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的边缘有些卷了,被李魁汗湿的手指反复摩挲过无数次。那张薄薄的纸片,像一片从贫瘠土地上意外长出的、带着微弱金边的叶子,是他爬出李家坳那道深沟的唯一藤蔓。上面印着的“XX省工业学院”几个字,在他眼里比庙里的神像还庄严。只是,这份庄严下面,压着的是父亲李铁柱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
“省城?念书?”李铁柱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眉宇间深刻的沟壑和毫不掩饰的烦躁。他把通知书像扔一块破抹布似的丢在磨得发亮的矮桌上,“哗啦”一声响。“念几年?花多少?老四眼看也要说亲了,砖瓦钱还没凑够!家里哪有余粮填你这无底洞?”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李魁,像刀子刮过骨头,“我看你是心野了,想拍拍屁股飞出去当少爷!”
母亲王秀英在灶台边搅着一锅稀得能照人的糊糊,锅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噪音。她头也没抬,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魁娃,不是妈不供你。你看看这家,哪一处不要钱?你大哥当年要不是…唉!念书是好,可咱家这命,担不起。” 她话里没明说,但李魁知道,大哥李刚初中都没念完就下了地,是家里的“顶梁柱”。而他这个“老五”,是多余的负担。
那点微弱的光,瞬间被名为“现实”的巨掌掐灭了。李魁站在堂屋中央,背脊挺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身体颤抖得太厉害。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露着脚趾的解放鞋,泥土色的地面冰冷地吸着他脚底的热气。屋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混杂着旱烟味、猪食的馊味和他自己身上洗不掉的汗酸味。
“爹,娘,” 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哀求的紧绷,“…我打听过了,有助学贷款。毕业了自己还。饭…我吃最便宜的。” 他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那目光里的冰锥会把他钉死在这里。
沉默。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爆裂声和王秀英搅动糊糊的刺啦声。
良久,李铁柱把烟锅在鞋底上重重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住李魁,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判决:“贷款?那是债!利滚利,驴打滚!你想把全家都拖进火坑?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过两天跟我去镇上张屠户那儿,他缺个打下手的,管饭,一月还能给几个钱!”
去杀猪?李魁眼前一黑,仿佛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和猪下水令人作呕的腥臊。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寂的黑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近乎绝望的火焰,烧得他眼眶通红:“爹!我不去!我…我能考上!”
“考上顶个屁用!”李铁柱的咆哮像炸雷,“念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能比杀猪强多少?白糟蹋钱!”他烦躁地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这事定了!再敢提,打断你的腿!”
那晚,李魁蜷在冰冷的炕角,听着身边四哥李壮粗重的鼾声,泪水无声地浸透了破旧的枕巾。手背上那道被开水烫出的、早已愈合却留下狰狞疤痕的旧伤,在黑暗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个“家”的冰冷本质。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溺毙。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带着一丝意想不到的怜悯。村里小学唯一的、头发花白的老校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了李家那破败的院子。他是听说了李魁的事。老校长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李家那条吱呀作响的长凳上,对着闷头抽烟的李铁柱,慢悠悠地讲起他早年教过的一个学生,如何靠着念书走出了大山,在城里安了家,如何把年迈的父母接去享福。“铁柱啊,”老校长浑浊的眼睛看着李魁,“娃是块念书的料。这路,要是断了,可惜啊…那点贷款,娃出息了,能还上。”
也许是老校长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分量,也许是“在城里安家”、“接父母享福”这几个字眼,像遥远的蜜糖,在李铁柱贫瘠的想象里投下了一丝微弱的诱惑。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滞了。最终,他狠狠嘬了一口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随他!死活自己担着!家里一个子儿没有!”
没有祝福,只有沉重的债务和一句冰冷的“死活自己担着”。李魁背着一个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塞着两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裳和那张视若珍宝的录取通知书,踏上了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车身摇晃,窗外的李家坳迅速后退,缩成一片模糊的、贫瘠的黄色山影。他没有回头。
**挣脱泥沼,却坠入更大的迷宫。**
省城的喧嚣和庞杂,对李魁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酷刑。走出破旧拥挤的火车站,扑面而来的巨大声浪、炫目的霓虹、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人群,瞬间将他淹没。他像一粒被狂风卷起的尘埃,茫然地漂浮在这片陌生的森林里。空气里混合着汽车尾气、食物香气和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属于城市的、冰冷的尘埃味。
工业学院在老城区边缘,灰扑扑的几栋楼,远没有通知书照片上那么光鲜。宿舍是八人间,狭窄、拥挤,弥漫着一股汗味、脚臭味和廉价泡面混合的复杂气息。当李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宿舍门时,里面正喧闹着。
“卧槽!老张你这新手机牛逼啊!触屏的!”一个穿着印着英文潮牌T恤、头发抓得很有型的男生(后来知道叫赵阳)大呼小叫。
“一般般,我爸非给买,说上大学得用好的。”被围在中间的男生(张伟)晃了晃手里那块薄薄的、发着光的黑色“板砖”,语气带着刻意掩饰的得意。
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些的男生(王海)正摆弄着一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
李魁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滚水的冰,让喧闹瞬间降温。他穿着洗得发硬、领口磨破的旧衬衫,那条膝盖处打了补丁的裤子,以及脚上那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沾满泥点的解放鞋,让他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突兀地贴在色彩鲜艳的现代海报旁边。
几个男生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惊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哟,新室友?”赵阳挑了挑眉,眼神扫过李魁的帆布包和鞋子。
“李魁。”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干涩,下意识地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
“我叫赵阳,本地人。这是张伟,咱宿舍‘富二代’,那是王海,学霸。”赵阳随口介绍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李魁身上,“哥们儿…从哪来?东西够精简的啊。”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像细小的针。
李魁的脸颊有些发烫,喉咙发紧:“晋北…李家坳。”
“李家坳?”张伟放下手机,似乎想了一下,“没听过。挺偏的吧?”
李魁含糊地“嗯”了一声,感觉自己的脊背僵硬得像块木板。他默默地走到唯一空着的、靠近门口的下铺。床板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放下帆布包,动作有些笨拙。
晚饭在食堂。巨大的空间,嘈杂的人声,长长的队伍,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让李魁有些头晕目眩。他看着窗口上方挂着的价目表,心一点点沉下去。最便宜的素菜也要一块五,米饭两毛一两。他捏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零钱——那是他暑假在镇上粮站扛了两个月麻袋换来的,每一张都浸着汗水和背上的血痕。助学贷款的手续还没办下来。
他排到最便宜的窗口,只要了一份清水煮白菜(一块钱)和二两米饭(四毛)。端着那个边缘有点磕碰的搪瓷饭盆,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白菜寡淡无味,米饭有些糙硬。周围是同学们的说笑声,谈论着刚结束的军训、哪个教官更帅、周末去哪里玩、新出的电影和游戏…这些话题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像个误入剧场的聋哑人,只能沉默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食不知味。巨大的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比在李家坳的鞭子和冷眼中更甚。在这里,他连被“看见”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贫穷而笨拙的异类。
深夜,宿舍终于安静下来。黑暗中,传来室友们均匀或轻微的鼾声,还有笔记本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李魁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从家里带来的、带着霉味的薄被。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苍白的光带。
他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赵阳他们谈论手机电脑时兴奋的眼神,食堂价目表上冰冷的数字,同学们穿着光鲜的球鞋,辅导员在班会上提到的“尽快购置个人电脑用于学习”的要求…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脆弱的自尊。
他逃出来了。逃出了那个充斥着鞭影、咒骂、滚烫开水和冰冷目光的泥沼。可为什么,心还是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着,沉甸甸地透不过气?为什么站在明亮的大学教室里,看着讲台上滔滔不绝的教授,他只觉得茫然?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从一个困住身体的牢笼,跳进一个困住灵魂的迷宫吗?
父亲那句“死活自己担着”在耳边回响,冰冷刺骨。助学贷款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已经套在了脖子上。未来是什么?是像父亲说的,毕业了去给城里人打工,看人脸色,继续为了一口饭挣扎?还是…有别的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本薄薄的、从废品站淘来的、封面残破的旧书——《道德经浅释》。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慰藉,是他在李家坳后山那个唯一能喘口气的小山包上,偷偷翻看无数遍的东西。那里面玄之又玄的文字,曾给他贫瘠的想象打开过一扇微小的窗。
“道可道,非常道…” 他无声地默念着开篇,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可在这冰冷的城市钢铁森林里,在这充满物欲和比较的现实迷宫中,那虚无缥缈的“道”,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原生家庭的阴影并未消散,反而在这全新的、更广阔的荒芜中,被拉得更长、更扭曲。他像一只被抛入陌生海域的孤舟,失去了方向。巨大的空虚感啃噬着他,比饥饿更难熬。他开始在图书馆那排落满灰尘的哲学宗教书架前徘徊,试图从那些艰深晦涩的文字里,找到一点能填补内心黑洞、照亮前路的光。可那些萨特、尼采、佛经、圣经…如同无数条岔路,把他引向更深的迷茫。
歧路彷徨,前路茫茫。李魁蜷缩在城市的夜色里,感到一种比李家坳的寒冬更刺骨的冷。这冷,源自灵魂深处无枝可依的孤独和意义缺失的巨大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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