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差生

高三(七)班教室里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油汗来。头顶几根老旧的灯管嗡嗡低鸣,挣扎着投下惨白的光,勉强照亮黑板上方挂着的猩红高考倒计时牌,还有讲台上物理张老师那张被粉笔灰腌入味的、常年板着的脸。

“这次摸底考的成绩,某些同学,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张老师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慢条斯理地划开教室里沉闷的寂静。他捏着一张薄薄的试卷,指尖用力得泛白,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钉在最后一排角落那个瘦削的身影上,“白思,27分!全班唯一一个没及格!还是化学!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还是豆腐渣?”

低低的嗤笑声像是水烧开前的细密气泡,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白思,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眼底那片沉寂的冰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压住喉咙口翻涌的腥气。27分……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心口发麻。

“张老师,您消消气,跟这种人生气多不值当呀。”一个娇滴滴、带着点甜腻尾音的声音响起,像蜜糖里裹着玻璃渣。是林茉。她施施然从中间排的“黄金宝座”站起身,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空气里立刻弥漫开一股昂贵又张扬的香水味。她今天穿了条崭新的小香风套裙,衬得皮肤莹白,手腕上那个小巧的钻石手链在灯光下闪得刺眼。

在全班聚焦的目光下,林茉踩着锃亮的小皮鞋,哒、哒、哒地走到讲台边。她脸上挂着那种无懈可击的、带着悲悯的优越笑容,伸出两根涂着精致粉色水晶指甲的手指,像捏着什么肮脏的垃圾,轻轻一捻,就把张老师手里那张写着“27”的、属于我的化学试卷抽了过去。

“哎呀,白思,”林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惋惜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不是我说你,家里都穷得叮当响了,听说你爸连你下学期的学费都凑不齐?就你这脑子,还学什么化学啊?”她两根手指夹着试卷,在我面前晃了晃,眼神轻蔑地扫过我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袖口,“化学实验多费钱啊,那些仪器,那些试剂,你碰得起吗?”

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个极其恶毒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指甲刮过黑板:“我看你啊,趁早认清现实,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不如现在就滚出去——”她猛地将试卷举高,那双昂贵的水晶指甲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光,“去捡垃圾吧!”

“嘶啦——!”

刺耳的、布帛碎裂般的声音骤然炸开!

林茉脸上带着残忍的快意,双手用力一扯!那张薄薄的试卷,连同上面那个耻辱的“27”,瞬间被撕成了两半!她尤嫌不够,双手疯狂地交叠撕扯,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畅快!

哗啦!哗啦!

雪白的碎片,像一场肮脏的雪,纷纷扬扬,兜头盖脸地朝我砸了下来。几片碎纸甚至飘到了我的头发上,肩膀上。

“哈哈哈!”

“茉姐威武!”

“捡垃圾去喽!”

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每一个毛孔都充斥着肆无忌惮的嘲笑和快意。我成了这场闹剧里唯一的丑角。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咚咚狂跳的巨响。身体里的骨头像是被一寸寸敲碎,又被一种更冰冷的东西强行粘合。我没有抬头看林茉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扭曲的笑脸。视线死死钉在脚下散落一地的、带着墨痕的白色碎屑上。

在刺耳的喧嚣和无数道看戏的目光中,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动作僵硬,像生了锈的机器。校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迟钝的痛感。我伸出手,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片,又一片,去捡拾那些属于我的、被践踏的尊严碎片。

指尖触到冰冷的地面,也触到了我放在脚边的、那个洗得发白磨得起毛边的旧帆布书包。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一片较大的试卷碎片时,手肘不经意地撞到了书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夹层拉链。

硬物!

异常坚硬、带着棱角的触感,隔着薄薄一层帆布,清晰地抵在了我的指尖。

不是书本的柔软,也不是文具盒的方正。那是冷硬的、陌生的、带着某种金属质感的轮廓。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

教室里依旧吵闹,林茉还在和她的跟班们尖声笑着什么,张老师似乎也默许了这场“惩戒”。没人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我。

我的手指带着颤抖,鬼使神差地滑向了那个小小的夹层拉链头。冰凉的金属拉链齿刮过指腹,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啦”声。拉链被拉开了一道不足两寸的口子。

我的指尖探了进去。

触到了。

是一个硬壳笔记本。封皮是某种深色的、粗糙的、类似皮革的材质,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厚重感。它的大小,刚好能被我的一只手掌握住。它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记得书包夹层里只有几张废纸和一枚备用校徽!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趁着弯腰捡拾试卷碎片的动作,我的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那个深色硬壳笔记本,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我宽大的校服袖口里。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沉甸甸的冰。

“吱嘎——”

破旧木门轴发出的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叹息。我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廉价烟草、隔夜饭菜和潮湿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这就是我的“家”,一个位于老城区筒子楼顶层的、只有十来个平方的狭小出租屋。

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震天响,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继母王美凤肥胖的身子陷在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旧沙发里,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磕得飞快,瓜子壳像天女散花般吐了一地。她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在我推门进来的瞬间,就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

“哟,瘟神回来了?”她尖利的声音立刻盖过了电视的喧嚣,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杵门口当门神呢?还不滚进来把地扫了!看看你这一身晦气样儿,跟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似的!”

我低着头,沉默地换鞋。袖口里那个硬壳笔记本的存在感变得异常清晰,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下午那场闹剧。

“听说今天又考了个稀巴烂?27分?”王美凤吐出一片瓜子壳,精准地落在我脚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啧啧啧,我就说嘛,烂泥扶不上墙!你那个死鬼爹当年就不该把你接回来,纯粹是个赔钱货!白吃白喝白念书,钱都打了水漂!”

她越说越起劲,声音拔得更高,唾沫星子横飞:“我可警告你白思!家里供不起你这尊菩萨!再考这种丢人现眼的分数,趁早给老娘卷铺盖滚蛋!别念了!去街上随便找个厂子打工去!也省得天天看你那张丧气脸!”

恶毒的咒骂进入耳朵里。父亲白国富就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一份皱巴巴的旧报纸,头埋得很低很低,几乎要缩进脖子里。报纸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始终没有抬头,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那抖动的报纸边缘,是他唯一的回应。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再一次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麻木。没有反驳,没有表情,只是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阿姨。”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然后,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沉默地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清理地上那堆令人作呕的瓜子壳和垃圾。每扫一下,王美凤刻薄的辱骂和父亲懦弱的沉默,就仿佛化为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心上。

做完这一切,我像逃一样,抱着书包,快步走向通往阁楼的那架几乎垂直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木梯。木梯踩上去发出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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