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五点的天空还泛着青灰色。苏然蹲在老槐树下，看着父母一趟趟地把家具搬上那辆租来的小卡车。九月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吹得他鼻子发红，但他一动不动，像是要把老家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
昨晚他偷听到父母在厨房的谈话。"护校的学费要三千八，再加上住宿费、书本费，少说五千..."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县城的房租一年六千..."父亲沉闷的回应像块石头压在苏然心头。
"弟弟。"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苏然一个激灵，他猛地站起来，结果踩到一块湿滑的苔藓，重重地坐到了地上。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抬头就看见姐姐苏酥笑得前仰后合，扎起的马尾辫在晨光中一跳一跳。
"姐！你干嘛！"苏然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小脸涨得通红。
苏酥弯腰揉乱他的头发，指尖带着熟悉的香皂味："瞧你这胆小鬼样！"她忽然收起笑容，声音轻柔下来，"怎么，舍不得？"
苏然低下头，脚尖蹭着地面上一道裂缝："嗯。"那道裂缝是他七岁时和姐姐比赛跳远留下的，当时他还摔了一跤，膝盖上的疤现在还在。
卡车那边传来父亲苏轻海的喊声，比平时嘶哑："苏酥！别光顾着玩，过来帮忙搬缝纫机！"
"来了！"苏酥应了一声，拉起苏然的手。她的手掌比苏然大一圈，温暖干燥，"走吧，小可怜，妈煮了你最爱的皮蛋瘦肉粥，还特意多放了瘦肉。"
厨房里蒸汽氤氲。李薇正把碗筷装进垫了报纸的纸箱，看见姐弟俩进来，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但眼角的皱纹比昨天又深了几分："然然，洗手准备吃饭了。"
苏然乖乖走到水池边。透过起雾的窗户，他看见父亲和两个搬运工正把家里的老式衣柜往卡车上抬。那个衣柜侧面有他用小刀刻的四道痕迹——从六岁到今年，每年生日偷偷量身高时留下的。最深的那道是去年，姐姐握着他的手一起刻的。
"发什么呆？"苏酥把冒着热气的粥推到他面前，碗边有个小缺口，是她去年洗碗时不小心磕的，"快吃，凉了就腥了。"
苏然小口喝着粥。很烫，烫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其实他知道，那不只是因为粥太烫。昨天夜里他听见母亲在哭，虽然声音很小，像是用枕头压住了似的。
"姐，你去市里上学，多久能回来一次？"他突然问，声音比想象中颤抖。
苏酥正咬着半个馒头，闻言顿了一下，含混地说："护校一个月放一次假吧。"她伸手擦掉苏然嘴角的米粒，指腹有些粗糙，"怎么，这就想我啦？"
"才没有！"苏然耳朵尖红了，急忙低头扒粥，却瞥见姐姐手腕上有一道红痕——是昨天她偷偷试穿母亲的工作手套留下的，那双手套她准备带去市里打工用。
李薇放下咸菜碟，碟底碰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酥酥，到学校记得按时吃饭。然然也是，到了新学校..."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转身去整理已经空了大半的碗柜。
苏然点点头。天印小学是县城最好的，据说考上重点中学的比例是村里小学的三倍。爸妈为了让他能上这所学校，特意在附近租了房子。他知道应该高兴，可一想到要离开熟悉的地方，离开每天一起抓蚂蚱一起上学的朋友，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妈，我去收拾房间。"苏然放下碗，逃也似地离开了厨房。他怕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掉进碗里。
他的房间已经半空。书桌、床和衣柜都要搬走，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床垫和几个歪倒的纸箱。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苏然跪在床垫旁，从底下摸出一个小铁盒——他的"宝贝盒子"，里面装着收集的漂亮石头、三张水浒卡和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去年春节拍的，姐姐穿着红棉袄，搂着他的肩膀笑得很甜。
"藏什么呢？"苏酥靠在门框上，逆光中她的轮廓镶着一圈金边。
苏然慌忙把盒子塞进书包最里层："没什么。"他声音闷闷的。
苏酥走进来坐下，旧床垫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别担心，"她说，"县城有图书馆，有少年宫，比村里好玩多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磨得有些发白，"给你留了点东西。"
苏然打开布袋，是一枚小小的银色口哨，链子已经氧化发黑。"这是...？"
"我初一运动会得的奖品，"苏酥说，"想我的时候就吹一下。虽然我听不见，但..."她顿了顿，"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苏然的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攥紧口哨，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疼。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姐姐的书桌抽屉没关严，露出一个笔记本的边角。那个抽屉平时总是锁着的。
那是一本粉色日记本，封面贴着美少女战士贴纸。苏然知道不该偷看，但某种冲动让他拿了起来。本子自动翻到最近写的一页，日期是前天：
"今天又收到王丽的短信，她说像我这样的落榜生就该去打工，读护校纯粹浪费钱。我不敢告诉爸妈，护校学费要五千二，加上住宿费、校服、听诊器...李老师说可以申请分期付款，但第一期就要交三千。爸妈说让我去读，可然然要去县城，房租押金就要交半年..."
苏然的手指颤抖起来。他从来不知道姐姐在学校被人这样嘲笑，更不知道护校要这么多钱。纸页下方有泪痕晕开的字迹：
"张阿姨介绍了个餐馆的工作，包吃住一个月1800。如果我去打工半年，就能攒够第一学期的钱...可爸妈肯定不会同意..."
"然然？"苏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比平时高了八度，"你在干嘛？"
苏然转过身，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他举起日记本，声音哽咽："姐...对不起...我不知道..."
苏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冲过来夺过日记本，纸张在争抢中发出刺啦一声："谁让你看的！"这是她第一次对苏然这么凶。
"我不是故意的..."苏然抽泣着，胸口剧烈起伏，"你要去打工？为什么不说...我可以不去县城的..."
苏酥的表情突然垮了下来。她跌坐在床垫上，把苏然拉到身边，声音轻得像羽毛："傻瓜，这跟你没关系。"
"可是日记里说..."
"那只是...只是我随便写的。"苏酥用袖子擦掉他的眼泪，袖口有她昨晚偷偷缝补的痕迹，"听着，去县城读书对你很重要。爸妈和我都..."
"我可以留在村里！"苏然抓住姐姐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帮他洗衣服变得粗糙，"二狗子他哥没去县城也考上了重点中学..."
苏酥突然笑了，眼睛亮晶晶的："说什么傻话。"她做了个扎针的动作，"等我当了护士，第一个拿你练手。"但这个玩笑没能止住苏然的眼泪。
"我会好好学习的..."苏然扑进姐姐怀里，闻到她衣领上淡淡的肥皂香，"我保证...我一定考第一名...拿到奖学金..."
苏酥的眼圈红了。她轻拍弟弟单薄的背，感觉到温热的泪水浸透了自己的衣襟："好了好了，鼻涕都蹭我衣服上了。"
李薇的喊声从院子里传来："孩子们！该出发了！卡车要开了！"
苏酥深吸一口气，拉起苏然："来，洗把脸。"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过苏然红肿的眼睛。
镜子里，苏然看见自己眼睛肿得像桃子，而姐姐正把日记本塞进行李箱最底层，上面压着那双工作手套。
"姐，"苏然突然转身，水珠顺着下巴滴落，"我一定会考上医科大学，当医生，然后...然后让你当最厉害的护士长。"
苏酥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哽咽："好啊，那我等着。"她伸出小指，指甲剪得短短的，"拉钩？"
苏然郑重地勾住姐姐的手指，感觉到她指腹的茧子："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卡车已经装好，用粗麻绳固定着家具。苏轻海正在给司机递烟，眉头紧锁。李薇最后检查着门窗，把钥匙交给前来送别的邻居张阿姨。苏然和苏酥并肩站在槐树下，看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家。门槛上有他们每年生日刻的身高线，墙角有下雨天漏水的痕迹，厨房窗户上的贴纸是苏然六岁时贴歪的。
"走吧。"苏酥推了推弟弟的肩膀，声音有些哑。
苏然点点头，手伸进口袋里紧握口哨。金属已经被捂热，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卡车在崎岖的乡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县城。苏然全程紧挨着姐姐坐着，每当转弯时，苏酥就会伸手护住他的头，防止撞到车窗。他们租的房子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四层，没有电梯。楼梯间的墙皮剥落，贴满小广告。
"到了。"苏轻海喘着粗气放下最后一件行李。这是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墙壁泛黄，厨房小得转不开身，卫生间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
李薇强打精神拍手："挺好的，采光不错。"她指着朝北的小房间，"酥酥住这间，然然和我们住大间。"
苏然站在狭小的客厅里，闻到一股陌生的霉味。窗外是嘈杂的街道，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完全不像乡下老家的安静。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姐姐，发现她的目光停在墙角的一处裂缝上。
晚饭是李薇用带来的腊肉和青菜简单做的。餐桌上，苏轻海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沉："酥酥，明天我送你去车站。护校那边..."他顿了顿，"学费我已经借到了。"
苏然猛地抬头，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爸..."苏酥的筷子停在半空。
"吃饭。"苏轻海夹了块腊肉放到女儿碗里，"到了学校专心学习。"
苏然扒拉着米饭，突然没了胃口。他想起昨天夜里父母低声的争吵："...把拖拉机卖了...""...那明年春耕怎么办..."
夜深人静时，苏然躺在临时铺的地铺上，听着父母均匀的呼吸声。月光透过薄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他悄悄掏出那枚口哨，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没有声音，但他相信姐姐一定能听见。
第二天清晨，全家人送苏酥去车站。公交车上，苏然紧挨着姐姐坐着，手指绞着衣角。苏酥突然凑到他耳边："我改主意了。"
"什么？"
"我先去市里打工半年，"苏酥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攒够学费再去护校。已经和餐馆说好了。"
苏然瞪大眼睛："可是爸说..."
"嘘。"苏酥眨眨眼，"这是我们的小秘密。等我把学费挣够了，给爸妈一个惊喜。"
车站人潮涌动。广播里播放着班次信息，苏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广播声一样快。李薇一遍遍整理苏酥的衣领："钱放好了吗？身份证呢？"
苏酥点头："都在内兜里，缝死了。"
"照顾好自己。"苏轻海拍拍女儿的肩膀，声音有些哑，"钱不够就打电话。"
苏酥点头，突然蹲下抱住苏然。她的怀抱温暖结实，带着淡淡的肥皂香："记住我们的约定。"
苏然紧紧回抱，感觉到姐姐的泪水滴在自己脖子上："我会考第一名的..."他哽咽着承诺。
汽笛声响，苏酥拎着行李走向检票口。在拐角处，她回头挥了挥手，阳光下，苏然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回家的公交车上，苏然一直望着窗外。县城的高楼、店铺、红绿灯，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口袋里的口哨贴着大腿，凉凉的。
"然然，"李薇轻声说，"明天带你去买新书包，好不好？"
苏然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那枚口哨。金属渐渐被捂热，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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