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冷雨,缠绵又阴毒,抽打着破败道观的断壁残垣,也抽打在林默的心上。
灵堂里,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穿堂风里挣扎,忽明忽灭,映着正中那口薄皮棺材模糊的轮廓。
师父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林默的腕子,冰凉得不像活人,浑浊眼珠里燃着最后一点执拗的光。
“默…默儿…守…守好…”师父嘴唇哆嗦着,拼尽全力将一只巴掌大的陈旧木盒塞进林默怀里。
盒面雕着模糊的北斗七星,沉重异常,压得林默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象征掌门信物的七星罗盘。
他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却死死咬住牙关,只重重地、无声地点头。
师父的手猛地一松,眼神却复杂地望向门口,带着一丝林默看不懂的、近乎怜悯的急迫。
“吱呀——”
腐朽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粗暴地撞开,凄风裹着冷雨瞬间灌入,油灯“噗”地熄灭。
灵堂彻底陷入一片昏暗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道高大的人影堵在门口,隔绝了门外灰蒙蒙的天光。为首那人,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与这破败道观格格不入,皮鞋踩在泥泞的青石地上,发出冷硬的“哒、哒”声。
大师兄赵乾。
他脸上没有半分哀戚,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刺向林默怀中紧抱的木盒。
“呵,”一声轻蔑的嗤笑在死寂中炸开,格外刺耳,“师父他老人家刚闭眼,你这废物点心就迫不及待地偷盗师门至宝了?”
赵乾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钻入耳膜。
林默猛地抬头,眼中的悲痛瞬间被惊愕取代:“师兄!你胡说什么?这是师父临终……”
“闭嘴!”赵乾厉声打断,一步跨到林默面前,阴影将他彻底笼罩。
赵乾身后,几位师叔和几个面生的江湖人士也鱼贯而入,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目光闪烁,有的漠然,有的带着看好戏的嘲弄。
无人出声。
无人为林默辩驳一句。
“临终?”赵乾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俯视着跪在冰冷地面的林默,如同在看一摊烂泥,“师父是油尽灯枯,神志不清了!我赵乾,才是师父最器重的大弟子!这七星罗盘,这掌门之位,轮得到你这连最基础‘引气诀’都练不通的废物染指?”
每一个“废物”都像裹着冰渣的重锤,狠狠砸在林默的心口。
他脸色煞白,抱着木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微微颤抖。他想反驳,想嘶吼,想证明师父的选择没有错!
可赵乾根本不给他机会。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快如闪电,裹挟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冷腥风,直抓林默怀中的木盒!
那风里,隐约透着粘稠的黑气,如同毒蛇的涎水。
林默下意识地想护住师父最后的托付,本能地抬手格挡。
砰!
一股沛然巨力夹杂着阴寒邪气狠狠撞在他手臂上。
林默只觉得臂骨剧痛,仿佛被铁锤砸中,整个人被那股力量带得向后狠狠摔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供桌角上!
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窒息。
怀中的木盒脱手飞出。
赵乾轻松抄手接住,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满意。
他看也没看蜷缩在地、因剧痛而蜷缩起来的林默,只当是踢开了一块碍眼的石子。
他大步走到灵堂中央,迎着那些沉默注视的目光,将木盒高高举起。
“诸位师叔,各位江湖同道请看!”赵乾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庄严,“七星罗盘在此!此乃我师门重宝,唯有德者、有能者方可执掌!”
他目光扫过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林默,鄙夷如同实质。
“至于林默?”他冷笑一声,缓步上前。
下一刻,沾满泥水的冰冷皮鞋底,带着全部的轻蔑和侮辱,狠狠碾在林默沾满灰尘和冷汗的侧脸上!
脸颊被挤压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上,皮肤摩擦得生疼,泥土和雨水的腥气灌入鼻腔。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痛楚,烧得林默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却又被那冰冷的鞋底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你这种只配在泥里打滚的废物,也配碰它?”赵乾的声音如同诅咒,清晰地钻进林默的耳朵,钻进他每一寸被践踏的尊严里,“记住今天的教训,林默。这辈子,你就只配烂在泥里!”
话音落下,鞋底离开。
赵乾将木盒小心地收进西装内袋,最后瞥了一眼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林默,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我们走。”
脚步声远去,带着胜利者的喧嚣,消失在大门外凄冷的雨幕中。
灵堂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冷风呜咽,像垂死者的哀鸣。
林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脸颊贴着湿冷的青石,火辣辣的疼。身体撞击供桌的地方更是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师父没了。
罗盘被夺。
尊严被碾碎。
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冻结。
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为什么?
凭什么!
不甘!如同沉寂火山下压抑万年的熔岩,骤然在死寂的心湖底部疯狂翻涌!那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冲破了绝望的冰层!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撑起身体,想要追上那个夺走一切的恶魔!
就在他挣扎抬身的瞬间,后腰再次重重撞上刚才磕到的那块坚硬、棱角分明的供桌桌角!
咔嚓!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脆响!
一股无法形容、远超肉体极限的剧痛,从被撞的脊背处轰然爆发!
仿佛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了他的骨头里,又像是有一万根钢针同时从骨髓深处向外穿刺!
“呃啊——!”
林默身体瞬间弓起,像一只被抛上岸的虾,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孝衣。
就在这非人的剧痛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猛地从他脊椎深处被撞的那一点炸开!
嗡——!
林默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又爆发出无数混乱刺目的光斑!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变了模样!
不再是昏暗的灵堂,不再是冰冷的棺椁。
无数驳杂、混乱、流动的“气”充斥了他的视野!
灰败的死气如同污浊的雾气,从师父的棺椁中丝丝缕缕溢出。
几缕残留的、带着贪婪和恶意的血红气息盘踞在师叔们刚刚站立的位置。
赵乾离去的方向,更是拖曳着一道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的暗红血光,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紫黑邪气!
而他自己身上,则笼罩着一层稀薄暗淡、摇摇欲坠的灰白光晕,边缘处更是缠绕着丝丝缕缕不祥的暗红血线——那是被强行掠夺、践踏的印记!
剧痛依旧在脊骨深处肆虐,但就在那剧痛的源头,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纯净的金色光芒,如同初生的泉眼,顽强地渗透出来。
这金光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力量,沿着他受损的骨骼、疲惫的筋脉,缓缓流淌、浸润……
仿佛枯竭的大地,终于迎来了一场无声的甘霖。
天眼……开了?
是师父临终前刻在自己背上的那些……符文?
林默趴在地上,身体还在因剧痛而微微抽搐,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屈辱的泥印混着冷汗,狼狈不堪。
但那双刚刚被绝望和死寂占据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寒潭。
冰冷。
死寂。
却又在死寂的冰层下,燃起了足以焚毁一切的幽蓝火焰!
赵乾那张倨傲的脸,那碾在脸上的皮鞋底,那高高举起罗盘的姿态……一幕幕屈辱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每一次闪回,都让那冰层下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暴烈!
他沾满泥土的手指,一点点,死死抠进冰冷坚硬的青石缝隙里,指甲崩裂,鲜血渗出,混入污泥,他却浑然不觉。
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
最终,所有的声音都消失。
只剩下一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寒气和滔天的恨意,在他齿缝间无声地碾过,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与火:
“赵乾……”
剧痛依旧在脊骨深处燃烧,但那股源自符骨的金色暖流,正顽强地支撑着他残破的身躯。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目光,穿透破败的道观残窗,投向门外那无边无际的、压抑的雨幕深处。
冰冷的雨丝打在他滚烫的脸颊上。
“今日之辱……”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混着血水和雨水的污迹,露出下方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一字一句,如同从九幽地狱中淬炼而出的誓言:
“他日,必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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