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寒抓起桌上的旧军帽,说了句:“我得要去趟三连,三连长说收的蓖麻少了,好像有人动了。不够案。”
走出去,稽查队的那些个坏小子们站在门口挤眉弄眼的。
瞪眼说了声:“你们都很闲么?不如去去帮着把场门前的那片玉米杆剁了。”
“我们今天要去面粉厂联谊,没时间。”
跟出来的马所长同靳花对视之后,看着稽查科的小伙子们一个个溜进隔壁大办公室。
哈哈大笑起来。
马上,靳花压下心中泛起的涟漪,进屋也急忙忙抓起帽子追了出去,喊:“李队长带着我,我刚好要调查三连饲养场丢鸡的案子。”
马所长追出去叮嘱:“你们路上小心点。”
他目送那辆三轮摩托车驶出了场部大门,嘴角浮起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李亦寒这一年因为同媳妇的关系不好,情绪很低落,工作起来都没什么热情。
他军人出身,打仗冲锋陷阵行,派出所这种抓贼破案管打架的事儿,还真头疼。亏了在部队当过侦察兵的稽查队长李亦寒协助。
温小可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走上那条瓷实的铺着沙石的土路。
爬上山角转弯的土坎儿,到了半山腰的家,也就是婆家。
这是一个用婆婆林巧儿的话来说,土洋结合的院子。院子的两侧各有三间砖瓦房,正中间是依山而凿的三孔窑洞。
矮小瘦弱的婆婆林巧儿端着一盆水从院子走出来,到了坡头波了下去。
温小可喊了声:“妈!”
林巧儿吓了一跳,转身“咣当”手中的盆儿掉到了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你不是跑去找野男人了么?还回来干什么,不要脸的货。”
林巧儿的脸长得很硬,皱纹都带着深度,是那看种面相就刻薄蛮横的人。她斜着三角泡泡眼瞪了温小可一眼,气狠狠的弯腰提起瓷盆。
看到盆底掉了点漆皮,心疼的咬了咬牙,顺手将盆底残留的一点脏水泼向温小可,头也不回的跨进院子,“啪”关上了破旧的大门。
她是个很霸道的女人,控制欲非常强。
温小可前世之所以一生死心塌地的追逐精神层次的爱,一心想要摆脱李亦寒,跟婆婆的神助有很大的关系。
“妈,瞧你说的。这是我的家我怎么能不回来,再说了野男人要是那么好找。谁还嫁人呢。还有啊,我是人,是你儿媳妇,不是货!”温小可淡定的擦了把脸,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推开门走了进去。
重新来过,一定不能太软弱,要让这个婆婆知道媳妇儿也是人,需要尊重。
到了左边她同李亦寒的门口,她满脸真诚的指着斜挎在身上的挎包,看着林巧儿:“妈,我去河边抓了几条鱼,要吃吗?”扎好姿势要骂人的林巧儿对上温小可的笑脸,愣住了。
看到她从挎包里拿出的鱼,眼睛又竖了起来。
“小可,妈说那玩意儿不能吃。”
坐在院子中间剥玉米粒的李亦寒的嫂子扬烈梅,惊讶的扔掉手里的玉米棒子站起来,一双眼睛担心的看着温小可。
林巧儿已经习惯性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
还没骂出那句招牌话:不要脸的货。
砰,温小可旁边的小屋门开
了,李亦寒的妹妹李亦秋从自己的小屋冲了出来,指着温小可:
“温小可!你这是故意在和我妈作对是不是?我妈说不让你去跟那些知青学什么偷鸡偷蛋偷玉米,捞鱼掏鸟的。你偏偏把这些死鱼带回来,你要气死我妈吗?”
小姑子搅姑子!
这个小姑子就是个搅屎棍,没结婚前是,结婚以后也是。
她自己一辈子过得不幸福,也绝对不让自己的两个哥哥过得好。
既然重新活一遍,当然不能让这娘俩影响情绪操纵生活。
“我就是问问你们吃不吃?又没说一定要给你们吃。”温小可取下挎包,也没进自己房间,而是去了墙根左边的那孔窑洞,她同李亦寒的厨房。
李亦秋是老李家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
林巧儿一家人都惯着她,她对两个嫂子根本就没有一点尊敬,尤其是对条件比她优越的温小可。
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任意辱骂。
只是以前温小可都是低眉顺目,虽然眼角眉梢都带着不屑。
但是绝对都是忍着受着。
李亦秋没想到温小可今儿会怼回来,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接茬,上前拉着林巧儿的胳膊,指着小可的背影:“她什么意思?妈,她今儿没毛病吧?”
林巧儿有点浮肿的小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温小可站在窑洞的锅灶前忙碌。
她是农场为数不多的本地人。自从嫁给李亦寒的爸爸,就住在这个地方,已经三十多年了。
只是以前这个地方是人烟稀少的贫困山村,二十年前驻进了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营开荒劈地。
又招了一些工人,村里符合条件的留下来当了农场工人吃了商品粮,不符合条件的原住户迁移到农场外的生产队。
她当时因为年龄大了,没有当成工人。但是李亦寒的爸爸完全符合条件,她是作为家属留下来的。
她生了三个孩子,丈夫一个人挣钱,养活五口人,还有两家老家的农村人需要帮衬,日子全靠她精打细算。
李亦寒的爸爸李占祥是个老实人,除了按时上下班,工资全交给老婆之外,家里的任何事情都不做主。
所以林巧儿是家里的绝对领导者,即便是现在两个儿子已经结了婚,她也是妥妥的一家之主。
大儿媳妇杨烈梅是农场所在的葵花公社,向阳生产队的社员,跟她一样是家属。不是农场的工人,挣不到钱口粮少,男人又是标准的妈宝男,在家里自然没有发言权没有地位。
二媳妇温小可,娘家条件不错,但是有个后妈,嫁了人娘家根本不管她。虽然有工作工作还挺体面,但是她为人死板不爱说话,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还挺爱面子。
所以只要稍微有点不称心如意,她就发挥自己的特长,泼妇骂街,温小可都是默默忍受屁都不敢放一个。
可是今儿这个受气出气筒儿媳妇伶牙俐齿的。
好像什么地方不一样。忽然林巧儿那双泡泡眼都快瞪成双眼皮儿了。
因为她看到温小可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瓷罐,正用铁铲子从里面铲出一团雪白的猪油。
马上拉长嗓门喊了起来:“不要脸的……老二媳妇,你,你哪里来的猪油?”
那个货字到了嘴边没说出来。
家里所有的细米白面,清油猪油,一切算得上好吃的可都是归她管的。
虽然名义上跟两个儿子都分了家。
“当然是偷偷藏起来的了。”
温小可熟练的的将猪油放进烧热的锅底,用铁铲扒拉着,看着一点点的融化,将小鱼放了进去。
滋啦,空气中瞬间弥漫着浓浓的香味。
带着挑衅的味道。
杨烈梅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过了妊娠期,馋。
林巧儿气坏了,解下腰间的围裙狠狠的扔在地上,一脚踩在门槛上:“谁允许你偷着藏起来的?难道我没给你油么?怪不得我觉得罐子里的猪油少了,有了家贼啊!从来没有人挑战她当家主母的地位。
这个看起来极其温顺,任由她拿捏的儿媳妇,
竟然敢偷猪油!
这可是给女儿儿子偷偷改善生活打牙祭的,儿媳妇哪有资格吃。
“妈,瞧你说的,一家人什么偷不偷的?”
温小可一点儿也不生气,很认真的把锅里已经煎的焦黄的小鱼翻了个。
短短的两个多小时,已经被人说第二次偷了,她觉得很无奈。
她的不温不火的态度深深地刺激了林巧儿。
林巧儿这辈子最宠爱的就是她的女儿。她嫌做一大家子人的饭太麻烦太累,女儿吃不好,所以在两个儿子结婚以后都分了家。
其实说是分家,只是让两个结了婚的儿子单独吃饭。她依旧掌管着家里的粮本,所有上班人的工资,布票粮票油票什么的。
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她会带着自家老头子大儿子去粮站将一家人的口粮,油,猪肉全部卖回来。
农场属于自给自足,粮食稍微给的宽裕一点。
但是因为这个地方适合种玉米
高梁,产量高。所以一百斤粮食中只给20斤白面,也就是20%的细粮。
这些细粮之中,还包括从别的地方换来的大米。
食油就有点紧张了,能榨油的农作物只有麻子,蓖麻,胡麻,产量都不高。
户口本上的人每人每月只有三两油。好在因为农场有饲养场,几乎天天都会宰杀肥猪,每个人可以分一斤肉。家里现在一共有七口人,每个月可以分7斤肉。
李亦寒的爸爸和大哥都在饲养场工作,大哥李亦春专门负责杀猪。
每月都会把最肥的猪项圈部分留给自己家。
那时候大家吃肉是为了解馋,都喜欢要肥的。
更多的家庭是想炼一些猪油。
林巧儿拿到猪肉会先炼成猪油,这些猪油基本上是给女儿吃的。
当然也会给儿子吃,儿媳妇只有吃点油渣的份,还只是在买到猪肉的那一天。
林巧儿盯着那小罐猪油,扯起嗓子:
“不要脸的……货啊!你·····老二媳妇儿,没看出来啊,你不但人不本分手脚还不干净!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偷了这么一罐子猪油!我们一个月的油就练这么些呀。你,你给我出来,小秋,去把她爸叫来,让他把女儿带回去!我们家可不收留贼!”
她女儿去喊温小可的爸爸,自己进了厨房门,伸手去抢猪油罐子。
温小可速度的将猪油灌挪了地方,侧身挡着:“妈,今个才二十号,离下一个月还有十天,这点油都不够我们炒菜,你可不能拿。我跟亦寒我们两个都要上班,肚子里没油水可不行。”
小两口每月有六两清油,林巧儿只给两个儿媳妇每人分一小油壶。
也就是最多三两。所以以前温小可炒菜,只能给锅里来一滴油。
至于练的猪油,根本没份。但是那些猪油并没有吃完,而是被林巧儿一点一点一月一月的攒起来,到后来到都齁了,便送给她农村的亲戚。
杨烈梅温小可都十分不满,却都不敢说出来。
“你这是说我这当婆婆的虐待你,克扣你了!”
林巧儿没抢到罐子,气的炸了锅,站在厨房门口跳起来破口大骂:
“不要脸的货!自打你嫁给我
们家老二,我这个当婆婆的哪一个月没给你分油分白米分细面。你倒好,现在偷猪油,还说我这个当婆婆的不好。既然我这个当婆婆的不好,你滚回你娘家去好了!看你娘家后妈要不要你回去!”
随着尖利的骂声,唾液四溅。
温小可夸张的扭身挡着说:“妈,慢慢说,不要跳。年纪大了万一扭了腰,伤筋动骨可得一百天。而且锅里的鱼我们还要吃呢,唾沫很脏的。”
她不温不火的态度,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刺激的林巧儿没了理智。
可是一向逆来顺受的媳妇儿.突然敢顶嘴了。她习惯性的跳起来,跳了好几下,骂人的话却没喊出来。
那个句句不离的货字,好像堵在了嗓子眼里。
李烈梅没忍住笑出了声,急忙转身掩饰。
李亦秋站在大门外喊了温小可的爸爸,看林巧儿占了下风,站在她身后帮忙煽风点火:
“温小可,你别以为你家条件比我家好,就说我妈对你不好。在我家最起码我妈给你吃饱饭了,在你娘家怎么样,你那个后妈给不给你吃油还说不定呢。要是觉得我妈对你不好,你可以回你娘家去啊。”有人助威,林巧儿单脚跳变成双脚跳进了门槛,站在温小可面前,从她手里夺过了铁铲子扔在了地上。
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
了。
温小可歪着头看了灶膛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鱼也差不多炸好了。
便扣上锅盖。
趁母女两不堤防,侧身子快速轻巧的闪出了窖洞门。
站在母女两身后大声说:“妈,我说的是实话。
我和亦寒是双职工,每个月怎么也得有6两油二斤猪肉吧。而且我又不白吃饭,我每个月都是交了伙食的,我每个月十五块钱的工资,交十三块。亦寒有二十一块钱,交十七块。我们俩每个月分的粮食油肉,菜,也就五块多不到十块吧。”温小可慢条斯理的算着账,不软不硬。
前面那声妈喊的贼响。
那时候三十块钱可是能养活一家六七口的。
扬烈梅站在院子里睁大一双眼睛傻傻的看着,她心里也有一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敢说出来。
林巧儿气傻了!
她虽然自从农场成立就已经吃上了商品粮,男人当了工人挣了钱。现在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都上班挣钱,但是骨子里还残留着以前农村的那种生活方式。
基本上就是旧社会的那种思想做法。。
男人是耙子,女人是匣子,男主外女主内。
男人们在外上班挣钱,也就是耙的钱,得得交给她这个匣子。
由她来安排一家人的生活。
媳妇必须听婆婆的,家里的事儿必须婆婆做主。
哪怕是婆婆对媳妇做出什么严格,甚至出格的事儿都是对的,媳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抗甚至怨言。现在这个看起来毫无脾气的温小可竟然敢跟她算账,还算得这么清楚,以前她以为这笔账只有她能算。
李亦秋反应比较快,转身指着温小可大骂:“温小可,你竟然敢跟我妈算账!能挣钱了不起啊!我家对你不好你滚回娘家去啊!”
滚回娘家,滚回娘家,你说滚就滚啊!
温小可嘴角扯起一丝冷笑,竖起眉头挺起胸门。
迎上前说:“李亦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我是你哥明媒正娶娶进门的媳妇。这间屋子是农场分给我们两人的婚房,又不是你家给我们盖的。妈给我们分的油和粮食,都是我们挣钱买回来的,我们交了钱怎么不能算账?”
“我们总得知道自己挣了多少,余了多少,以后有什么事儿的时候能拿出多少吧。话说,这里最没有资格说话的好像是你吧,你比我还大呢,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你以后如果遇到这样的婆婆,能做到我这个份儿上都不错了。而且你又挣了多少钱,吃的是谁的?”
温小可以前在农场的时候确实活得很压抑。
除了在张军面前可以畅所欲言之外,在婆家娘家都很少说话。为此婆婆林巧儿总是骂她蔫驴子,说蔫驴子踢死人。
但是后为了离开压抑的家,走出农场出去闯事业,她才发现自己的口才非常好。而且因为在农场不愿意说话,就搜集各种各样的书籍看,知识面非常广泛。不但口才好,很多方面都说的一套一套,基本上同任何人都能找到话题。
所以以后经商,才挣了钱。
既然重新活过,早点用上。
林巧儿有点接不住。
东边的三间房确实是儿子结婚的时候,厂里派人盖的,算是给双职工安排的婚房。
她回过神儿来,从厨房里追了出来,因为门槛太高还差点儿摔倒。
她一手扶着墙,破口大骂:“×X货,千人骑万人踏的。娘家站不住,死皮赖脸嫁进我们家·…XX货……”
讲理讲不过人,就满口脏话骂人,是林巧儿第一件法宝。
后面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即便是很多年已经没听到林巧儿这样匪夷所思,极尽骂人之能的骂腔骂词了。
再次听到依然头皮发麻,心脏都快跳出体外了。
温小可拳头都攥紧了!都是这个可恶的老妖婆,如果不是她一次次的作妖作怪,其实刚开始她并不是特别抵触李亦寒,最起码不会是那种报复性的。不就是豁出脸皮骂人么,只要不要脸谁不会骂.
她刚准备以牙还牙,用上辈子从没说过的恶毒的语言怼回去。
大门外响起了愤怒的声音:“亲家母,作为一个长辈,你怎么能对小辈说这么难听的话呢?小可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事啊?就算她做了什么事儿,那也得亦寒来说吧!
老爸温新菊从大门外走了进来,脸都气白了。
一股暖流涌了上来,重新来过她才知道这个不苟言笑,似乎永远在针对她的老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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