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是我在这片窒息空间里唯一的避难所。低矮得几乎无法直起身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陈年旧物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瓦数极低、光线昏黄的灯泡，投下模糊而摇摆的光影。角落里堆满了蒙尘的杂物和废旧纸箱。
我反手，小心翼翼地把那道通往下方喧嚣与恶意的木门关上，插好老旧的门闩。隔绝了王美凤喋喋不休的咒骂和电视机的噪音，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直到这时，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敢稍微松懈。袖口里那个硬壳笔记本的存在感变得无比强烈。我把它掏了出来。
深色粗糙的封皮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厚重感。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混合着巨大恐惧与莫名渴望的复杂心情，屏住呼吸，用微微汗湿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第一页。
不是常见的横线或方格。
是空白的。
一片纯粹的、微微泛黄的、带着些微粗糙颗粒感的空白纸张。
下午在教室夹层里摸到它时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难道是错觉？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纸页，触感普通，没有任何异样。失落和自嘲涌了上来。真是昏了头了，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书包里的破本子，能有什么特别？大概是谁恶作剧塞进来的吧。
就在我几乎要合上本子，把它随手丢进角落的废纸堆时，
被我指尖摩挲过的那片空白纸页的中心，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出了一行字迹！
不是写上去的！
那字迹如同拥有生命，是从纸张的纤维深处一点点、一点点的渗透出来！边缘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水波荡漾般的模糊感。
字迹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韵律：
【想让他们跪着听你说话吗？】
嗡——！
大脑一片空白！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阁楼里死寂一片，只有灯泡里钨丝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我自己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墨迹，眼睛瞪得酸涩也不敢眨一下。恐惧充满四肢百骸，在这灭顶的恐惧深处，回忆却猛地窜起，烧得心口滚烫！
下午林茉撕碎试卷时那刺耳的嘲笑，王美凤恶毒的咒骂，父亲懦弱的沉默……无数画面碎片在眼前疯狂闪回。
冲动刺激了我。它压倒了恐惧，压倒了理智。我的手指不再颤抖，猛地伸向那本摊开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笔记本。指尖狠狠戳在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早已刻进骨血里的名字——
林茉！
墨色的字迹清晰地烙印在泛黄的纸页上。
就在我写完最后一笔，指尖离开纸面的刹那，那属于我的、新鲜的字迹，竟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开始缓缓地、扭曲地蠕动起来！仿佛纸页之下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推挤着它！墨迹的边缘晕开、收缩，变幻不定，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
我猛地合上了笔记本！
硬壳紧紧贴着掌心。阁楼里，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第二天，高三（七）班的气氛与昨天截然不同。空气里浮动着躁动的兴奋和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教室前排那个耀眼的身影——林茉。
她今天打扮得格外精心。栗色卷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精心打理过的弧度。一身当季限量款的连衣裙，衬得她肤白胜雪，脖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在阳光下闪着低调而奢华的光。她微微扬着下巴，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的笑容，正被几个女生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
“哎呀，茉茉，快给我们看看嘛！”一个女生声音娇嗲地央求着。
“就是就是，保送通知书的照片！让我们也沾沾喜气！”
林茉故作矜持地抿了抿唇，眼底的得意却满得快要溢出来。她慢条斯理地从精致的真皮手包里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优雅地滑动了几下，然后高高举起。
“喏，其实也没什么啦，”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刻意的轻描淡写，“就是清北化学系保送预录取的通知邮件截图而已。我爸托了点关系，提前给我运作了一下，省得后面再挤高考那独木桥，太累了。”她微微侧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教室后排角落的我，那眼神里的轻蔑和挑衅，如同实质。
手机屏幕上，那封来自顶尖学府的邮件标题和内容清晰可见，落款处鲜红的公章更是刺目。周围的惊叹声和恭维声瞬间达到了高潮。
“天啊！清北！茉茉你也太牛了吧！”
“化学系！茉姐以后就是科学家了！”
“羡慕死了！这才是真学霸啊！不像某些人，考27分还死皮赖脸待着……”
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那些刻意拔高的、指向性明显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面无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我无关。只有放在桌洞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书包夹层那个硬壳笔记本粗糙的封面，带来别样触感。
就在林茉享受着众人膜拜，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开出花来的瞬间——
“滋啦……喂，喂喂……”
教室上方悬挂的老旧广播喇叭，毫无预兆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打断了所有的喧闹。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抬起头。
电流声平息，一个严肃而冰冷的男声，透过喇叭传遍了整栋教学楼，清晰得如同法官的宣判：
“紧急通报！紧急通报！高三（七）班林茉同学，经校方联合调查组初步核实，其提交用于保送清北大学化学系的‘新型催化剂合成实验’核心数据及论文成果，存在严重篡改、编造行为，学术不端性质极其恶劣！现经校董会紧急会议决定——”
广播的声音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如同重锤落下前的死寂。
林茉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彻底僵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她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喇叭里，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耳朵：
“立即取消林茉同学清北大学保送预录取资格！相关情况将上报教育主管部门！请林茉同学即刻到教务处接受进一步调查处理！”
“重复一遍……”
后面的话，已经没人听得清了。
整个高三（七）班，陷入了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停止了流动。所有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林茉那张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写满了巨大震惊和无法置信的脸上。她僵在原地，如同被雷劈中的木偶，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映出她扭曲变形的倒影。
这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轰——！”地一声，压抑的议论如同炸开的锅，瞬间席卷了整个教室！惊疑、幸灾乐祸、难以置信的目光交织成网，将呆若木鸡的林茉牢牢困在中央。
在一片混乱的嗡鸣和无数道震惊的目光中，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我的目光，平静地、精准地，穿透混乱的人群，迎上了林茉那双因为极度震惊和崩溃而变得空洞、继而涌上巨大恐惧的眼睛。
她的视线与我对撞的刹那，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
隔着喧闹的人海，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汇、碰撞。
我没有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迅速崩塌的世界。
就在这时，桌洞里的书包夹层，那个紧贴着我腿侧的深色硬壳笔记本，清晰地传来了蠕动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纸页之下，活了过来。
阁楼昏黄的灯光下，我再次翻开笔记本。在林茉的名字下方，一行全新的、更加浓稠的墨迹，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正缓缓地、诡异地蜿蜒浮现，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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