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着晋北黄土坡下蜷缩的李家坳。土坯房的缝隙里,寒气蛇一样钻进来,盘踞在土炕冰冷的角落。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跳动,映着李铁柱铁青的、沟壑纵横的脸。他蹲在门槛边的矮凳上,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小撮旱烟末,眼神却死死钉在里屋那扇破旧的蓝布门帘上。
门帘后面,是人间最寻常也最凶险的战场。女人压抑的、破碎的**声,一阵高过一阵,像钝刀子割着破麻袋。接生婆刘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秀英啊,再用劲…快了,快了…头出来了…”
李铁柱腮帮子咬得死紧。这已是第五个了。前头三个丫头片子,一个小子,再加上肚子里这个。他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开春买化肥的钱还没着落,圈里的猪崽子瘦得像柴火棍,还有去年塌了半边的院墙。多一张嘴,就是多一副沉重的磨盘,要套在他这头早已筋疲力尽的老牛脖子上。
“哇——!”一声微弱却尖利的啼哭,骤然刺破了屋里凝滞的、混合着血腥和汗酸的空气。
刘婶掀开蓝布帘子一角,探出半个身子,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疲惫,声音不高:“铁柱,生了,带把儿的。”
李铁柱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他没动,只从喉咙深处含糊地“嗯”了一声。
刘婶看他这副样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缩回头去。里面传来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还有婴儿细弱断续的哭声。过了好一会儿,刘婶才抱着一个用家里最旧、洗得发白的小薄被裹着的襁褓走出来。她把襁褓往李铁柱眼前递了递:“看看吧,老五。模样…还行。”
李铁柱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拉得很长,几乎笼罩了整个狭小的堂屋。他低头,目光落在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上。婴儿闭着眼,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稀疏的胎发贴在头皮上,脆弱得像刚破壳的小鸡雏。这生命的幼小与无助,并未在李铁柱心里激起多少柔情。他只觉得那小小的脸,像一张无声的讨债契约。
他伸出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指,不是抚摸,而是近乎粗鲁地拨开襁褓一角,确认了性别。然后,他像丢开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缩回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种沉重的失望。他重重地坐回矮凳上,对着冰冷的泥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嘟囔,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
“又是个吃白饭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门帘,钻进里屋。刚刚经历完生死之劫的王秀英,虚弱地躺在炕上,汗水浸透了头发,黏在苍白的额角。丈夫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残存的一点力气瞬间抽空。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堵得她喘不过气。眼泪无声地顺着她干涩的眼角滑落,混进汗湿的鬓发里,洇湿了破旧的枕巾。她侧过脸,看着土炕另一头挤在一起睡着的四个孩子——三个丫头片子和一个刚满三岁的老四小子,个个面黄肌瘦,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地蜷缩着。又添一个…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冷又疼。
刘婶抱着襁褓,站在堂屋中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满是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小生命,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哦,哦,不哭…咱魁娃不哭…” “魁”字是她顺口说的,想着这孩子生得不易,盼他以后能魁实点,少受点罪。
襁褓里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了这屋里的冰冷和压抑,细弱的哭声停了,只剩下偶尔一两声小小的抽噎。他微微睁开了眼,那眼睛黑得纯粹,像两丸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懵懂地、茫然地映着油灯昏黄的光,映着这间低矮、破败、弥漫着绝望和寒意的屋子。他不知道,这冰冷的目光和那句“吃白饭”的定论,将是他生命最初的底色。
窗外,北风呼啸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狠狠砸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李家坳沉在腊月深寒的夜里,李家这间小小的土坯房,则沉在一种比寒冬更刺骨的、名为生存重压和情感荒芜的冰窖里。李魁,这个在寒夜中挣扎落草的孩子,带着一身洗不净的尘泥,懵懂地跌进了名为“家”的荆棘丛中。他的根骨,从这一刻起,便注定要在贫瘠与冷硬中挣扎着寻找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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