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把收音机放在操作台上时，玻璃罩里的老式挂钟正敲过九点。
暖黄的灯光在收音机墨绿色的外壳上流淌，他捏着螺丝刀的手悬在半空中——这是他第三次拧开后盖了。
陈大爷塞给他时只说“修好了能当灯用”，可方才那阵突然响起的广播声，像颗小炸弹炸碎了他原本的打算。
“咔嗒”，螺丝刀碰到金属弹簧的轻响。
林越屏住呼吸，指尖在电路板上轻轻拨了拨。
当他重新按下开关时，电流杂音比先前更响了些，就在他以为又要无功而返时，喇叭里突然传出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是一声清了清嗓子的轻咳。
“欢迎收听《老街记忆》，今天为您讲述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老城区最受欢迎的甜品铺——‘糖霜小屋’的故事……”
林越的手指猛地一颤，螺丝刀“当啷”掉在操作台上。
他弯腰去捡，却在起身时撞得手肘抵在桌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盯着收音机，喉结动了动——那声音里带着点方言尾音的沙哑，像极了奶奶常说的“你爷爷当年在广播站当临时工”的腔调。
“一九七三年春，我和阿月在金桂巷租下半间屋子。她站在灶台前揉面，我蹲在门口生煤炉，煤烟子熏得她直咳嗽……”
林越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记得奶奶的笔记本里夹着张老照片：穿蓝布衫的女人踮脚擦玻璃，身后穿工装裤的男人笑着举煤铲，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阿月和阿林，糖霜小屋开张日”。
此刻广播里的“阿月”，该是奶奶年轻时的名字？
“那时候物资紧巴，阿月就变着法儿做甜。槐花季捡槐树花，熬出透亮的蜜；梅雨季收邻居家落的青梅，泡成酸甜的糖水……她说，甜不是糖罐子倒出来的，是日子里熬出来的。”
林越伸手按住胸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他想起上个月整理奶奶遗物时，在木箱底翻出的玻璃糖罐——罐底还粘着几颗融化的水果糖，标签纸上是奶奶的字迹：“阿林攒的，留给阿月的甜。”原来那些奶奶总说“老邻居送的”糖块，竟是爷爷当年攒下的？
“叮——”
手机提示音惊得他差点碰倒收音机。
林小棠举着手机从里屋跑出来，发箍歪在耳后，发梢还沾着方才拍墙面时蹭的墙灰：“哥！弹幕说想看你做——”她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随着广播声慢慢睁大，“这、这是爷爷？”
林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
他慌忙抹了把脸，指尖却在触到眼角湿润时顿住。
小棠凑过来，发顶的草莓发箍蹭着他的肩膀：“真的是爷爷！我听过他老照片背面的录音，就是这声儿！”她突然掏出手机打开直播，镜头对准收音机，“家人们！我哥找到我爷爷当年的电台录音了！你们敢信吗？我们家这祖宅居然还有隐藏剧情！”
“小棠——”林越想去捂她手机，却被她灵活地闪过去。
广播里爷爷的声音还在继续：“后来阿月说，咱们的铺子就叫‘糖霜小屋’吧，糖霜落在哪，哪儿就甜。”小棠学着爷爷的语气拖长音调：“糖霜小屋，不只是甜品，是你的童年味道～”
弹幕瞬间刷成一片。
林越瞥见手机屏幕上“求回放”“想知道老铺子什么样”的留言不断往上跳，小棠的耳尖都兴奋得泛红：“哥你看！家人们说要给你刷火箭买新墙纸！”
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帮她理了理歪掉的发箍。
收音机里爷爷说起如何用红薯泥做仿豆沙饼时，他悄悄摸出手机，按下录音键——这声音，该让更多人听见。
次日清晨，林越揣着收音机敲响陈大爷家的门时，手里还提着保温桶。
“不是说了不吃——”陈大爷开门见是他，话头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怀里的收音机上，“那老物件修好了？”
“修是没修好，不过能听点老故事。”林越把保温桶递过去，“桂花粥，温的。”见老人没接，又补了句，“奶奶笔记里写，您胃不好，早上爱喝甜粥。”
陈大爷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接保温桶时，指节微微发颤。
林越跟着他进了屋，把收音机放在茶几上。
当爷爷的声音响起时，老人正舀着粥的手停在半空，粥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
“……隔壁陈阿叔总说我们家糖霜太甜，可他孙子小建国每次放学都要绕路来，站在门口闻香。”
“小建国”三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破了老人脸上的褶皱。
他的眼神慢慢软下来，粥碗搁在茶几上时，水珠在木纹里洇出个小圈：“那会儿我才十三……”他摩挲着收音机的外壳，“总说不爱吃甜，其实是怕阿月婶子不收钱。有回我偷拿了家里粮票，被我爹追着打，还是阿林叔把我藏在面缸后面。”
林越看着老人眼角泛出的水光，顺势道：“过两天店里试营业，您来坐？我按奶奶笔记里的方子做红豆酥，就您小时候偷买的那种。”
陈大爷别过脸去，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谁要吃……”可他捏着保温桶的手却紧了紧，“几点？”
“早上八点。”林越憋着笑，“我让小棠给您留第一炉。”
回到店里时，赵工头的装修锤正敲得墙灰簌簌落。
林越刚把收音机放回操作台，就听见“咔”的一声脆响——赵工头的锤子敲在墙缝里，一块松动的砖“咚”地掉在地上，露出个巴掌大的窟窿。
“哟，这儿藏着东西！”赵工头弯腰捡起个铁盒，拍掉上面的灰，“林老板，您家墙里塞宝贝呢？”
铁盒的边角已经生锈，林越用指甲轻轻一抠，锈皮簌簌脱落。
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纸页的旧香涌出来——是本泛黄的账本，封皮上用毛笔写着“糖霜小屋 一九七三-一九八二”。
他一页页翻过去，字迹或工整或潦草，记着“王婶 两斤糯米 换三块桂花糕”“张老师 五分钱 红豆酥一块（少糖）”“小建国 粮票半张 藏在门槛下”。
最后一页右下角，是行熟悉的字迹，和奶奶笔记本里的一样：“愿这份甜蜜，传到每一代人心里。”
林越的手指抚过那些名字，突然想起昨晚小棠举着手机直播时，弹幕里有人留言：“现在的甜太腻了，还是小时候巷口铺子的味道难忘。”原来不是现在的甜变了，是那些藏在糖霜里的心意，需要有人接着传下去。
“哥！”小棠举着新到的直播支架从里屋跑出来，“赵叔说明天就能把墙纸贴完！”她瞥见他手里的账本，眼睛亮得像星子，“这是什么？能给直播间的家人们看看吗？”
林越合上账本，指尖轻轻压在最后那行字上。
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混着赵工头敲墙的声音，和小棠的叽叽喳喳，在空气里酿成更浓的甜。
他抬头望向门楣，那里“糖霜小屋”的新招牌正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旧时光的甜，该醒了。
“明天把直播设备调试好。”他对小棠说，目光扫过操作台上的收音机、墙脚的装修工具，还有怀里的老账本，“试营业那天，要让大家看见最甜的糖霜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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