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献祭

冰冷的白,带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是黄土旺睁开眼后唯一能感知的东西。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管嗡嗡低鸣,像某种不知疲倦的飞虫,扰得他本就混乱的脑子嗡嗡作响。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肋骨深处隐隐的闷痛,那是昨晚在昆仑谷挨了王重阳一脚的“馈赠”,隔着时空,精准地投射在现实世界的躯壳上。

铁床栏杆硌着手臂,冰凉刺骨。

他微微偏头,视线扫过这间六人病房。

隔壁床的老张正对着墙壁低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密语,再远些,一个年轻男人裹着被子,身体小幅度地、神经质地抽搐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混合着药物、汗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锈蚀气息。

门被推开,脚步声规律而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梁荻医生来了。

白大褂纤尘不染,衬得她面容白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身后跟着两个护士,推着发出轻微吱呀声的小推车,上面摆满了药盒、记录板和各种闪着冷光的器具。

查房开始了。

黄土旺闭上眼,尽量放缓呼吸,试图将自己缩进被单的褶皱里,成为一个不起眼的背景。

他不需要治疗,他需要的是从这里出去。每一次被按在电击床上那种意识瞬间被撕碎、身体不受控地痉挛、喉咙里只剩下灼烧感的经历,都让他从骨髓里泛起恐惧。两天一次,像悬在头顶的钝刀。而梁荻医生的笔和护士们的记录,就是那把刀落下的时间表。

“……61号,黄土旺。”梁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病房的杂音,精准地落在他耳中。

她走到床边,翻动着夹在记录板上的病历。纸张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

黄土旺不得不睁开眼,对上她镜片后审视的目光。那目光看似平静,深处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带着点好奇的探究,让他极其不适。

他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僵硬的弧度:“陈医生。”

梁荻点了点头,例行公事地询问:“昨晚睡得怎么样?有没有……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

她的措辞很谨慎,带着精神科医生特有的那种诱导性。

“没…没有。”黄土旺垂下眼睑,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

“就是……有点头疼。”这倒是实话,王重阳那裹挟着阴毒灵力的窝心脚,滋味可不好受。

“嗯。”梁荻在记录板上写了几笔,“情绪稳定是关键。坚持服药。”

她的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停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提起,

“上次你说…在那边,采到过一种紫色的草?”

来了。黄土旺的心猛地一跳。

他上次为了试探,也为了讨点好,减少电击频率,随口提过一句昆仑谷深处有种能让人心神宁静的“凝神草”。

他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底下摸索。

那里藏着他在现世唯一能依仗的秘密——一个极其简陋、由破布条缝制的口袋。

指尖触到一点微凉,他费力地掏出来。

那是一小截紫色的植物茎秆,干枯蜷曲,毫不起眼,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枯枝。

在昆仑谷,这不过是路边最寻常的杂草,连兔子都不屑啃食。

他捏着那截枯草,递向梁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就…就是这个。我试过,闻着…好像能舒服点?”

他刻意让声音带上一点不确定的、属于“病人”的虚弱和茫然。

梁荻的视线落在那截枯草上。

她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不是惊喜,更像是一种……确认?她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轻轻接了过去。

梁荻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黄土旺的手背,带来一丝温热的、陌生的触感。

“哦?”她将枯草拿到眼前,凑近鼻端嗅了嗅。

黄土旺屏住呼吸,这玩意儿在那边确实只有一点微弱的宁神作用,在这边,大概就是枯草味吧?

“气味…很独特。”

梁荻放下枯草,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似乎缓和了一分,

“下次‘回去’,可以多留意一下这类…嗯…有特殊感觉的植物。对研究你的病情,或许有帮助。”

梁荻将枯草很自然地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动作流畅得仿佛本该如此。

黄土旺心里咯噔一下,一丝微弱的懊恼掠过。

又没了。他本想靠这个,哪怕只换一次电击的减免也好。

在梁荻那看似专业、实则不容置疑的态度面前,他连开口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他只能垂下头,含糊地应着:

“好…好的,陈医生。”

“安心休息。”梁荻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在记录板上又写了点什么,带着护士转向下一个床位。

黄土旺靠在冰冷的床头,听着梁荻询问其他病人的声音,那截枯草消失在她白大褂口袋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贿赂失败了?还是…被当成另一种信号?他想起刚才梁荻指尖的温度,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

他需要更“有效”的东西,需要帮手,需要在这个牢笼里找到缝隙。

目光在病房里游移,最终落在推着药车准备离开的一个年轻护士身上。她叫苏檑,脸圆圆的,眼睛很大,看着很和气,偶尔会避开梁荻的视线,偷偷给病人多倒半杯水。

黄土旺知道她有个在楼下保安室工作的男朋友,姓高,人高马大,脾气似乎不太好。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里的磷火,在黄土旺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狭窄的所谓活动室充斥着电视的嘈杂声和病人无意义的低语。

黄土旺缩在角落一张塑料凳上,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旧杂志,眼神却空洞地越过页面。

肋骨深处的闷痛像钝刀子割肉,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得他眼前发黑。他知道,这是王重阳试炼的新毒开始侵蚀那具异界身体的征兆,同步的伤害正悄然降临。

视线扫过活动室门口,苏檑正和另一个护士低声交谈着什么。机会。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挪到门口附近。当苏檑推着空药车经过时,黄土旺像是站立不稳,猛地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她那边歪倒。

“哎!”苏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对…对不起,林护士!”黄土旺慌忙站稳,脸上挤出痛苦又抱歉的表情,一只手捂着肋下,另一只手却借着身体的遮挡,极其迅速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了苏檑护士服的口袋里。

那东西触手温润微凉。

苏檑愣住了,扶着他的手僵在那里,圆脸上满是惊愕:“黄土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绊了一下。”黄土旺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一半是装的,一半是那真实的痛楚作祟。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恳求,“林护士…帮我个忙…口袋里的东西…帮我…帮我问问值不值钱?求你了…我想…我想给欣然买点东西…” 吴欣然的名字,是他此刻最好的掩护。

苏檑的脸瞬间红了,眼神慌乱地瞟向四周,生怕被人看见。她感觉口袋里的东西不大,形状圆润,像颗小石头,但触感又不像。

她飞快地抽出手,脸上努力维持着护士的严肃:“你…你别这样!站好!再这样我喊人了!” 语气虽硬,却没了刚才的惊怒,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好奇。

她没再说什么,推着药车匆匆离开,脚步显得有些急促,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住了鼓起的口袋。

黄土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苏檑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肋下的疼痛似乎更清晰了。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他闭上眼,昆仑谷阴冷的地牢、王重阳那张枯瘦扭曲的脸、丹炉里翻滚的诡异绿雾…与眼前这充满消毒水味的白色牢笼重叠交错。

混乱的碎片在脑海里冲撞,哪一个才是真实?他分不清。他只知道,无论哪个世界,他都快撑不住了。

时间在煎熬中爬行,像生锈的齿轮。

晚餐是寡淡的米粥和煮得稀烂的青菜,黄土旺味同嚼蜡。

同病房的老张依旧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那些破碎的音节钻进耳朵,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韵律,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强迫自己躺下,盯着天花板上那圈模糊的光晕,等待着。

肋骨下的闷痛如同活物,随着心跳一下下搏动,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附骨之疽般的折磨。

走廊的灯光熄灭了大半,病房陷入一种昏沉的半明半暗。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苏檑的身影。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闪身进来,反手将门掩上,背靠着门板,胸口微微起伏。

“黄土旺?”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

黄土旺立刻坐起身,动作牵动伤处,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苏檑快步走到床边,圆脸上没了白天的和气,只剩下紧张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她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其他病床上模糊隆起的被褥轮廓,确认无人注意,才从护士服口袋里掏出一团袜子,飞快地塞进黄土旺盖着的被子里。

温润的触感落在腿边。

“你…你哪儿弄来的?”苏檑的声音发颤,

“…我男朋友,他找人看了!他说…他说这玩意儿透光看,里面有血丝在动!像…像活的!他朋友看了照片,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问还有没有?值老鼻子钱了!”

黄土旺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擂了一下,几乎盖过了肋骨的钝痛。

成了!

他在被子里摸索着,指尖触到那颗温润的石头——那是在昆仑谷地火熔岩边缘随手捡的“血石”,一般用它来温养低阶法器,多到如同路边的鹅卵石。在这里,竟成了价值连城的珍宝?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混杂着一点点“病人”特有的、对物质价值的懵懂:

“就…就是上次‘做梦’的时候,在一条很烫的河边捡的…亮晶晶的,好看…就想给欣然…做手串”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蛊惑,

“林护士…帮帮我…我还能‘捡’到…更漂亮的…到时候…分你…分你一些…”

他故意加重了“分你一些”这几个字。

苏檑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被巨大利益骤然砸中的、近乎眩晕的光。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你…你说真的?你还能‘捡’到?”

“嗯!”黄土旺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空洞而可信。“梦里…经常有…就是…带回来…有点难…也不好…出手”

他适时地露出苦恼的表情。

苏檑沉默了,胸膛起伏,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凑近,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廉价护手霜的味道钻进黄土旺的鼻子:“好!我…我帮你!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李哥…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梁医生!” 她提到梁荻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本能的忌惮。

“一定!”黄土旺立刻保证,心头一块巨石暂时落下。他试探着问,“那…下次治疗…电击…”

苏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尽量跟记录的周姐说说…但陈医生那边…”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小声说道,

“梁医生对你…挺特别的。你…你顺着她点,可能比什么都管用。”

黄土旺的心沉了沉。梁荻。又是梁荻。那个将他视为特殊研究对象、带着探究和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意味的女人。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我先走了!”苏檑不敢多待,像来时一样,迅速而无声地溜了出去,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病房重新陷入沉寂。黄土旺躺在黑暗中,手指紧紧攥着那颗温润的血石,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平息心头的焦灼。

苏檑这条线暂时搭上了,但梁荻…他想起下午查房时她收走凝神草的样子,想起她指尖的温度,还有苏檑那句“陈医生对你挺特别的”。

顺着她?怎么顺?

他需要她“特别”的关照来避开电击,来获得这点有限的喘息空间,可这“特别”本身,就像一张无形而危险的蛛网。

他疲惫地闭上眼。

昆仑谷,王重阳那张枯槁阴鸷的脸、丹炉里翻滚的毒烟、还有无心然那双充满担忧和决绝的眼睛…再次汹涌而来,与病房冰冷的白色、消毒水的气味、梁荻审视的目光、苏檑兴奋的低语…疯狂地交织、碰撞、撕裂。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里溢出。

肋下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加剧,像有烧红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再用力搅动!他猛地蜷缩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不是幻觉!两个世界的伤口,正在同步撕裂!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昆仑谷那阴暗的地牢里,王重阳布满毒疮的手,正将一管墨绿色的、粘稠如活物的毒液,狠狠灌进“那个他”的嘴里!

“嗬…嗬…”黄土旺张大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吸气,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更剧烈的痛苦。

他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引来护士。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剧痛中,病房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没有脚步声。

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门口走廊渗入的微光里。白大褂的轮廓清晰可见。

梁荻。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昏暗的空间,目光精准地落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痛苦颤抖的黄土旺身上。

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点,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她没有进来,没有询问,只是那样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记录着实验体的痛苦反应。

时间在剧痛和那道冰冷注视的双重压迫下,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黄土旺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撕裂的痛苦彻底吞噬时,那股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绞痛,如同退潮般,毫无征兆地骤然减轻了一些。

虽然依旧闷痛难忍,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要将人活活撕裂的感觉。

门口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梁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黄土旺瘫软在汗湿的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老张在梦中含糊不清的呓语。

梁荻刚才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多少?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恐惧。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剧痛的余波还在神经末梢跳跃,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着虚弱的胸腔。必须尽快找到帮手,必须尽快摆脱这个牢笼,必须…救欣然。

苏檑是一条路,但太窄,太危险。梁荻…梁荻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

他摸索着,从枕头下那个破布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样东西。不是血石,也不是凝神草。那是一小片薄薄的、边缘不规则的玉白色碎片,触手温凉,隐隐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从中透出。

这是在昆仑谷一处坍塌的古祭坛废墟里找到的,他本能地觉得这东西不寻常,偷偷藏了起来。

他捏着这片温凉的玉片,感受着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混乱焦灼的心绪似乎被这丝暖意熨帖了极其微小的一角。

一个更大胆、更危险的计划轮廓,在剧痛和恐惧的间隙,艰难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目标,依旧是梁荻。但这次,他要献上的,不再是路边的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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