吹拂而过,穿透衣物,直抵骨髓。那气流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质感——不是风,更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带着穿透灵魂的哀伤和痛苦,轻轻地、持续地拂过他的皮肤。

镜中的灰白色影子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附着在他镜中身影的周围。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轮廓,开始显现出细节:扭曲的肢体角度,绝望地大张却发不出声音的嘴,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窝,痛苦蜷缩的姿态……每一个影子都在无声地、剧烈地挣扎、扭动、哀嚎!它们像是被强行压缩、折叠在一起的灵魂碎片,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牢牢禁锢在陈默身后的方寸之地,只能将所有的绝望和嘶吼都凝固在无声的扭曲形态里。镜面成了它们唯一的宣泄口,疯狂地折射着这令人灵魂冻结的惨象。

它们是被遗忘的痛苦本身!

陈默的身体僵硬如石雕,血液似乎瞬间冻结。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逃离,但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那无声的、扭曲的哀嚎如同实质的冰水,倒灌进他的大脑,冲刷着他每一根神经。他能“听”到一种超越听觉的、灵魂层面的尖啸,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是溺水者最后的咕哝,是骨骼碎裂的闷响,是绝望的呜咽,是无声的诅咒……汇成一股足以摧毁理智的、纯粹痛苦的洪流。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切断这恐怖的视觉连接。但毫无用处。那冰冷的触碰感更清晰了,无数无形的“手指”穿透了他的身体,在血肉和骨骼的深处搅动,带来一种深及灵魂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和剧痛。它们没有实体,却比任何物理攻击更可怕。

“滚开!”一声嘶哑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本能挣扎。他猛地向后挥动手臂,肌肉因恐惧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手臂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身后冰冷的空气,像挥过一片虚无的寒雾。没有碰到任何实体,只有那股刺骨的冰冷和无声的哀嚎瞬间变得更加汹涌、更加清晰,仿佛他的反抗激怒了它们,或者……吸引了它们更多的“注意”。

就在他因挥空而踉跄一步,身体失去平衡微微前倾的刹那,镜中那密密麻麻、无声哀嚎的扭曲灰影,突然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没有眼睛的空洞眼窝,全部转向了他。

无数道冰冷、怨毒、饱含无尽痛苦的“视线”,穿透镜面,如同无形的针,狠狠刺入陈默的瞳孔,扎进他的大脑深处!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挤压,眼前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和无数闪烁的、代表剧痛的白色光斑所充斥。他再也无法站立,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冰冷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抵消大脑深处那被无数怨毒视线穿刺、被无声哀嚎撕裂的剧痛。陈默蜷缩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上,身体因剧烈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恐惧而痉挛般颤抖。他死死闭着眼,但那些灰白扭曲的影子、那些无声大张的嘴、那些空洞怨毒的眼窝,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在黑暗中更加狰狞地舞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仿佛要将灵魂撕碎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阵阵尖锐的余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他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眼前飞舞着黑色的斑点。他大口喘着粗气,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大概是咬破了嘴唇。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

他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洗手池柜门。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恐惧,再次投向那面如同地狱窗口的镜子。

镜面恢复了平静,水银的斑点依旧,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破裂渗血,头发被冷汗黏在额前,眼神里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他的身后,空空荡荡。那些层层叠叠、无声哀嚎的扭曲灰影,消失了。

仿佛刚才那令人灵魂冻结的一幕,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膝盖撞击地砖的钝痛,嘴唇破裂的刺痛,以及大脑深处那隐隐作痛的余韵,都在冰冷地宣告着:那不是梦。

陈默艰难地扶着洗手池边缘站起来,双腿还在微微发软。他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出。他掬起一捧水,狠狠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林晚。她看到了什么?她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镜子里,看到了附着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她最后画下的那个漩涡中心的身影……陈默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狭小的卫生间,回到一片狼藉的客厅。他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个摊开的素描本,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疯狂地翻动着纸页,掠过那些混乱的线条和漩涡,直到找到那一页——那个模糊的女性轮廓,站在由无数痛苦面孔组成的漩涡中心。

之前他只是匆匆一瞥,此刻,在经历了镜中的恐怖后,他才真正看清画中细节:漩涡中心那个女性轮廓的脖颈后面,似乎被林晚用笔重重地点了一个墨点,或者……画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标记?像是一个……条形码?

陈默的心跳如擂鼓。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将素描本塞进自己随身的旧帆布包里。他必须离开这里。这里残留的冰冷和无形哀嚎的气息,几乎让他窒息。

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被无形恐惧摧毁的房间,目光落在散落地上的几颗白色“安宁”药片上。他犹豫了一瞬,鬼使神差地蹲下身,用纸巾小心地拈起其中一颗,包裹好,也放进了包里。然后,他迅速而无声地退到门边,侧耳倾听。走廊里依旧死寂。他拉开一条门缝,确认无人,闪身而出,轻轻带上了1704的门。

门锁合拢的轻响,仿佛也隔绝了门后那个无声哀嚎的世界。但陈默知道,那些东西并未消失。它们就在那里,在“安宁”构筑的遗忘帷幕之后,在每一个拒绝服药或服药无效者的身后,无声地积累、扭曲、哀嚎。林晚的消失,只是撕开了这道帷幕的一角。而他,已经无可挽回地窥见了帷幕之后,那冰冷、绝望、由无数被抛弃的痛苦记忆堆积而成的……真实。

* * *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漏气的黑色垃圾袋,沉甸甸地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陈默坐在他那辆破旧的吉普车里,发动机低沉地喘息着,排气管喷出稀薄的白雾,很快被冰冷的雨水打散。车窗紧闭,将潮湿阴冷的空气和城市沉闷的噪音隔绝在外,车内弥漫着旧皮革、机油和他身上未散的、1704房间里那股混合着尘埃与无形恐惧的冰冷气味。

他盯着方向盘,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包裹人造革的边缘。指关节因为刚才在冰冷地砖上的撞击,隐隐作痛。林晚素描本上那个漩涡中心的模糊人影,脖颈后那个微小的、酷似条形码的墨点,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思绪。那是什么?一个标记?一个象征?还是……某种更具体、更可怕的东西?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被冷汗浸湿的额发,发动了车子。老旧引擎发出一阵抗议般的轰鸣,车身震动起来。他需要信息,需要跳出这个被“安宁”粉饰的、遗忘的泥沼。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像他一样,在清醒的痛苦中挣扎的同类可能聚集的角落。

吉普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穿行,像一条不情愿的鱼游弋在浑浊的河流中。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摇摆,刮开不断流淌的雨水,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如同城市流出的脓血。他绕过几个街区,最终拐进一条狭窄、灯光昏暗的后巷。巷子深处,一块不起眼的、边缘已经锈蚀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幽幽地亮着几个残缺不全的字母:“……ole……Soul”。破洞酒吧。

推开沉重的、包裹着破旧皮革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酸、过期啤酒和某种廉价香薰的浓烈气味猛地冲了出来,像一记闷拳打在陈默的脸上。震耳欲聋、节奏破碎的工业噪音摇滚撞击着耳膜,空气仿佛都在低频的震动中颤抖。灯光昏暗得近乎吝啬,只有吧台后面几排廉价酒瓶反射着浑浊的光,以及角落几盏忽明忽暗的彩色射灯,在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烟雾中切割出诡异的光影。

这里和“晨曦花园”那种被“安宁”消毒过的死寂截然相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的、近乎自毁的亢奋。舞池里挤满了扭动的人影,动作幅度大得近乎癫狂,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吧台边,几个人趴在油腻的台面上,眼神涣散,对着空杯子喃喃自语,或者发出意义不明的、神经质的笑声。角落里,有人蜷缩在卡座深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胳膊。

陈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穿过这片充斥着感官过载和情绪风暴的海域。他走到吧台最里端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在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围裙、正在用力擦拭玻璃杯的壮硕酒保面前坐下。酒保留着近乎光头的短发,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斜划到嘴角,让他本就不善的面相更添几分凶戾。他叫“疤脸”强尼,是这里的老板,也是少数几个陈默知道绝对没碰过“安宁”、并且消息异常灵通的狠角色。

“老样子。”陈默的声音不高,但穿透了嘈杂的音乐。

疤脸强尼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转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积满灰尘的酒瓶,倒了一杯颜色深得像机油、气味辛辣刺鼻的液体,“咚”地一声放在陈默面前的吧台上。浑浊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着。

陈默没碰那杯酒,从帆布包里掏出林晚的素描本,翻到画着漩涡和人形的那一页,推到疤脸强尼面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脖颈后的墨点上。

“认识这个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被淹没在噪音中,但眼神锐利如刀。

疤脸强尼放下擦了一半的杯子,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粗鲁地捏起素描本,凑到吧台昏暗的灯光下。他那道疤痕在扭曲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可怖。他盯着那个小小的墨点,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瞳孔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警惕和某种……忌惮所取代。

他看了足足十几秒,才把素描本像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扔回陈默面前,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粗粝:“没见过。别给自己找麻烦,陈默。这玩意儿……不干净。”他拿起另一个脏杯子,用力擦拭起来,动作幅度明显变大,仿佛想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她失踪了。在‘晨曦花园’B座1704。”陈默不为所动,紧盯着疤脸强尼躲闪的眼睛,“那地方像个被遗忘的坟场。我在她房间的镜子里……看见了东西。”他省略了细节,但语气中的凝重和一丝未褪的惊悸足够说明问题。

疤脸强尼擦拭杯子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疤痕扭曲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向陈默。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果然如此”的了然,有深切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操……”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声音淹没在噪音里。“听我一句,忘了这事儿。当那妞儿自己走了,去他妈的天涯海角了。别去碰那些……‘不要的东西’。”他再次用了这个词,和镜中幻影里林薇的声音隐隐重合。

“‘不要的东西’?”陈默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短语,身体微微前倾,“那到底是什么?强尼!那些影子?那些……被遗忘的东西?”

疤脸强尼的脸颊肌肉绷紧了,那道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在这片混乱的噪音中寻找一丝安全感。他凑近陈默,浓烈的酒气和汗味扑面而来,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以为‘安宁’是什么好东西?它他妈的就是个高级橡皮擦!擦掉你不想记的,擦掉你怕记的……擦得干干净净!可那些被擦掉的玩意儿,那些痛苦、恐惧、他妈的撕心裂肺的记忆……它们没消失!它们只是……被挤出去了!像垃圾一样,被扔到了……别的地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挤到哪里去了?”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疤脸强尼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猛地摇头,仿佛仅仅是想到那个答案就足以致命。“不知道!没人知道!但那些地方……它们在长!像他妈会扩散的毒疮!靠近那些地方的人……要么像那妞儿一样消失,要么……”他指了指舞池里那些癫狂扭动、眼神空洞或充满痛苦的人,“变成疯子!或者……”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阴鸷。“听我的,陈默,离那栋该死的楼远点!别当那个挖垃圾堆的蠢货!”

就在这时,酒吧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灌进来一阵冷风和更大的雨声。三个穿着深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的制服没有任何警徽或标识,剪裁合体却透着一股冷硬的非人感。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家伙。他们眼神锐利,如同扫描仪般快速扫过喧嚣的酒吧内部,无视震耳的音乐和扭动的人群,目光最终精准地锁定了吧台角落里的陈默和疤脸强尼。

疤脸强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道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条僵死的蜈蚣。他猛地低下头,抓起一个脏杯子疯狂地擦拭起来,手背上青筋毕露。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飞快地将林晚的素描本塞回帆布包,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吧台上那杯没动过的、颜色浑浊的烈酒往自己面前挪了挪,做出正在喝的样子,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三个不速之客。

那三人像分开水流般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径直走向吧台。脚步声被音乐淹没,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审视、毫无情感波动的气息,却如同实质的寒流,让所过之处的喧嚣都似乎减弱了几分。舞池边缘一个正神经质地狂笑的男人,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眼神惊恐地缩到了阴影里。

为首的制服男人,身材高大,脸型方正如同刀削,停在陈默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落在陈默的后颈上。

“陈默先生?”声音平板,没有任何疑问的语调,只是一个冰冷的陈述。

* * *

吉普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雨夜的街道上低吼着前行。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勉强撕开不断流淌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车窗外的城市景象模糊扭曲,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变形,如同流淌的彩色污迹。车内,只有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沉闷噪音和陈默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那三个制服男人冰冷平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例行问询。关于‘晨曦花园’B座1704住户林晚的失踪案。陈先生,据记录,你今天下午曾出现在该公寓楼内?”

陈默当时只是含糊地应付了几句“受家属委托了解情况”、“并未进入房间”。对方并未过多追问,只是留下了一个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宣示:你被标记了。他们的目光扫过疤脸强尼时,那个平日里凶狠的酒吧老板,几乎把头埋进了吧台里。

“离奇失踪案自有相关部门处理。普通市民,请勿干扰正常调查程序,更不要传播未经证实、可能引发社会恐慌的‘异常感知’信息。按时服用配发的‘安宁’,有助于稳定情绪,避免不必要的……感官混淆。”

“感官混淆”。又是这个词。和急诊室那个护士如出一辙。陈默攥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骨节突出。官方冰冷的措辞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翻滚的恐怖真相之上。疤脸强尼那充满恐惧的警告也再次在脑中炸响:“……那些被擦掉的玩意儿……像垃圾一样被扔到了别的地方……它们在长!像他妈会扩散的毒疮!”

林晚在哪里?她脖颈后的“条形码”意味着什么?那些被“安宁”系统性地剥离、遗弃的痛苦记忆,最终汇聚到了何处?1704那个卫生间,是通往那个“垃圾场”的门户吗?无数个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思绪。

吉普车粗暴地拐过一个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破洞酒吧那条后巷早已被甩在身后。他需要一个地方冷静,需要梳理这些碎片,需要做出决定。回家?那个所谓的家,此刻更像一个暴露在未知监视下的囚笼。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驶向城市边缘的老工业区,那里有他一个几乎废弃的、用旧仓库改装的临时安全屋。

车子最终停在一排低矮、破败的旧厂房阴影里。仓库安全屋的门厚重而锈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里面堆满了蒙尘的废弃机械零件和油布,空气里是浓重的铁锈、机油和陈年灰尘的味道,冰冷而干燥。陈默反手锁好门,拉下电闸,一盏悬挂着的、瓦数不高的白炽灯亮起,投下昏黄而摇晃的光晕。

他走到角落一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旁,将肩上沉重的帆布包卸下,重重地放在桌面上,激起一片灰尘。他拉开拉链,首先掏出的不是林晚的素描本,而是那张在1704房间地上捡到的“安宁”药片——它被小心地包裹在纸巾里。

昏黄的灯光下,白色的药片显得异常普通,甚至有些廉价。陈默盯着它,眼神复杂。这就是构筑城市虚假平静的基石,无数人赖以生存的“解药”。他犹豫着,手指悬停在药片上方。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如果……如果吃下去呢?是不是就能像那些人一样,彻底遗忘卫生间镜子里那令人崩溃的景象?遗忘那些无声哀嚎的灰影?遗忘林晚素描本上绝望的笔触?遗忘疤脸强尼眼中深切的恐惧?遗忘那几个制服男人冰冷的警告?遗忘……所有缠绕着他的、冰冷的痛苦?

遗忘,就能获得宁静。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甜美的诱惑力,如同黑暗中伸出的藤蔓,缠绕上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他太累了。被恐惧追逐,被真相灼烧,被无处不在的遗忘之墙孤立。他缓缓拿起那颗药片,冰冷的触感透过纸巾传来。只需这一小片白色,或许一切就结束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捻起药片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摊开的帆布包口。林晚那个破旧的素描本露出一角。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一角正好是画着漩涡和人形的那一页。漩涡中心,那个模糊的女性轮廓脖颈后,那个微小的、酷似条形码的墨点,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陈默的手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林晚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绝望的清醒,仿佛在他耳边幽幽响起:“宁愿痛苦地清醒着,也不要麻木地活着……”

宁愿痛苦地清醒着……

他捏着药片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白色的药片在纸巾里被捏得微微变形。遗忘?遗忘林晚的失踪?遗忘那些被遗弃在角落、无声哀嚎的痛苦?遗忘这座城市正在系统性地抹杀人类最真实的伤痕?

不。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瞬间冲垮了那片刻软弱带来的诱惑。遗忘就是背叛。背叛林晚,背叛那些在镜中无声扭曲的影子,背叛他自己所看见的、正在发生的恐怖。

“操!”一声压抑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他猛地扬起手,将那颗包裹着纸巾的白色药片,狠狠砸向对面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墙壁!

啪!

一声轻响。纸巾散开,白色的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撞在冰冷的砖墙上,瞬间碎裂成几块细小的粉末,随即被厚厚的灰尘吞没,消失不见。

陈默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他看着那点白色消失在尘埃里,仿佛亲手埋葬了一个懦弱的自己。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眼神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清醒,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

他不会再逃避。他要找到那个“垃圾场”,找到林晚,找到所有被这座城市遗弃的、痛苦的真相。无论那真相有多么冰冷和绝望。

他不再看墙壁上消失的药末,猛地拉开椅子坐下,将林晚的素描本在布满划痕的桌面上摊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扭曲的线条、无声尖叫的面孔、诡异的漩涡,都仿佛活了过来。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点在了那张关键画页上——漩涡中心的人影,脖颈后那个微小的条形码标记。

这绝不是随意的涂鸦。这一定是个线索,一个指向林晚去向、或者指向那些“被遗弃之物”最终汇聚之地的线索。他需要破译它。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他专注而冷峻的脸。他快速搜索着与“条形码”、“记忆”、“异常事件”、“安宁副作用”等关键词相关的任何蛛丝马迹,在官方信息构筑的铜墙铁壁和网络海洋的垃圾信息中艰难地筛选、拼凑。时间在仓库的寂静和指尖敲击屏幕的细微声响中无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其边缘、几乎被主流网络遗忘的加密论坛里,一个被多次删除、仅存标题快照的帖子标题,如同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幽光,攫住了他的视线:

【警告!远离“回收站”!坐标疑云:痛苦条形码指向遗忘坟场!】

帖子的正文早已被彻底抹去,只留下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以及标题下方一串残缺不全、意义不明的字母和数字组合,像是一组被刻意打乱的坐标。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盯着那串残缺的字符:**K7J*4?N1R#P**。中间的星号和问号,显然是关键信息被删除或加密的痕迹。他尝试将林晚画中那个条形码墨点的形态、位置,与这串字符进行关联。条形码……通常由粗细不一的线条代表数字……林晚画的是一个点,或许是某种简化或象征?还是一个具体的定位?

他抓起桌上一支铅笔,在素描本空白的页边飞快地演算、推演。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那串残缺的字符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组合。K7J……4?N……1R#P……林晚画在脖颈后……代表位置?代表身份编号?代表……空间坐标?

突然,一个近乎直觉的念头闪过!他猛地停笔,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问号“?”的位置。林晚的标记是一个点,一个明确的点。而问号,代表未知、缺失。在坐标中,缺失的往往是……精确的定位数字!那个问号,会不会就是林晚标记所指向的、缺失的精确信息?

他迅速在脑中构建坐标模型。如果“K7J”代表区域代码,“4?N”代表经度(纬度?)的大致范围,“1R#P”代表另一个维度……那么中间那个“?”,就是精确到小数点后、或者某个具体网格的定位点!而林晚脖颈后的点,就是那个精确的“位置”!

这个推断如同电流般击中了他。他立刻在电子地图上输入推测的坐标范围。地图加载,区域不断放大、聚焦……最终,屏幕中心,一个被老工业区破败厂房和废弃铁路线半包围的、几乎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被高亮标记出来——**西郊,第七仓储区,D-4废弃转运站**。

屏幕的光映在陈默眼中,冰冷而锐利。就是那里。疤脸强尼口中的“毒疮”,帖子里警告的“回收站”和“遗忘坟场”。林晚画中漩涡的中心。所有被“安宁”剥离、遗弃的人类痛苦记忆最终汇聚的……垃圾场。

他关掉手机屏幕,仓库内瞬间只剩下昏黄摇晃的灯泡光芒。他静静地坐着,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密集得如同千军万马在冲锋。风声呼啸着穿过厂房间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哀嚎。

这雨声,这风声……像极了林晚邻居们口中那个“记不清”的、震动整栋楼的恐怖夜晚的背景音。

陈默站起身,走到仓库唯一一扇布满灰尘和雨痕的高窗前。他抹开一小块玻璃,冰冷的雨水气息扑面而来。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倾泻而下的雨幕,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仓库里弥漫着铁锈、机油、灰尘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雨水、冷汗与决绝意志的冰冷气息。

风暴的中心,就在那个废弃的转运站。他必须去。在下一个雨夜来临之前,在遗忘彻底吞噬一切之前。

他需要看清,那“垃圾场”里堆积的,究竟是怎样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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