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荆城和惊弓鸟

寒夜的北风裹着碎雪拍打着窗棂,细碎的雪粒子在窗纸上敲出簌簌的响动。我蜷缩在绣着并蒂莲的锦被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怀中的香囊。金线绣的鸳鸯早已被攥得发皱,熏香混着冷汗的咸涩在鼻翼间萦绕——这是我熬了三夜,照着御膳房嬷嬷教的法子调配的安神香。银剪子绞碎檀香时在虎口留下的红痕还未消退,此刻被冷汗浸着,火辣辣地疼。

菱花镜映着烛火在帐外摇曳,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我恍惚又看见那日御花园的飞檐翘角。金丝楠木游廊上的彩画斑驳褪色,檐角垂下的冰棱子闪着凛凛寒光。当时我正用绢帕裹着香囊往袖袋里塞,忽听得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惊得手一抖,丝缎滑过指腹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余温。

“小主当心脚下。“贴身宫女兰苕搀着我往太湖石后躲,她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慌忙捂住她的嘴,鬓边的点翠流苏钗却勾住了石缝里的枯藤。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远处明黄的团龙袍角转过游廊,苏培盛尖细的嗓音像根银针扎进耳蜗:“万岁爷仔细着,这雪地里滑。“

皇帝今日穿的是件玄色貂裘,领口镶着寸许宽的紫貂风毛。他驻足时,垂在胸前的东珠朝珠微微晃动,映着雪光流转出温润的光晕。我屏住呼吸往后缩,后腰冷不防撞上石棱,疼得眼眶发酸。恰在此时,腰间香囊的丝绦被凸起的石棱勾住,轻飘飘坠落在青石板上。那方寸大小的锦囊落地时竟似有千钧重,惊得游廊檐下的铜铃都跟着震颤。

“这是什么?“皇帝低沉的嗓音惊得我浑身一颤。透过石缝,我看见那双绣着海水江崖纹的皂靴在香囊前停住。苏培盛眼疾手快要去拾,却被皇帝抬手制止。明黄衣袖掠过,他弯腰时垂下的朝珠轻轻擦过青石板,发出玉石相击的脆响。

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漫开。皇帝两指拈着香囊举到眼前,金线绣的鸳鸯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风卷着细雪扑在他肩头,玄色貂裘上渐渐洇出深色的水痕。他忽然转头望向太湖石方向,凤目微眯,眸光如刀锋般扫过嶙峋的石壁。

兰苕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小臂,疼痛让我勉强维持清醒。直到銮驾的环佩声渐行渐远,我才发现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冷得像贴了层冰片在脊梁上。

三日后的召见来得猝不及防。那日我正在给窗台上的水仙换水,铜剪子碰到瓷盆发出叮的一声,兰苕就白着脸冲进来报信。乾清宫的铜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我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膝盖很快失去知觉。浮动的香烟里,隐约可见紫檀雕花榻上垂落的明黄帐幔,帐角的金铃随着皇帝翻书的动作轻轻摇晃。

“听闻你擅制香?“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尾音拖得极长。我喉头发紧,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全化作浆糊。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鸦啼,惊得我浑身一抖:“回...回皇上,此乃臣妾调制的...安胎香...“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惊得瞳孔骤缩。殿内死寂得能听见香炉中香灰坠落的声响。皇帝把玩香囊的动作顿住,凤目微微眯起,那道目光像淬了冰的银针,直直扎进我心底。苏培盛悄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喉结滚动着咽下口水。

慌乱间,我想起入宫那日教引嬷嬷的告诫:“圣上最忌惮后宫妄议子嗣。“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浸湿了月白色绣竹叶的衬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猛地扯下头上的银簪。发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额角被簪子划开的旧疤在烛光下泛着狰狞的红。血珠滚落时,我恍惚看见去年除夕夜的情景——也是这样的银簪,也是这般刺骨的疼,当时是为着躲开醉酒的端亲王...

“臣妾笨手笨脚...“我声音发颤,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前日不慎撞着桌角,连安神香的方子都记错了...“金砖的凉意渗进伤口,血腥味混着龙涎香在鼻腔翻涌。余光瞥见皇帝坐直了身子,那双绣着金龙的靴子缓缓向我靠近。

檀香愈发浓烈,几乎要将人溺毙。皇帝的影子笼在我身上,投下的阴影恰巧遮住金砖缝隙间凝结的血渍。他俯身时,朝珠垂落的璎珞扫过我的后颈,激起一阵战栗。龙涎香里混着淡淡的松烟墨味,让我想起御书房外那株百年老松,树皮皲裂的纹路里总嵌着经年的雪。

“起来吧。“许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我浑身发软地爬起身,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那双凤目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深不可测的寒潭,倒映着我狼狈的模样。他眼尾的细纹比三日前在御花园时更清晰了些,烛火在那瞳仁里跳动,仿佛随时会迸出火星。

“下去吧,改日再奏。“他转身坐回龙榻,随手将香囊搁在案头,金线鸳鸯恰好压在摊开的奏折上。我如蒙大赦,却在起身时险些栽倒。苏培盛快步上前扶住我,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肘,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跨过门槛时,我听见玉佩禁步撞在门框上,琳琅碎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跌跌撞撞退出乾清宫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压低的议论声。苏培盛的声音裹着笑意:“这小主倒像只受惊的兔子。“廊下的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生疼。我望着宫墙上斑驳的影子,突然想起初入宫时在御花园看见的白兔——红眼睛湿漉漉的,永远竖着耳朵,稍有风吹草动就缩成一团。那日它被皇后的波斯猫追得慌不择路,最后撞死在假山上,雪地里拖出的血痕像道朱砂画的符。

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恍若我摇摇欲坠的命运。我摸了摸额角的疤痕,黏腻的血已经凝结成暗红的痂。原以为熟读剧情就能趋利避害,却忘了自己不过是局外闯入的蝼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又岂是我这只惊弓之鸟能学得来的?

雪越下越大,红梅落在肩头转瞬即逝。我抱紧双臂往储秀宫方向走去,靴底踩碎薄冰的脆响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远处传来除夕守岁的爆竹声,惊起一群寒鸦。望着它们扑棱棱飞向夜空的背影,我突然明白,在这紫禁城里,想要活下去,远比我想象的艰难千倍万倍。储秀宫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像极了那日御花园里受惊的铃铛声。

兰苕提着琉璃灯候在宫门口,暖黄的光晕染红了台阶上的积雪。她见我踉跄,急忙来扶,却在触到我冰凉的手指时倒抽冷气:“小主的手怎的比雪还冷?“我望着廊下新换的茜纱宫灯,忽然想起香囊里那味被嬷嬷称赞过的龙脑香——此刻应当正躺在乾清宫的案头,与批红的朱砂墨混在一处,慢慢浸透奏折上工整的馆阁体。

正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想必是东偏殿的婉常在又发了脾气。我攥紧兰苕的手腕踏进西暖阁,炭盆里银丝炭爆出个火星子,惊得窗边绣架上未完成的并蒂莲帕子微微颤动。那帕子角上还沾着制香时蹭上的檀香粉,如今看来,倒像是白绫上落着的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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