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指骨的悸动

骨哨的余音在树冠间消散时,祭祀台上的火塘已只剩暗红的炭屑,偶尔爆起的火星子跌进灰烬,像熄灭的祖灵眼瞳。苍看着最后几个猎手的背影消失在藤梯拐角,他们的骨刀刀柄还在发烫,护符上的树纹焦痕如同新鲜的伤口。巢翁的祭袍扫过他脚边时,带起一阵松脂与血腥气混合的风,老巫祝凑近时,他闻到对方颈间骨链渗出的药味 —— 那是用来压制咳血的金创草膏,气味里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土气息。

"把矿石收进祖地。" 巢翁的声音比平日低了两个调,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苍肩上,指腹擦过他昨夜被木精藤划伤的结痂,苍听见老人喉间滚动着未说出口的叹息,"别碰那根指骨。" 话尾的气音被风卷走,老巫祝已转身走向祭台深处,袍角的骨片流苏碰撞出零碎的警示。

祖地树洞的木门是用整块梧桐木雕刻的,表面凹刻着初代巫祝与眠骨山精魂签订契约的图案:巨手指尖抵着山峦,树根化作锁链缠绕在骨节上。苍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 "吱呀" 轻响,惊飞了门框上栖息的守魂蝶 —— 这种翅膀透明如骨片的蝴蝶,会在祖地受到威胁时发出荧光。树洞内的空气比外界低了三度,松脂混着陈年兽骨的冷香扑面而来,七盏石灯沿着石壁排列,灯油是用木精泪与鹿脂混合熬制,火苗呈现出稳定的幽蓝色,映得满壁的骨饰投影摇曳如活物。

石龛位于树洞最深处,由天然形成的岩架分割成三层。苍将矿石按形状摆回凹槽时,指尖触到矿石表面未褪的余热,那些曾拼出 "山骨欲裂" 的孔洞里,此刻正渗出极细的银线,像被抽干了精魄的血管。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石龛底层,暗金指骨躺在阴影里,表面的符文在幽蓝火光中时明时灭,宛如某种沉睡的活物在呼吸。

那截指骨比他记忆中更暗沉,靠近尖端的位置有三道新出现的裂纹,像是被巨力击打过的痕迹。苍想起三年前的冬祭,巢翁曾用鹿血擦拭这根指骨,当时他躲在门后,看见血珠渗进符文凹槽时,指骨表面浮现出流动的金光,勾勒出类似山脉断裂的图案。此刻指骨周围的空气似乎在轻微震颤,当他的视线掠过其粗钝的指节时,突然觉得那形状像极了眠骨山主峰的轮廓。

好奇心像藤蔓般攀住理智。苍屏住呼吸,指尖悬在指骨上方三寸处,能清晰感受到下方传来的低频震动,如同远古巨兽的心跳。他想起昨夜在坟地捡到的碎骨片,此刻正在药囊里静静躺着,与眼前的指骨形成某种隐秘的共鸣。当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骨面时,皮肤表面的汗毛突然全部竖立,一种介于灼烧与冰冻的感觉顺着神经迅速蔓延,仿佛有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

幻象来得毫无征兆。

首先是听觉的崩塌。苍听见耳膜发出 "嗡" 的一声,整座巨树的年轮在刹那间清晰可闻 —— 那是千万个昼夜的私语,却突然被某种撕裂声扯碎。接着是视觉的扭曲,树洞石壁上的骨饰投影开始融化,化作黑色的泥浆向下流淌,而指骨表面的符文亮如白昼,每一道凹痕都在喷吐金光,拼凑出完整的画面:眠骨山主峰轰然断裂,露出内部中空的腔体,里面堆满了不计其数的兽骨与人骨,骨堆中央,一颗跳动的、布满裂纹的 "心脏" 正在渗出黑色浊液。

"轰 ——!"

没有声音的轰鸣在脑内炸开。苍看见自己的手掌陷入指骨表面,金色血液从裂纹中涌出,在地面汇成河流,河流里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魂影,他们的面容与部落族人重合,却都穿着石制甲胄,胸口嵌着与指骨同色的碎片。当河流流向眠骨山方向时,山体突然分裂,露出其后盘桓的巨影 —— 那是具由骨殖与树根组成的巨人,腰部以下埋在地里,双手撑着断裂的山脉,头颅却已被浊气腐蚀得只剩半张骨面,空洞的眼窝里,正倒映着部落燃烧的树巢。

浊流涌来时,苍尝到了铁锈味的苦涩。那不是普通的洪水,而是混杂着骨渣与腐叶的黑色浪潮,浪头拍来时,他看见浪潮中翻涌着无数熟悉的面孔:晾晒兽皮的妇人、磨石矛的青年、甚至巢翁的脸,他们的皮肤下都蠕动着黑色纹路,张开的嘴里喷出浊气而非鲜血。巨人发出的悲鸣震碎了他的听觉,那声音里裹挟着千万个 "守巢" 的执念,却在接触到浊流的瞬间,化作绝望的 "逃"。

剧痛从眉心炸开。苍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刻着契约图案的木门,掌心传来的灼痛让他低头,只见方才触碰指骨的指尖正在渗出金色血液,血珠落地时发出 "滋滋" 声响,在石板上腐蚀出与指骨符文相同的痕迹。暗金指骨此刻悬浮在石龛上方,表面裂纹中溢出的金光勾勒出眠骨山的轮廓,山脉中段的裂隙处,有个极小的黑点正在扩大,像被戳破的纸洞,透出其后无穷的黑暗。

"眠骨山…… 裂了……" 苍的低语被守魂蝶的振翅声打断。他看见七盏石灯的火苗同时转向指骨,幽蓝火焰开始泛紫,石壁上悬挂的历代巫祝骨饰突然集体震颤,某根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 "咔嚓" 断裂声。最危险的是,他听见树洞口传来藤条断裂的脆响 —— 那是只有在巨树受到致命伤害时才会出现的声音。

指骨 "当啷" 坠地的声响惊醒了苍。他颤抖着捡起药囊,发现昨夜捡到的碎骨片不知何时已与指骨的裂纹完美契合,仿佛本就是同一根骨殖的一部分。当他将碎骨片按回原位时,指骨表面的符文突然全部亮起,在他视网膜上投下最后一幅画面:巢翁站在祭祀台边缘,手中握着染血的骨签,望向他的方向,唇语分明在说 "快走"。

冷汗浸透的衣衫贴在背上,苍抓起指骨塞进药囊,却发现指骨此刻轻如鸿毛,仿佛所有的重量都转移到了他的心脏。树洞外传来人群的惊叫,混着守巢雀尖锐的警报声,他隔着木门都能感受到某种庞然大物经过时引起的震动 —— 那是比之前凶兽袭击更可怕的、地动山摇般的震颤。

当苍推开木门的瞬间,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祭祀台上,巢翁正对着北方的眠骨山跪下,手中的手杖断裂成两截,祭袍上的迁徙图被烧出焦洞,露出底下苍老的脊背,那里纹着与指骨相同的符文,此刻正在渗血。而在更远处,原本青翠的眠骨山,其主峰顶端的植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露出底下灰白色的岩层,像极了某种巨兽褪去血肉的骨骼。

药囊里的指骨突然发出蜂鸣,苍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浮现出骨纹组成的手环,每一道纹路都在指向北方 —— 指向那正在 "苏醒" 的眠骨山。他突然想起部落童谣里的最后一句:"当祖骨流泪时,山神会睁开眼睛。" 而现在,他掌心的金色血液正滴落在栈道上,每一滴都化作小小的眼睛,齐齐望向那座正在死去的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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