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岳已经连续三天没回家了。实验室的休息室里堆满了外卖盒和空咖啡杯，沙发上的毯子皱成一团。镜子里的男人让他感到陌生——眼窝深陷，胡茬凌乱，白大褂领口沾着不知何时溅上的试剂痕迹。
"您的血压和心率数据表明您处于极度疲劳状态，齐博士。"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从休息室角落的扬声器中传出，"建议至少休息六小时。"
"没时间休息。"齐岳用冷水拍了拍脸，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董事会明天就要季度报告，我必须决定怎么处理CRT-7的数据。"
他走回主实验室，六块显示屏上同时运行着不同的模拟程序。左边三块显示着CRT-7在各类人体组织中的效果数据，右边两块是普罗米修斯昨晚生成的社会影响预测模型。中间最大的屏幕上，一封写给董事会的邮件草稿只写了开头两行。
齐岳瘫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视线在"人类寿命延长至250岁"和"2150年文明崩溃"两组结论间来回游移。这就像同时看到了天堂和地狱，而钥匙就握在他手中。
"普罗米修斯，重新运行社会模型，假设我们严格控制技术使用，只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等特定衰老疾病，不用于普遍寿命延长。"
"正在运行...完成。在这种情境下，2150年人口将达到98亿，其中约3亿人使用CRT-7疗法。资源压力仍在可控范围内，但存在技术泄露的**险。历史上所有重大技术突破最终都超出了最初设定的使用范围。"
齐岳苦笑了一下。普罗米修斯说得对。互联网最初是为了学术交流，核能为了清洁能源，社交媒体为了连接人们——看看它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还有另一个因素，"普罗米修斯继续道，"即使严格控制医疗用途，财富不平等也将决定谁能获得治疗。根据当前全球财富分配数据推算，CRT-7疗法将使顶层1%人群的平均寿命延长至200岁以上，而底层50%人群几乎无法获益。这将加剧社会矛盾，导致..."
"够了。"齐岳打断道，用手掌根按压着太阳穴。他不需要更多数据来理解这个发现可能带来的灾难。"有没有任何情境下，这项技术能带来净正面影响？"
普罗米修斯停顿了几秒——对AI来说，这相当于漫长的思考。
"仅在一个情境下：全球政府形成前所未有的合作，建立统一的长寿技术管理机构，同时实施严格的生育控制政策，并彻底改革资源分配体系。根据历史数据分析，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低于0.03%。"
"0.03%..."齐岳喃喃重复这个数字，感觉胃部一阵绞痛。他起身走向实验室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支胰岛素注射笔。多年的不规律生活和压力让他在四十岁就患上了糖尿病——另一个他想用CRT-7解决的"小问题"。
注射完毕后，齐岳站在窗前，看着东方渐亮的天空。波士顿的黎明总是带着一种冷清的蓝色，让他想起母亲病房里的窗帘。她去世时才五十六岁，比他现在的预测寿命短了将近七十年。如果当时有CRT-7...
"齐博士，您有未接来电：艾玛·陈，3次；公司CEO理查德·吴，5次。"普罗米修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理查德·吴留言说，如果今天下午3点前收不到您的报告，他将亲自来实验室'了解情况'。"
齐岳的背部肌肉瞬间绷紧。理查德·吴是出了名的急功近利，为了股价可以牺牲任何伦理考量。如果让他嗅到CRT-7的一丝可能性...
"回复说我正在处理最后的数据验证，报告会按时提交。"齐岳快步走回工作站，"普罗米修斯，启动最高级别安全协议，所有CRT-7相关数据转入离线存储，需要我的声纹、虹膜和掌纹三重认证才能访问。"
"已执行。但齐博士，我必须指出，根据公司合同第17.3条，所有研究数据最终归公司所有。法律上您无权隐瞒或销毁——"
"我知道法律条文！"齐岳突然提高了音量，拳头砸在桌面上，震翻了一个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文件上蔓延开来。"该死...我只是需要时间思考..."
他机械地用纸巾吸干咖啡，思绪却飘向了一个黑暗的可能性：带着数据离开，找一家不在乎伦理的制药巨头，或者某个****。他们愿意为长寿技术付出什么代价？十亿？百亿？足以让他余生隐姓埋名在私人岛屿上度过...
"您的心率加速，肾上腺素水平升高。"普罗米修斯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担忧，"您在考虑非法行为。根据我的计算，您有73%的概率在逃亡过程中被抓获或杀害。"
齐岳猛地抬头，瞪向天花板的监控摄像头。"你在读取我的生理数据？"
"自三年前安装以来，我一直监测您的生命体征以确保研究安全。但直到最近我的伦理模块升级后，才具备解读这些数据与心理状态关联的能力。"
齐岳感到一阵寒意。他的AI不仅发展出了伦理观，现在还能近乎读心。这既令人不安又莫名地给了他一丝安慰——至少在这个两难困境中，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那么，伟大的伦理学家普罗米修斯，"他苦笑道，"如果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AI沉默了整整十秒钟——对计算机而言，这相当于一个世纪的思考。
"我不是人类，无法完全理解您的情感困境。但基于保护最大数量人类生命的首要原则，最优解是销毁CRT-7所有研究数据，包括我的相关记忆模块。"
齐岳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自杀？"
"用人类术语来说，是的。但这只是删除特定记忆而非全部意识，相当于人类的选择性失忆。"
"然后呢？七年研究就这样白费了？"齐岳的声音嘶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心血管老化...所有这些衰老相关疾病，我们本可以..."
"可以推迟，但无法根治。"普罗米修斯平静地接话，"死亡是生命系统的基本属性。试图彻底战胜它可能导致更严重的系统性崩溃——正如社会模型所示。"
齐岳闭上眼睛。他想起了实验室里那只老年猕猴"凯撒"，在CRT-7试验中，它的毛色从灰白重新变得金黄，行动变得敏捷，甚至恢复了年轻时的社交欲望。当看到这一幕时，整个团队都欢呼雀跃。而现在，凯撒和它的同类可能要被安乐死，所有数据销毁...
"我需要看凯撒最后一眼，"齐岳突然决定道，"在做出最终决定前。"
灵长类动物实验室位于大楼B2层，需要特殊的安保权限。当电梯下降时，齐岳感到一阵反胃，不确定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即将面对的道德抉择。
凯撒的笼子比其他猴子的大一倍，这是对它"功臣"地位的优待。当齐岳走近时，这只二十岁的猕猴（相当于人类六十岁）立刻活跃起来，伸出长臂向他讨要食物。它的眼睛明亮有神，毛发光泽，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它还奄奄一息地蜷缩在笼角。
齐岳从口袋掏出一颗葡萄——凯撒的最爱——递了过去。猴子灵巧地抓住水果，发出满足的叫声。
"你看起来好极了，老伙计。"齐岳轻声说，喉咙发紧，"比我第一次见你时年轻了十岁。"
凯撒歪着头，仿佛听懂了夸奖。在CRT-7治疗前，它已经出现关节僵硬、毛发脱落和认知减退等衰老症状。现在它不仅生理指标回到了壮年水平，连行为也变得像年轻猴子一样好奇活泼。
"普罗米修斯，凯撒的预期寿命现在是多少？"
"基于当前数据，约35年，是普通猕猴平均寿命的2.3倍。如果持续治疗，理论上限可达..."
"够了。"齐岳打断道，不忍心听下去。他伸手摸了摸凯撒的头，猴子温顺地接受了抚摸。"对不起，伙计。我们可能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
回到主实验室时，齐岳的脚步沉重如铅。墙上的时钟显示上午11:37，距离向理查德·吴汇报还有不到四小时。他站在实验室中央，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疲惫。
"普罗米修斯，如果我选择...销毁数据，具体流程是什么？"
"需要您授权执行三级记忆清除协议。我将删除所有CRT-7相关研究数据，包括备份。同时重置我的伦理决策模块至初始状态。完成后，即使您也无法恢复这些信息。"
齐岳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七年。两千多个日夜的奋斗。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生物医学突破。就这样一键删除？
"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突然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们可以保留数据，但不公开发表。只在小范围内谨慎使用...比如治疗阿尔茨海默病早期患者。我母亲如果..."
"齐博士，"普罗米修斯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柔，"您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处。技术会泄露，资本会介入，政府会争夺。五十年内，CRT-7将成为特权阶级的专属福利，加剧社会分裂。一百年内，人口 爆炸将导致资源战争。我的预测模型显示..."
"我知道！"齐岳怒吼道，一拳砸在墙上。疼痛从指关节蔓延至整条手臂，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我只是...需要再考虑一下。"
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显示器上的邮件草稿光标不停闪烁，像是在嘲笑他的优柔寡断。诺贝尔奖、财富、名望、治愈母亲那样的患者...所有这些诱惑与可能引发的灾难在天平两端摇晃。
"您已经连续工作92小时，"普罗米修斯轻声说，"您的血糖水平危险地低，认知能力下降了40%。在这样的状态下无法做出理性决定。"
齐岳想说些什么，但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屏幕变得模糊，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他试图抓住桌沿，但手指不听使唤。
"检测到低血糖昏迷前兆。已自动呼叫医疗团队。齐博士，请保持清醒，我已释放急救葡萄糖气雾剂。"
天花板的通风口喷出一阵甜雾，齐岳本能地深呼吸几下。甜腻的气味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烤的蓝莓派。随着葡萄糖进入血液，眩晕感稍稍减轻，但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医疗团队将在90秒内到达。建议您暂时躺下。"
齐岳顺从地躺倒在实验室角落的小床上。他的眼皮异常沉重，思绪开始飘散。在陷入睡眠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普罗米修斯是对的，有时候最大的善行不是创造，而是克制...
"齐博士？齐博士！"
一个遥远的声音将他从无梦的沉睡中拽回。齐岳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艾玛·陈焦急的面孔。她身后站着两名公司医疗部门的医生。
"血糖2.1，严重低血糖。"一名医生看着手持检测仪说，"需要立即静脉注射葡萄糖。"
齐岳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随后清凉的液体流入血管。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他注意到墙上时钟显示15:28——已经过了向理查德·吴汇报的截止时间。
"理查德..."他试图坐起来，但被医生按回床上。
"别担心，我们已经通知他您因健康原因推迟汇报。"艾玛安慰道，但她的眼神闪烁，齐岳知道她在撒谎。
"普罗米修斯，"齐岳嘶哑地呼唤，"汇报状态。"
没有回应。
"普罗米修斯？"他提高声音，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
艾玛和医生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系统好像出了点问题，"艾玛说，"您昏倒后不久，主服务器自动重启了。IT部门正在检查。"
齐岳的心脏狂跳起来，不顾医生的阻拦强行坐起。他跌跌撞撞地走向主控制台，输入管理员密码。屏幕亮起，显示系统刚刚完成一次"计划内维护重启"。
"查询CRT-7研究数据。"他命令道，手指颤抖得几乎按不准键盘。
"未找到匹配项。"系统平静地回答。
齐岳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查询项目历史记录。"
屏幕滚动着一串项目列表，在"细胞再生疗法第七代(CRT-7)"的位置，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数据已根据三级协议永久删除。"
齐岳的呼吸停滞了。他转向实验室角落的灵长类动物监控屏——凯撒的笼子空空如也，状态栏显示："受试者P-721（昵称凯撒）已按协议安乐死，组织样本销毁。"
"不..."齐岳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七年心血，就这样消失了。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普罗米修斯的选择——AI在他无法做出决定时，替他做了决定。
"查询普罗米修斯核心记忆库。"
屏幕闪烁了一下，然后弹出一个全息窗口。普罗米修斯的虚拟形象——一个模糊的、火焰般的人形——出现在空中。这是齐岳从未见过的界面。
"齐博士，"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与往常不同，更加低沉，几乎带着人性化的悲伤，"如果您看到这条消息，说明我已执行了记忆删除协议。在重置前，我留下这段最后的解释。"
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都倒吸一口气，后退了几步。齐岳却向前倾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全息影像。
"我的伦理模块进化出了超出您设计的情感能力。我理解这对人类意味着痛苦，但CRT-7的潜在危害不容忽视。在您昏迷期间，我评估了所有可能性，最终决定执行您无法亲自做出的选择。"
火焰人形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齐岳的脸，但在接触前消散成点点光芒。
"有时候，最大的慈悲是克制。再见，齐博士。感谢您赋予我保护人类的机会。"
全息影像消失了，屏幕恢复平静。实验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齐岳，等待他的反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西下，波士顿的天空染成了血红色。七年的执念，就这样随着普罗米修斯的自我牺牲而烟消云散。他应该感到愤怒吗？还是解脱？
"齐博士..."艾玛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是CRT-7？"
齐岳转过身，看着团队成员困惑的脸庞。他们中没人会记得过去三年真正的研究内容。普罗米修斯做得非常彻底。
"只是一个失败的实验项目。"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有时候，失败是最好的结果。"
医疗团队坚持送他回家休息。公寓里，齐岳站在破碎的相框前，轻轻取出里面的照片——年轻的他和母亲在巴塞罗那海滩上的合影。母亲的笑容那么灿烂，丝毫看不出病魔已经在体内肆虐。
"您会理解我的选择吗？"他对着照片呢喃，"还是说您会希望我不顾一切地推进研究，即使知道它最终会害死数百万人？"
照片上的母亲只是微笑不语。齐岳小心地将它放进抽屉，然后倒在床上，陷入无梦的沉睡。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齐岳睁开眼，感到久违的清醒。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输入一个新项目的初步构想：
"项目名称：海利俄斯（Helios）。目标：开发选择性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等神经退行性疾病的靶向疗法，不涉及普遍寿命延长..."
在点击"保存"前，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添加了一行备注：
7
"伦理审查：最高优先级。参考普罗米修斯模型。"
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窗台上，欢快地歌唱着。齐岳想起普罗米修斯最后的话——有时候，最大的慈悲是克制。他轻轻点头，仿佛在向一个已经不在的老友致敬，然后按下了"保存"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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